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晚上噩梦，何实意还是在第二天准时睁眼。

看着手机里密密麻麻但一个都还没响的闹钟，他颓丧地意识到严理对他有着巨大的影响。

硬是多睡了十分钟，他才认命地起床。这十分钟是何实意对命运无声的呐喊和强烈的抗议，但就像开会没穿泳衣、洗澡没带毛衣、吃饭没关窗帘一样，毫不重要。

他磨磨蹭蹭的在厨房呆了一会儿，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烤了两片面包，坐下开始涂抹果酱。餐刀在酥脆的面包边上摩擦，发出咔呲——咔呲——的声音。

人总是在夜晚当英雄，白天变回废物。

今天醒来之后何实意不想上班的心达到巅峰。

不知过了多久，于坊夹着包从房间里匆匆出来，从餐桌上顺了片面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忽然转头看见何实意像个幽灵一样坐在餐桌前，疑惑道：“你怎么还在这？八点了都。”

？

“几点？”何实意放下餐刀，呆呆抬头，眼神透着愚蠢的天真，“你说几点？”

“八点了。”于坊惋惜地看着他，眼神怜悯，仿佛在看弱智，“再不出发你全勤没了。”

何实意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速度与激情》。他对电影里一些高危的飙车行为很是不认同，他认为人首先得爱惜生命，遵纪守法，再去谈理想抱负。很可惜他今天违背了这个初衷。

工作日总是充满戾气的。嘈杂的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何实意混在其中，喇叭按的十分响亮。

往常他作为斑马线上的一员，自然是和行人一条心。也时常在内心问候这些没耐心、像赶着去投胎的司机。当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像他的生命也在倒计时，他终于悟了。

人本质就是虚伪的社会产物，只是要承认这点实在很不容易。

紧赶慢赶，在压了两个黄灯，吃了不知道多少记白眼后，他总算按时抵达严理家楼下——位于市中心的江景大平层，这里鸟语花香、岁月静好，就连保安都是笑眯眯地为他抬起车杆。

几轮深呼吸后，何实意调出和严理的聊天框。

“严总，我到楼下了。”

“好。”严理回得很快。

两分钟后，严理从电梯厅出现。他的步伐很慢，步子却很大，几个跨步间就来到了后座。

何实意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双拳握紧后转头尽量平静问候：“严总，早。”

“早。”严理抬头看他一眼，随口应了声，“出发吧。”

“好的。”

马路上，一台格雷嘉正平稳行驶。

车内的严理比昨天还要古怪，总是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着何实意，让他简直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但如果忽略何实意忐忑不安的内心和手中愈发湿滑的方向盘，气氛其实还算融洽。

直到他们在第二个红绿灯停下，严理轻轻松松戳破了这场虚幻的假象。

何实意不得不怀疑严理上辈子是根讨人嫌恶的电击棍，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接上电源，制造一些令人肾上腺素狂飙的戏码供自己取乐的那类恶棍。

“何实意，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

不管从什么角度理解，老板突然问你工资都不会是一件好事，身为资深打工人的何实意自然深知这个道理。但根据打工人职场生存手则第二条：老板问的问题要无条件回答。

所以他颤巍巍地报了一个经过他不太严密的计算得出的数字，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又正好能够唤起严理的怜悯之心。

“嗯。”严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

过于简朴的回答成功吊住了何实意的心，他抓心挠肺地想知道严理发问背后有什么值得深挖的秘密，比如下个月要给他涨工资，显然更有可能的是下个月要把他开了，准备计算N+1。

何实意这人属于弹簧人格，伸缩自由，适配度强。具体表现在如果别人表现出在意、紧逼，他就会变成一段毫无弹性的金属；如果别人只是随眼一瞥，何实意敢保证，他会变成世界上最有弹性的那根弹簧。

于是他契而不舍地追问：“严总，怎么了？”

“没事，开你的车。”严理的态度就像对待路边的蚂蚁一样随意。好像刚刚他只是顺嘴问了一句路过的蚂蚁今天午饭吃什么，然后转头就忘了他到底问的是蚂蚁还是屎壳郎。

“哦哦。好的。”

敷衍的对答弥漫在车厢里，何实意只想下车抽烟，或者给蚂蚁指路，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再给严理当司机。

在何实意第不知道多少次透过后视镜偷窥后，严理终于忍不住提醒：“何实意，看前面。”

他只能悻悻转头，尬笑两声道：“那什么，开车有时候也得眼观六路的。”

得到一声他怀疑是错觉的、似是而非的短促哼笑。

九点半，两人准时到达公司楼下。

意气风发的严理和垂头丧气的何实意构成一副世界名画——资本家和他的奴才。

王异如是形容道。

工作日的早上办公室总是沉闷的、令人想要摸鱼闲聊的。王异今天一早就抓着何实意狠狠聊了好几个五毛钱的天，主题百分之八十围绕他新买的曼基康有多可爱，另外百分之十围绕何实意的新桌面，而剩下百分之十——

“吃包子吗？”

“不吃。”

“喝豆浆吗？”

“不喝。”

“为什么不吃？”王异用手指胡乱戳何实意的肩膀，眼神颇为幽怨，“你也不能吃吗？”

“我不饿啊，吃过早饭了。”何实意奇怪地瞥他一眼，“吃不完还买这么多。”

“都怪格荣这神经病！”王异在他耳边愤怒地吼叫，“我早上在路口碰见他，他好像赶着去投胎一样远远丢了句帮忙买早餐就跑了，我就买了包子和豆浆啊，然后你猜他说什么？”

何实意其实没什么兴趣，觉得还不如听听王珠宝，也就是王异的小猫是怎么学会上厕所的有趣。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顺嘴问了一句：“什么？”

“他说他不吃猪肉，而且豆制品过敏！”王异阴阳怪气道，“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国公主大驾光临贵司呢！”

“……”

“王异，你又在造谣我！”格荣从远处疾步而来，面色肃穆。半新不旧的运动鞋，往上是蓝色的牛仔裤、格子衫和黑框眼镜。很标准的程序员形象，他也确实是公司研发部的。

“哟，公主驾到。”王异轻佻地吹了个口哨，举起豆浆对着虚空碰杯。

何实意和格荣是大学同学，在他印象中格荣颇为正直，与人为善。只是和王异两人不知怎么的十分不对付。

细数两人之间的过节犹如于坊没洗的袜子一样多，但神奇之处在于两人工作配合简直完美。

王异是国外毕业的艺术生，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让每一个配合他的研发都怨声载道，但格荣却总准确地捕捉他的想法，并呈现出令人满意的效果。尽管王异对他直男般灾难的着装品味不敢恭维，却从未在工作上对格荣发泄任何不满。

而何实意，公司的万精油，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唯一的受害者。

两人不合的消息令严理有些忧虑，作为第一心腹（奴才）的何实意，自然要为老板分忧。于是他总是战战兢兢夹在两人中间，随时充当灭火器的重要角色。

眼见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何实意用力捏眉头，叹了口气从王异手中接过豆浆一口饮下。

“行了么？”

王异回头看他，面色不满：“这杯我喝过的，想喝可以喝那杯。”随即将桌上的塑料袋往他面前推了推。

“……你怎么不早说！”何实意瞪大眼睛，又将那杯豆浆推回去，“我真饱了。”

目睹一切的格荣微微瞥开眼，没什么语气地宣告他此行目的：“实意，老板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啊？好，好的。”

何实意内心犹如油锅里来回翻渣的油条，紧张地夹着笔记本匆匆离开，留下一杯豆浆和面面相觑的两人。

没人注意到刚刚看似平静离开的人其实同手同脚这件事。

唯一的灭火器离开之后，气氛陷入空寂。格荣和王异视线短暂的交汇了一会儿，也转身准备离开，他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只骄傲刻薄的花孔雀。

“喂，公主。”王异懒懒地开口。

格荣捏拳回头，白皙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怎么。“王异，你不要太过分了！”他咬牙道。

“你为什么不吃猪肉？”

“关你什么事？”

“我关心关心同事呗。”

“谢谢。不用你关心，你管好自己就行。”

王异难得被噎，表情也变得不太好看：“狗咬吕洞宾。”

“你说什么？”格荣似乎没听清，下意识凑近问。

“没什么。王异转身滑回工位，随意摆摆手，“公主请回吧。”

格荣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不知想了什么，对王异背影留下一句：“不要叫我公主。”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