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汀洲第一次见到陶斯言是在自己妈的葬礼上。
他那渣爹刚装模作样擦完两滴泪,便从前来祭奠的人群里揪出一个女人扯到他面前,“汀洲,喊妈。”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程汀洲红着眼对上女人妩媚风情却隐约透着不安又含着讨好意味的狐狸眸,讥笑。
相见是早晚的事,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
从无法正常安睡的夜晚、从救护车一声连着一声刺耳嗡鸣声、从地板上散落的那把药片......太多太多,多到他记不清,多到他麻木,多到他捡起地面上的白色药片塞进嘴里,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我妈早死了。”
程汀洲双手杵兜,扬起十五度角的下颌,唇角的笑不冷不热。
他说错了吗?他妈就在大堂正中央躺着呢。
南城已经连着下了三天雨了,尸体在殡仪馆寄存快一周,今早殡仪馆的人打来电话,说是实在不能再拖了,要尽快火化。
程汀洲盯着殡仪师给她上妆的时候,用了好厚一层粉也遮不住脸上的尸瘢。
最后草草了事。
这就是她给她男人的最终答复吗?牺牲自己成全这对般配的怨侣,怕是连阎王爷见了都得呸一句恋爱脑。
女人尴尬地笑笑,抬手揽过他爹挥刀半空的手,“孩子还小。”
“他还小?都高三了,还没斯言懂事。”
他爹漠然的目光像是荆棘倒刺,冷冷划过他的脸,“下学期还打算住学校?”
上个月,程瞻在市中心购置了一套别墅,就在他高中附近,听他的意思,是想让他走读。
他抢在他开口前嗤了一声,“嗯,不然呢?”
他的家还有他的位置?
女人还带来了一个孩子。
说是孩子,看起来跟他也没差几岁,脸是嫩了些,五官还没彻底长开。
从他刚进场的时候,程汀洲就注意到他了。
一水的黑衣黑鞋里就他从头到脚是白,男孩个子挺高,但要跟他比,还是要弱一个头尖。
女人牵过男孩,两人眉眼处几分相似,“汀洲,这是我儿子陶斯言,嗯......他今年高一。”
女人很会审时度势,看得出他眼角的不耐烦,及时止住话语。
他爹却迫不及待地开口:“以后跟弟弟好好相处,知道吗?”
知道个屁!
他才没弟弟!
雨过后的潮湿天气冗杂着少年的愤怒忧伤、辛酸无奈,像是心头拧巴着一股气,又像是被路过的自行车碾压出一道车轮印,凹陷处埋藏着他那几不可微的自尊。
一道炽热的光刚落在他身上,程汀洲头也不回地逃离现场。
高三的学业繁重,但跟他这个混混学渣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刷题他睡觉,他们模考他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晚上才清醒。
也不知道老天让他走了什么狗屎运,在人生转折那场重要大考里,语数外文综四门,选择题是蒙的,问答题抄题目,却压线过了本科线。报考再随手一填,擦边上了个对他而言还不错的大学。
大学在隔壁市,他爹看见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难得对他笑了笑,大手一挥,在学校附近给他买了一间公寓,说是奖励。
程汀洲面上虽然嫌弃,但整个大一上半年,他几乎每天都住在公寓,这里就像是他的第二个家,他习惯独处。
一晃眼到了大三下。
程汀洲正在房间打游戏的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隔天他就买票回了青城。
又是相同的地方。
但是故事的主角换了人。
这是程汀洲时隔两年,第二次见陶斯言,是在陶斯言他妈的葬礼上。
他比以前瘦了些,个头倒是没长。
脸上的奶膘消了下去,多了几分清贵气,搭在眉梢的湿发被风撩动,露出那双看似多情但这会儿却藏不住悲伤的丹凤眼。
身上极致的黑与他惨白的脸色对比强烈,像是杵于两个极端,拉扯间仿佛要将他撕碎。
程汀洲看似平静地放下手里的白菊花,余光却停在他的身上,“节哀。”
他喉咙干哑,先前所有的排挤、敌对以及不容全在此刻烟消云散。
少年淤泥满塘死水般的眼里泛起萤火微光,半晌才会回了一个“嗯”。
程汀洲退至一旁,静静地看着陶斯南这朵纸玫瑰在雨里强颜欢笑,在前来吊唁的宾客里扮演一个懂事坚强的玩偶角色,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程汀洲在心底默想,他还是更适合穿浅色的衣服,不适合这么沉重的色调。
葬礼结束,他爹才发现他来了,半头白发,生了许多皱纹的脸上难得掬起笑意,“见过你阿姨了吧。”
他似乎不相信他会来,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浮出一抹惊喜。
“嗯,见过了。”
程汀洲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有些透不过气。
“她很美,对吗?”
自打程汀洲记事起,从没见过父母恩爱的画面,更别提从他爹嘴里听到夸赞他亲妈的话。
很难,太难。
简直是为零的概率。
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也不是他情愿的。
程汀洲一贯喜欢保持沉默,这次也不例外。
“叔叔,您别太难过了,妈妈在天上看见也会不好受的。”解围的人出现了,是陶斯言。
程汀洲微微偏头,看向他的侧脸。
冷白的肌肤像是被人上了一层釉,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又软塌塌垂下,孤寂脆弱将他包紧,好像下一秒就会碎掉。
“斯言,你妈妈她又不要我了。”
程瞻掉下两滴泪,这次却是真情实感,不是铺垫。
程汀洲的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仿佛他们才是一对真正的父子,他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陶斯言薄唇轻颤,几乎没有血色,“叔叔,妈妈临走前最担心的就是您。”
程瞻双手捂面,声音已经抖的不成样子。
程汀洲能看得出,他其实不想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但他装不下去,只能破罐子破摔。
他这才知道,原来冷血的蛇也会有热泪滚烫的时候。
“我知道。”等他情绪缓过来,缓慢地将目光转到自己另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亲儿子脸上,“汀洲,爸爸求你一件事好吗?”
程汀洲心里的预感不太妙,清清冷冷的眸光情不自禁地落在陶斯言身上,好像他的破碎感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无法在今天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什么事?”
程瞻搓了搓手,“你能替爸爸照顾好斯言吗?这是你阿姨临终前的遗愿。我最近在国外有个会,斯言一个人在南城,我担心......”
“叔叔,不用麻烦了,我一个人可以。”
陶斯言躲开程汀洲审视的视线,似乎想要原地打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他此刻的所有惊慌在程汀洲眼里变成了抗拒。
“学校有住的地方。”陶斯言委婉地拒绝,视线却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快考试了,我想好好复习,不想分心。”
“那好,等考试结束,我让人送你去海城。”程瞻试探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见他毫无反应,继续说道:“到时候你替我去盯着点汀洲,别让他成天就知道过颠三倒四的生活,快大三的人了,一转眼大学都快毕业了,还浑浑噩噩。”
程汀洲扬唇冷笑。
原来他在他心里混子的形象一直不曾改变,既然这样,他还上进什么,继续当他奢靡无度的公子哥好了。
程汀洲当晚就回了青城,刚下车,他就叫着自己的狐朋狗友去买醉。
宿醉过后,所有的烦闷不爽随着一次次的呕吐,被马桶冲掉。
程汀洲没料到,程瞻言而无信那么多次,这次竟然兑现了。
六月九号清早,程汀洲刚熬了个通宵,在沙发上昏昏睡去。
听见敲门声,他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墙去开门。
眼前一阵黑白,脚底一虚,幸好门口的人及时扶了他一下。
程汀洲以为他叫的保洁,刚想提醒阿姨打扫完直接走就行,不用再叫他验收。
但等他脚跟站稳后,视线由模糊变明亮,一张清瘦白净的脸像是毫无防备落下的闷雷,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头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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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