成年人为数不多的魅力之一在于终于学会使用大脑，并且在关键时刻利用它解决问题。

比如给你头脑不清醒的朋友当头棒喝。

在何实意说完离职两秒，或者一秒之后，于坊就用他那迷人的成年大脑做出了判断。他一把夹断筷子上的红烧豆腐，声音拔高。

“离职？！你发什么神经！”

“你小点声，我没有要离职，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于坊将筷子往桌上一拍，“五险一金给你顶格交的老板哪里找？何实意，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被夹断的豆腐软绵绵地趴在桌上，没什么造型，也看不出生前是块清白豆腐。何实意悲伤地认为这块豆腐就像不得不妥协的自己。被端上饭桌的的豆腐，和被交上五险一金的自己一样，都身不由己。

他忧郁地想，喝醉了强吻你的老板，酒醒了倒打一耙的老板，这福气给谁谁要得起啊。但他不敢说，他怕于坊以为他造谣。

“……我就是问问。”何实意试图挣扎，小声试探，“上班久了也有可能会累吧。”

“这班你还没毕业就在上，当初那么辛苦都熬过来了，现在才觉得累？”于坊用筷子头指着何实意，仿佛要一直戳到他的脊梁骨似的。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那可是严理！严理！”

好像严理是什么新任国家领导人一样的重要人物。

不过刚收到这份工作时，何实意确实认为好运降临。在他迷茫的二十岁，严理和这份临时助理工作像从天而降的特等奖砸中了他。

何实意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当助理时的鸡飞狗跳。

如果人在弥留之际真的有回忆走马灯，那他的走马灯里大三寒假一定榜上有名。

因为他打了一个极其离谱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寒假工。而这也直接决定了他未来的职业方向——成为严理优秀的奴才。

彼时他还是个朴素的大三学生，正考虑去学校附近的酒吧兼职度过他漫长无聊的寒假。说来也巧，严理当时的合伙人正是何实意在学生会的前部长，两人关系不错。某次吃饭的时候，他犹豫地和应司东聊了聊要不要去酒吧兼职的事情，第二天就接到了电话。

“实意，我这里刚好有一份兼职很适合你，要不要试试？”

何实意立刻答应了下来。他的想法很简单，那可是严理，死了以后也许能拍个一百集成功学纪录片的校园偶像严理。

和有时差的龟毛老板共事有多辛苦呢？直到现在何实意都对外贸人抱有敬畏之心。

严理是个工作狂这毋庸置疑，何实意也早有心理准备。毕竟这个世界上能够成功的人都天赋异禀、精力充沛、并且想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工作时间与旧社会拉磨的驴一致。

雷打不动地连续两周参加严理的视频工作会议，就当何实意以为他的黑眼圈将陪伴他终身至死不渝时，严理忽然高抬贵手，甚为亲切地宣布工作事宜告一段落，让他好好整理复盘这段时间的收获，顺便做一些轻松的体力活恢复精神。

于是合同签订两周后，在老板贴心安排下，何实意接到了助理生涯的第一份非正式工作——给老板遛狗。

好消息，老板家的狗和老板本人性格完全相反，是一条很有礼貌，会坐下、握手、转圈圈的好狗。

坏消息，何实意狗毛过敏。

这就很令人惆怅了。

但好歹是上岗后的第一份户外工作，还在试用期的何实意认为不能扭扭捏捏地让严理印象不好，于是整整一周，他都在咬牙坚持。最后是早上遛狗的时候被应司东撞见了，肿成猪头的他被强行拉到医院吊水后又休息了几天。

住院的那几天是他觉得严理最接近是个人的时候。

“抱歉。”住院第二天晚上七点半，何实意收到一条来自美利坚的消息。

得益于前两周密集的视频会议，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严理的凌晨三点。

他一边赞叹严理这钢铁般的作息，一边斟酌了一会儿才回复：“没关系没关系，您不用在意。”

“以后不会了。”严理回得很快，就像他一直拿着手机在等一样。

当然何实意不会这样认为，他战战兢兢地记下了打工人职场生存手则第一条：老板不爱睡觉，以后消息要秒回。

第二份户外工作是给严理的表姐送文件，这也成为了何实意一生之痛。

严栩是个博士。这倒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个世界上博士很多，多她一个也没什么关系。问题是她是社会学博士，专门研究同性恋社会行为的。

何实意就像非洲草原上落入虎口的羚羊、西天取经路上掉进盘丝洞的唐僧一般被严栩盯上了。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不由分说地一口咬定何实意是个基佬，并且单方面拒绝沟通。

“小何。不必多说，我都懂你。”每当何实意试图解释些什么的时候严栩总是这样搪塞他。语气温和、态度强硬，简直强人性取向为男。

于是他身不由己、被迫无奈、不情不愿地落入了严栩手里，成为她丰富多彩的众多样本数据中的一员——抗拒承认自身性取向群体。

她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和极度求真务实的科研态度，对于她的学位而言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品质。只是苦了何实意，成为她势要发表SCI路上的牺牲品。

那段时间简直是何实意人生的至暗时代，严栩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时常开着她那辆过于显眼的迈巴赫在校园出入，地点永远是何实意宿舍楼下。

托她的福，在连一辆桑塔纳都买不起的年纪，何实意认识了迈巴赫。

总之，就在他差点就晚节不保，又要被传出什么桃色新闻的时候，事情被控制住了，因为严理在开学前回国了。

所以至今他都不太清楚严栩的访谈和各式各样的测试得出了什么结论，他真的喜欢男人吗？

连他都很好奇。

不过严栩从他身边消失了，他的好奇没能得到解答，而他到现在也不太清楚自己具体的性取向如何。

不过也不太重要，他不需要爱。

随着严理回来的还有一份正式的合同，看起来是他考核通过，助理工作也终于步入正轨。日日夜夜的辛劳有了收获，同时还送走了一尊大佛，美好人生仿佛在向他招手。

当天晚上何实意和于坊抱头痛哭。无他，工资实在太高了。

何实意是因为严理的九九八十一难考验终于结束，他终于能正经赚钱了，甚至工资优渥；于坊是因为何实意答应用第一个月工资给他买垂涎已久的显卡，投资成功喜极而泣。

严理回来呆了两周又走了。这两周何实意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但他的喜悦快乐是发自内心的、毫无水分的。

严栩不在，还涨工资。

很快喜悦就荡然无存，快乐也无影无踪。严理轻飘飘地给他泼了盆冷水，离开前他给何实意报了个驾校班，下令在他下一次回国前，要看到何实意的驾照。

于是何实意又化身驾考民工，在每个没课的早晨七点准时在校门口等待据说是退役军人、非常讨厌不守时学员的教练捎上他去驾校练车。

因为时间太早，一车的学员甚至没有一个同龄人，都是些大爷大妈。

年仅二十岁的何实意生平第一次强烈仇富，他痛恨这姓严的两姐弟。

但他还是熬了过来，拿到驾照，顺利毕业，入职严理的公司。

看似轻易、顺理成章的一切，都是通过他的努力得来。为了跟上严理布置的工作熬的那些夜、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深夜开会的日子，他真的做好放弃这一切的准备了吗？就因为被喝醉的严理亲了一下？

太小看打工人的决心了吧！

从过去悲惨回忆里清醒的何实意眼里冒出一撮火花，瞬间化身热血漫男主角。

眼见自己熬的鸡汤小有成效，于坊满意地点点头，放下筷子又喝了口已经有些凉了的鱼汤。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现在这社会找份能养活自己的工多不容易。”

何实意不自觉跟着点点头。

“我吃饱了，你顺便把碗洗了啊，我去打把游戏消消食。”于坊起身拍他肩膀，试图趁着何实意头脑尚未清醒溜之大吉。

“等等。”何实意伸手拦下他，眼神瞬间冰冷得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上次就是我洗的，今天轮到你了。”

“你记性挺好哈。”于坊摸着后脑勺，干笑两声。

何实意眼神不变。

直到于坊灰溜溜地去厨房戴上手套，他才收回目光，缓缓呼出一口气。

窗外的雪还在下。大片的雪花贴落在卧室的玻璃上又悄然融化，水汽弥漫在窗沿，今年的冬天似乎尤其漫长。

何实意盯着视野逐渐模糊的窗外，出神地想，他是不是对这件事太在意了一些。

明明过去那些经历要糟糕的多，明明他都能顺利熬过。看来变脆弱的不止是于坊，他也一样。

于坊：这书没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