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钟崎同意肖战每个暑假都在兰屿度过,一是儿子喜欢这座小岛,再者也因为啵啵汽水铺是自己资助的项目,夏天岛上的观光客多起来,儿子在铺子帮忙,也好锻炼一下能力。兰屿的岛民都很热心,肖战的食住拜托阿嬷照应,功课和其他的就拜托陈警官费一点心。
97年夏天,陈建年得到一个去台北的唱片公司录专辑的机会,阿屿和阿空他们都鼓励他一定要去,于是阿年拿出了自己这些年的创作,从中选出十首录制。几十首歌,全部跟兰屿有关。他跟警署告了一个月的假,这假期批得可难,乡长都亲自出面替他说话,说阿年做音乐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兰屿的文化,长官才勉强批准。
因为阿年一个月都不在兰屿,肖战也就没能获批再去兰屿过暑假,他用家里的电话打到警署去找王一博,两人密谋,只要一博能跟阿年到台北,就能在台北见面了。
距离阿年去台北还有十天,小一博可是忙坏了。他上山砍了几段木材拿到海边,照着别人家拼板舟的样子雕雕刻刻,从天亮刻到天黑。小刀是从爸爸留下的工具箱里拿的,他也不知道该用哪一把,每一把都试了一遍,选了最快的那把。要想去台北,得有个理由才行。
几个小时他就雕出第一只拼板舟来,巴掌大小,船头和船尾尖尖翘起,雕得不算漂亮,歪歪斜斜的。他去顾家借了刷船的浆糊,将炭黑,红土还有贝壳碾成珠粉当颜料刷上去,弄得满手满身都脏兮兮。
上色之后的拼板舟木雕更像那么回事了,他心里高兴起来,这办法一定能行。
有了第一只小拼板舟做参照,就不用晒着毒太阳在海边雕刻了。
一博带着木材和浆糊跑回地下屋,一连好多天都不出门,饿了就随便啃两口水芋,半夜才睡,天不亮就起来继续雕。阿嬷见他越雕越好看了,只当这孩子玩得起劲,除了催他喝鱼汤也不说什么。
十天之后,10岁的王一博找了张渔网,兜着他那几十只拼板舟木雕去警署找陈建年。
“阿年,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台北?”
“我去台北是要录专辑啦,你一个小孩子去做什么?”
一博摘下背在背后的渔网,“我去卖拼板舟木雕。”
阿年拿出一个木雕仔细来看,“这东西哪来的?”
“我做的。”
“你做的?”阿年惊讶,“这些全是你做的?怎么做的?”
“我去山上砍了一大根龙眼树枝拖回来,一边摘上面的龙眼吃,一边用爸爸的小刀雕刻啊。”
“那我们一博,为什么要雕拼板舟出去卖嘞?”
王一博想了好一会儿,“跟你一样啊,宣传兰屿岛的文化。”
陈建年听了哈哈大笑,“我哪有说要宣传兰屿文化啦,我告诉你,跟大人出差可是很无聊的。”
“不会。”小一博很坚持。
“那你告诉我,你要在哪里卖?”
“新生南路105号。”王一博不假思索道。
“後,这么具体?这地方蛮耳熟诶。让我想想,这不是阿战家的地址吗?你该不是想借着宣传文化去找阿战玩吧?”
一博被说中了心思,两片奶膘鼓起来,不想承认又忍不住不好意思,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好。
逗了小朋友好一会儿,阿年也玩心满足,才说,“好啦,我就带小屁孩去台北见见世面啦。”
晚上跟阿嬷讲好,第二天一早王一博就背着那一网兜拼板舟木雕在公路边等陈建年。他从没离开过兰屿,根本不知道外出需要带些什么。
“一博,你这样不行了啦,出远门一定要穿鞋子的。还有啊,只背个渔网兜,都不带其他东西的吗?”
这回是阿屿骑着机车载阿年回地下屋,帮一博拿了两件的衣裳,放进网兜。这网兜也是阿嬷昨晚连夜用渔网改成的。一博拿出哥哥送他的球鞋,去年有些大,今年正好,在岛上常常穿不到,还是崭新的。
阿年带了好多乐器,除了那把老吉他,还有一台手风琴,一个羊皮手鼓,还有自己做的竹排笙。
一路上,他又要照看大包小包,又要照看小一博,人多的地方全靠一博自己小跑跟上。
直到顺利抵达台北,阿年才松了一口气。两人又累又热找不到卖芋头冰的地方,好泄气。台北的马路很宽,人很多,车子也很多,绿灯一亮,几十辆机车就会飞快地擦过王一博的眼前,人们戴着各色的头盔,脸上没什么表情。
“台北人怎么都不太高兴啊?”一博问阿年。
“因为他们每个人功课都好忙哦。”
“大人也有功课要做吗?”
“大人的功课才难嘞。”
肖战的爸爸妈妈得知陈建年来台北,特别订了在地的馆子来接待。两人一见面就有没完没了的话要讲。眷村味道的餐食,王一博第一次吃,觉得哪一道都好吃极了,肖战怕他够不到桌子另一边的菜,不停地站起来夹给他。
晚上阿年住宾馆,陈嘉玲担心他一个人带着小一博不好照顾,便把小不点带回家住,兄弟俩一起挤在肖战的房间里。
台北的夏天一样热得要命,不同的是房间里开了冷气,不像岛上的地下屋,到了晚上有爽快的海风灌进来,冷气吹多了鼻子头冰冰的。睡觉的时候,一博在哥哥的薄被里,被哥哥抱着睡。
可一博怎么都睡不着,“这床怎么这样软?”睡惯了地下屋的硬木头,席梦思让他感觉晕晕的,没有拼板舟在海上那么稳。
哥哥在他耳边吹气,“听我唱歌你就会睡着啦。”
肖战唱起阿屿教过他的达悟民谣,很快就没了意识,还说要哄弟弟睡,结果自己先于弟弟睡着了。
整个假期肖战都跟王一博一起泡在陈建年的录音室里,阿年唱了一遍又一遍,吉他奏一遍,排笙奏一遍,有时候还要录别的乐器和和声。
兄弟俩有时候从早到晚坐在阿年旁边,悄悄地不出声,好似两只安静的小猫咪。有时候又闹得厉害,跑出录音室,整条街乱蹿。
肖战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孩子了,同学约他打电动他也不打,约他去博物馆看展览他也不去,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跟王一博在一起,时间就能倒着走,让高中生立刻回到国小,只想一起到处乱跑。后来又把不得不写的暑期功课拿来录音室写,写也写不在心上。
一博在台北成了阿战的小尾巴,热了哥哥带着去吃冰,饿了哥哥带着去吃盐酥鸡,台北夜市的盐酥鸡,他一个人能吃掉一整份。兰屿可没有盐酥鸡。
唯一不适应的事情就是脚上那双球鞋,跑起来好重。有好几次他在街头把鞋子踢掉,哥哥又让他穿上,他好不情愿。隔天再去夜市,哥哥给他买了双合脚的拖鞋,比球鞋好跑,比爸爸那双大得夸张的拖鞋也好跑。
一个月过的飞快,阿年只剩最后一首歌了,肖战忽然想起自己的中提琴来。他问阿年可不可以把中提琴拿来伴奏。阿年用了一个晚上,把最后一首歌里的排笙改成了音色更优美的中提琴,由肖战演奏。
录完中提琴,阿战和一博还一起录了一小段达悟语的和声,这首歌阿屿也会唱,在岛上过暑假的时候,大家经常夜晚荡在海面上一起唱。
就着阿年的木吉他和老嗓音,那首歌这样唱的。
乡愁 不是在别后才涌起的吗
而我依旧踏在故乡的土地上
心绪 为何无端地翻腾
只因为父亲曾对我说
这片地原本是我们的啊
小孩子的和声有种认真的单纯,唱着忧愁却感受不到忧愁。
一博和阿战从没想过要弄清歌词含义,只知道阿年答应的,最后这一首唱好,就带他们去电影院看《铁达尼号》。这部今年最火的电影,街头巷尾都在讨论,有人说是爱情片,也有人说是灾难片。
电影好长,Jack为Rose画像的时候,阿战赶紧捂住了一博的眼睛说,小孩子不可以看的,同时阿年也捂住了阿战的眼睛。
结束后一博赌气说,都怪阿战,没看到裸体也就算了,他都没能多看一眼海洋之心的样子。
阿战问他为什么要多看一眼海洋之心,一博说,以后要跳进太平洋寻一颗更蓝的,让阿战也像Rose一样戴着给他看。阿年听了大惊失色,连忙去堵这家伙口无遮拦的小嘴巴。
分别的那天,两个人依依不舍,在台铁的站台上抱了又抱,王一博又背起他那一网兜的小木雕,除了雕得最好的那只送给了哥哥,其余的一只也没卖掉,每天疯玩到没时间,怎么可能还记得摆摊这事。
那年之后,肖战连着两个夏天没有再回兰屿。
98年暑假,他跟着爷爷回了趟东北,其实早在十年前,台湾就开放老兵回大陆探亲了。老人家近乡情怯,没有第一时间回去,直到得知长兄已故,才懊悔不已。肖钟崎公务繁忙,肖战已经17岁了,爸爸让他陪着爷爷走一趟,也看看跟他血脉相连的地方。
爷爷出生在哈尔滨北部的一个小乡村,松花江的支流从肖家老宅前流过,呼兰河就是母亲河。从台北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哈尔滨,距离是兰屿到台北的好几倍。越行越北,空气越来越干燥,老人一路强忍着动容,却还是在见到呼兰河那一刻涌出热泪,母亲河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
离家时爷爷差不多也是阿战这个年纪,本是去浙江读书的,没想到战火纷争,学校被敌军炸毁,东三省沦陷,遍地流亡的东北学生无处可去,很多都参了军。同期的同学,做空军都死了个痛快,做陆军牺牲的更多,但也有带着一身弹孔和功勋活下来的,偏偏他做了海军。
人生中第一次看海便是打海仗,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会想到后来打的每一场都是败仗,活是活下来了,却恨了太平洋一辈子。台湾岛是老人家的囚之岛,东北的黑土地才是想回又不敢回的家。
肖战握住爷爷满是枪茧的手,想起去年夏天阿年唱过的歌,“这片地原本是我们的啊。”此刻他隐约体会了阿年声线中的悲戚,原本觉得好像兰屿无忧无虑的海岸线,如今才发觉,那旋律其实更像爷爷手掌上的高高低低,更像东北黑土地上的沟壑。
从东北回来,肖战该升高三了,学校的课业加重,同时需要思考将来上大学选择专业的事情,他没再贪恋兰屿的夏天,只给王一博邮寄了新的鞋子。
隔年就是念大学了,成人礼派对、毕业环岛骑行、暑期实践、北美的夏令营,十八岁的年轻人有许多事情要做,兰屿岛在他这一年的list中,实在变成一个只需要邮寄新鞋子的地址。
也打过几通电话往阿年的警署,阿年会帮兄弟两人讲好下次通话的时间。
一博每次守在电话机旁等好久,好不容易到了约定时间,只能聊一会儿,哥哥又要去忙了。
肖战每次都说,王一博你快一点长大啦,国中毕业来台北念高中啊,我们就能在台北玩了。
这一年王一博十二岁,也要从国小升入国中了,他的脚长得很快,个子也长得很快,但还是追不上哥哥。
入秋开学,肖战如愿念了政大的法学院。法学生有一少半将来会成为律师,一多半是要考公务员从政的,至少政大是这样。肖钟崎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引导儿子,一个社会的公民幸福与否,政府是很有责任的,如果你想世界变得更好,就去参与建设。
肖战从小就听进去了,父亲在东部任职时,他亲身参与了兰屿的帮扶计划,甚至因此有了一个弟弟。试想如果没有啵啵汽水铺,一博和阿嬷的生活一定非常艰苦。可刚刚成年的男孩子并没有什么更深的体会,直到那一年的大地震来临。
那是十九世纪以来台湾发生过最剧烈的地震。凌晨一点时分,肖战和寝室的同学们听到隆隆巨响,紧接着全校断电,有的人还睡得迷迷糊糊,只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大家呼唤着地震了,想要跑出去,却跟房间里的物品一起被撞来撞去,强烈的震感持续了将近两分钟,才逐渐平稳下来。同学们在开阔的露天运动场一边恐慌一边等待,直到几个小时之后才知道,这次地震波及全台,导致了许多房屋倒塌失火和人员伤亡。
肖战跑回家去,确认父母都安好,想要打通电话到兰屿,却发现电话拨不出去,地震损坏了通讯电缆。供电也被中断,整个台北甚至更多地方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停电,持续了好几天才逐渐恢复。
父亲去了中部的赈灾前线组织工作,母亲所在的学校也处于特殊时期,有许多工作要做。肖战从新闻看到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一边悄悄擦着眼泪,一边去做义工募捐物资给流离失所的灾民。
随后的几天里,不停地出现余震,每震一次,都把灾民的伤痕继续加深。肖战常常感到愤怒,如果那些倒塌的房屋建得再结实一些,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无家可归,如果赈灾和灾后重建的法律修得再细一些,或许他们这些义工还能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可是看到那么多人为此奔波着,坚强着,他的愤怒又消解了,变成了悲悯和决心,就像爸爸说的,若是想要世界变得更好,那就亲自去建设它。
我会这么做的,肖战想。
忙里偷闲,偶然从报纸上得知,兰屿的供电也受到地震的影响,甚至许多天都没有恢复,那是飘在远海的孤岛,这时候没人能顾及得上。
他往阿年的警署打了好多通电话,这些日子不是上课就是做义工,忙得焦头烂额,可是不管再忙,每路过一个公共电话亭他都会尝试着往兰屿打过去,一枚硬币被电话机吞吞吐吐都磨得亮了,听筒里依然是接不通的盲音。兰屿的供电没有恢复,通讯也没有恢复,那其他的呢?有没有人受伤?有没有房屋倒塌?缺不缺少物资?从那则社会新闻之后,他再没找到有关兰屿的报道。
心一横,肖战跟辅导员请了假,一个人往东部跑。
台铁还没恢复,只能沿着东海岸的北回公路搭公车一路南下,不停地换乘,走了整整一天,总算赶上黄昏的渡轮。
恒星轮没有停运,至少说明岛上不会缺乏物资,肖战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太平洋平静无风,镜子一样照出了远海的霞光,云轻得要坠入海面。恒星轮的引擎愚蠢地低吼,不懂他心中的澎湃。肖战走上甲板,迎着风,不觉张开了双臂,像《铁达尼号》中的Rose那样。
兰屿无恙,朋友们都无恙,肖战在心里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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