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言，你真的要走？”

七月末正是气温最燥热的时候，空气又干又闷，外面蝉鸣很是聒噪。叶濯喘不上来气，他双眼通红，紧抿双唇，脸色都变得苍白。

难道非要说一句，我喜欢你，我离不开你，你不要走好不好，诸如此类的话才可以吗？叶濯说不出口。他手足无措地立于一侧，双眼死死地盯着夏立言收拾行李箱的手，心底期待他可以不要离开。

夏立言忽地顿住了，他双手抄起一对布偶，一只是卡其色的羊，一只是深棕色的羊。那是小时候，叶濯吵着闹着要，最终夏立言打中三局十环才得到的战利品。

他俩年龄仅相差数月且都属羊，这对布偶看起来像他俩一样，卡其色那只是叶濯，深棕色那只是夏立言。自那以后，它们摆在叶濯的床头紧密地排排坐，没人动过，没分开过。

可是现在，它们要分开了吗？叶濯垂眼看着那对布偶，眼眶的酸胀感也涌上了心头。

“它们，留给你吧。”夏立言极力克制地平静听不出情绪波动。他走到床边，将它们摆回到原有位置。

宛如这么多年，一如既往地，只要是叶濯喜欢的，夏立言认为最好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叶濯。这是一种戒不掉的瘾、改不了的习惯！

可现在，叶濯最喜欢的、最舍不得的只有夏立言。

叶濯垂着眼，还是缄默不作声，有些话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开口。豆粒大的泪珠砸在手背上，烫得他的心也跟着疼。

“叶濯……”夏立言轻声唤他，自始至终站立的位置离他数米远，“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卧室似乎空了好多，这个曾经的两个单人间后来打通成的双人卧室，因夏立言的离开，此刻显得空空荡荡。分明夏立言只带走一个箱子的东西而已……

夏立言拉着行李箱下了楼，这次叶濯没有跟在身后。他身形顿了几秒，继续下楼。叶濯站在楼上，就这样看着夏立言打开门，路过庭院。又停住脚步，抬起头仰望他们曾经一起亲手栽的海棠树，伸手温柔地轻抚躺在树下的咪宝，接着穿过长长的庭廊。

拖行的箱子，四个滑轮一路发出沉重的闷响，像是他们彼此在做着无声的道别，又或是诉说着恋恋不舍地分开。

叶荣华拉开后备箱，将行李箱装上，他用力搂过夏立言，沉默地拍拍他的后背。苏明珠站在后侧，眼眶湿润，声音哽咽不止，“立言，记得在这里你还有个家……”话音刚落，她再也控制不住，转过身捂嘴哭了起来。

“叔叔阿姨，对不起！你们保重！”夏立言说完立刻上了车，他坐在车里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二楼，未见人影只见窗帘轻轻晃动。车子发动了，后视镜里，叶荣华和苏明珠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夏立言肩膀耸动，仰起头捂上了眼睛。

人们说，分离是为了下一次更好地相聚。

可下一次什么时候？在哪里？没人说。

他真的走了，彻底放弃了。叶濯没有开窗，听不见楼下他们在道别着什么，也不知道车子驶离了多久，只是泪水的热气将玻璃呵出一片片雾气，消散、聚集，再消散、再聚集……

……

八岁那年，夏立言第一次来到叶家。

那天叶濯在庭院拿着水枪，光着脚丫撒了欢地跑着。天气很热，他的小脸晒得通红，脚边一只小小的金毛犬蹿来跳去，十分雀跃兴奋。

“濯濯，慢点，咪宝太小了，你别踩着它。”苏明珠笑着对叶濯说道，转身牵过夏立言小手，便往屋内领。“他是弟弟，大名叫叶濯，淘气得很，以后啊，你们兄弟俩好好相处哦。”

夏立言转头又望了一眼那人和那狗，认真地点了点头。

叶荣华和夏义在后面走得很慢，手一直保持握着姿势，从下车见面到现在没撒开过。这么多年的感情没有因为距离而疏远，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两个人情绪都十分激动，一直念叨着：好多年没见了。

叶荣华和夏义是老战友，年少时一起在部队上当兵。退役后，叶荣华走上了经商道路，而夏义因功勋和理想转业成为一名缉毒警。

“那是小濯吗？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叶荣华朝着叶濯招了招手，“濯濯，快来见过你大伯！”

叶濯衣服湿了，刚刚随手脱在地上，身上肉嘟嘟白嫩嫩的晃眼，他扬起无比灿烂的笑容高喊了一声，“大伯好！”声音又脆又亮，惹得夏义大笑连连应道。

“快进去换衣服，当心着凉！这孩子，太顽皮了！”叶荣华嘴上在骂，语气尽是宠溺。

“男孩子嘛，调皮些好。你看我家的，沉默少言，一点小孩子精神气都没有！”

两人说着聊着，进了屋。苏明珠已经准备好了茶点和水果，叶濯换好衣服，坐在茶几边上挖着西瓜，一口口填满嘴巴。他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夏立言，又弯着眼睛朝他笑笑。

夏立言双手捧着果汁，安静地并腿坐着，甚是拘谨。可叶濯对他笑着的模样很可爱，又让他的紧张不安缓解不少。他低头嘬了一口果汁，甜甜酸酸的味道流向心里，很是满足。

“立言在我这里，我肯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老哥你放心吧！”

“只是给你和明珠添麻烦了！”夏义叹气道，把夏立言交给叶荣华也是无奈之举。他自己从小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和厉敏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人对待感情就像吃饭一样，只是该吃了，只是到适婚年纪了。他们婚后生下夏立言，基本上一直交由丈母娘抚养。后来一个在云城边境，一个在南城中心医院。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几年立言外婆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没过多久便撒手离世。

厉敏在经历丧母之痛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参加市医院组织的援非医疗队。对此，夏义没有发表意见，仍然给予了她最大的包容和理解。只是可怜了夏立言，他自己作为一名缉毒警需要时刻奋战前线，不可能带个孩子在身边。

“这叫什么话，你这么说就太把我当外人了。再说了，立言怎么能跟着你去吃苦受罪，他也得继续上学啊。”

夏立言竖着耳朵，默默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话。想起厉敏走的那天晚上，他跟在身后，一直跟到路口，厉敏转头紧紧地将夏立言抱着，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言言，对不起，原谅妈妈。”

后来他是等厉敏走了之后，才哭的。他也只是蹲在地上，无声地默默地流泪，小小的身躯抱作一团，泪水爬满了脸庞。他不能理解母亲和父亲，不能理解为什么别的孩子从小就有父母的陪伴，甚至不能理解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所以老天爷连外婆也带走了……

他记事了，也懂事了。

夏立言一只手捂住了眼睛，胡乱用力地摸了一把。

“哥哥，你哭了？”叶濯伸着脖子靠近夏立言，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观察。

“不是。”果汁变成了常温，夏立言抿了一口，酸味更浓了，一点点苦涩后味占据了味蕾。

“那以后你要一直在我家住吗？”

“嗯。”

“真的吗？耶～我有哥哥咯！”

小孩子的悲欢确实各不相同，夏立言还未从悲伤的情绪中缓和，叶濯却因为从此多了个玩伴儿而高兴地欢呼。咪宝也开心地绕着夏立言的腿打圈儿转，似乎在欢迎着他的到来。

一切安顿好之后，夏义返回了队上。临走时，他嘱咐夏立言一定要懂事听话。夏立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夏义只说执行完任务就回。具体时间，待定。小小的夏立言内心明白，父亲这一走，又要很久很久……

……

叶家虽然富裕，却不娇纵孩子。只不过叶濯这个小顽皮，时不时地还是会犯个错惹个事。

庭院里刚种的花没两天，被叶濯拔了个精光。气得叶荣华提前下班回家对他进行一顿爱的教育，叶濯揉着屁股哎哟哎哟地直叫唤疼，换来叶荣华无情的又打了几下。

次日，叶荣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棵海棠树，带着叶濯和夏立言一起亲手栽下。

咪宝在一旁愣了几秒，也加入了栽树小分队，用爪子胡乱地扒拉着泥土。直到树栽好，三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叶荣华搂着他们看着面前小小的海棠树，“花开鲜艳，富贵满堂，兄弟和睦，其乐融融啊。希望你们两个亦如它一样！”

“我们把心爱的东西也一起埋下去吧，等到十年后再挖出来！”叶濯眨眨眼说道，为他这个绝妙的点子而兴奋不已。

叶濯放了一只山地车模型，是他近段时间的爱宠。

夏立言放了一个方形的盒子，破旧得似乎有些生锈。

土壤很松软，他们挖的洞很大。两样物品并排放在一起，沉睡在泥土里，陪伴着海棠树一起长大。

在叶家的日子无疑是快乐自在的，叶荣华和苏明珠对待夏立言的确如亲生般疼爱。苏明珠全职主妇好多年了，日常和张姨一起照顾打理家庭，闲暇时光很多。偶尔也会有生二胎的想法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但是每次面对调皮的叶濯时，她只好无奈的放弃了这个念头。因此对于夏立言的到来，她欢喜万分，这也算是弥补了她多年的憾事。

夏立言渐渐地喜欢上了叶家，喜欢上代替他亲生父母位置的叶荣华和苏明珠。

苏明珠会对他温柔地说：

[立言，多笑笑嘛，小孩子就要开心点呀！]

[立言，喜欢吃什么，想买什么跟阿姨说！]

[哎呀，我们立言个子又长高2公分啦，真是越来越帅了！]

每每这个时候，叶濯总会苦着脸，不高兴地说，“妈妈，你偏心，你不爱濯濯了吗？”

夏立言在一旁默默地剥好一个完整的橘子，轻轻地放到叶濯手上，安慰道，“你爱吃的。”

叶濯掰开橘子，一瓣瓣放进嘴里，没几秒心里又开心地得意起来，哥哥剥的橘子真甜，好好吃。

……

叶濯和夏立言的房间都在二楼，仅一墙之隔。有时候叶濯洗完澡便直接去夏立言房间，毫不客气地霸占着床铺大片位置。借口说是要和夏立言一起复习功课，结果就只是躺在床上缠着他讲故事，大言不惭道，“初中生也得听故事才能睡觉啊。”故事讲了近一小时，他自己呼呼睡去。夏立言想睡，可是看着床上哪里还有他睡觉的地方……

一连几日，折腾的夏立言睡眠严重不足，眼底乌青一片，白天上课也打瞌睡，无精打采。这天晚自习放学到家，苏明珠接过书包，看着夏立言问道，“立言，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老师说你这几日上课都在打瞌睡。”

“阿姨，我没事，就是晚上……睡得不好。”

“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这样下去影响身体长个儿！”

“不用麻烦了，阿姨，我真没事。”

叶濯小心地放下书包，摆好鞋子，默不吭声地坐到餐厅吃饭。全程鸦雀无声，难得的安静。苏明珠察觉到异样，径直走到叶濯面前，开口问道，“你去打扰哥哥休息了？”

“他没……”

“是……”

两个不同的回答同时发了声，苏明珠瞬间明白了来龙去脉。指着叶濯好一顿数落，任凭夏立言怎么劝说都无用。

苏明珠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一顿晚饭未结束，气也就消了一大半。临睡前又再次警告叶濯晚上老实待着自己房间睡觉。

相安无事了许久后，叶濯还是想听夏立言讲故事给他听。

“我想听你讲故事，说完我就回自己卧室乖乖睡觉。”

夏立言对着叶濯总是无法拒绝，干脆就没说话，但也没应允。

“求求你了，我真的……不听你讲故事我睡不着。”叶濯软声细语的，皱着小脸蛋双手搓着恳求道，“好不好嘛，哥哥～”

夏立言瞬间心软，对一声声哥哥毫无招架之力，点点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置，示意他上床躺下。

叶濯心里呜呼，快乐地飞起。老老实实地躺在夏立言身边，滴溜溜的黑眼珠在他手上的童话书转来转去，听着夏立言轻声地说着故事，渐渐地闭上了眼。

叶濯呼吸声很浅，很乖很安静地沉睡着，虽然脸上还有着可爱的婴儿肥，但是一点儿也不影响叶濯很漂亮很好看这一事实。夏立言收起书放置床边书架，侧身躺进被窝里，望着叶濯出了神，慢慢地也睡着了……

……

夏立言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幅场景。

他赤脚站在落日的海边，余晖在一片宽广无垠，望不见天边尽头的海面上，缓缓浮动。脚下是松软细绵的沙子，踩在上面很是舒服。海水一层层扑卷来，拂过脚面又漫过脚踝，轻柔温厚。

“哥哥，哥哥，你看！”叶濯在他身后不远处，举起一颗珍珠朝他展示，很大很光洁的珍珠，“好漂亮啊！”

直到走近才发现，叶濯跟以前长得不一样了。唇红齿白，眼睛依旧弯弯的带着笑意看着他，五官更加立体了些，有种说不出的俊美。好像是，长大的模样……夏立言有些恍惚，“我们怎么在这里？”

“你傻了，不是你说休假了要来看海的吗？”

夏立言已经分不清眼前的状况，他记得他明明还在给叶濯讲故事，怎么转眼间来到了海边，连样貌也变了。

“哥哥，你是不是想在海边跟我求婚？”叶濯上前抱住夏立言，嘴唇在他的颈间落下湿哒哒的吻，“等了你一天，很着急唉。”他伸出无名指，满脸期待的望着夏立言，“我的戒指呢？”

夏立言几乎没有犹豫地摸了摸裤子口袋，从里面掏出红丝绒方盒，打开是一颗带钻戒指。他颤抖的取出，将叶濯的手指牵起，在快要完全套上他无名指的刹那，一个海浪猛地打在他们身上。

“濯濯！”夏立言倏然惊醒，他定睛看了天花板，额头微微细汗，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夏立言坐起身伸手去摸身旁的人，还在沉睡，他小心地替叶濯拉了拉被子。

刚刚仅仅只是个，梦……

夏立言没了困意，有些睡不着，他走到阳台，新鲜的空气救回了他的理智。他转头看了一眼叶濯，忽然间发现，心里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暗生。他一度以为自己的心犹如荒漠般寸草不生，死寂后偏逢甘霖，迷沙尽褪显露出一片绿色生机，如此鲜活有力。这种感觉不可控又难以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