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以后，坐在办公室里的兆衢两个人听见阵阵哀恸的哭声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他俩对视了一眼，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沧队，”小林推门进来，“死者父母已经确认尸体身份了，就是他们的女儿苏婷，不过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派人去家里采集DNA样本，进行更精准的比对。”

“好，先把他们安置在会议室，等会儿情绪平复了，我和老衢会去跟他们谈话。”兆悠答道。

衢玄合上调查资料：“苏婷是家里的独生子女，从小成绩就很好，是个乖乖女。她是金城本地人，不过家境不是很好，住在北边的城郊，那一片儿现在都是老房子了。”

“嗯，”兆悠一边听一边思考着，“这种女孩还是很容易被骗的。”

“我倒不觉得她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孩子，”衢玄锁着眉头，这女孩的年龄总是让他想到晨晨，因此心里更多了些惋惜，“从她住处的画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很追求精神探索的女孩儿，也许有些过度了，这样的人往往对物质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打动她的可能是其他的事情。”

外面的哭泣声渐渐地没了，兆悠看了看表：“走吧，我们去见见她的父母。”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会议室，看见一对面色苍老的中年夫妻正坐在会议室的同侧椅子上。

这屋子本就不朝阳，痛苦的气息填充在空气里，闻起来更加潮湿了。

“你们好，我是刑侦队队长沧时雨，请节哀，”兆悠对着两人说，“这是我同事黎停云，目前是我们在负责这起案件的调查，有些详细的情况要向你们了解一下，这会有助于案件的侦破。”

“好……好……”男人苍白无力的抬头看了眼兆悠，眼神空洞，“警官，能抽烟吗？”

“可以。”男人从裤子右侧的口袋中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烟盒，点烟了一支烟，味道很呛，是那种商店里最便宜的货。兆悠和衢玄都注意到男人颤抖的手，费力地攥紧了打火机。那是酒精中毒的表征，这男人还是一个酒鬼。

“你们知道苏婷在校外有住所吗？”兆悠问道。

“不知道，”死者的母亲抬起了头，女人的双眼浑浊，带着血丝，许久前染过的头发颜色已经变得干枯焦黄，廉价染发剂并不均匀，白发从发根处露了出来。头顶有几块秃斑，使得整体的面貌愈发苍老了。

“婷婷她，”女人啜泣着说道，“一向是很听话的，从小就学习好，没让我们操心过，也不在外面结交什么坏朋友。我们一直都以为她住在学校里。”

“我们是很传统的家庭，女孩子一定要听话，”男人抬头说道，“从小她都很好，从不违抗我，自从上高中的时候，就不对了。非要去学什么美术。我早就跟他妈说了，那玩意学了有什么用。脑子也要学歪了，整天画的什么东西。”

“我叫他妈去管管，谁知怎么说都没用，她妈心软了，就松了口，”男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女人，“要是当初改了她的志愿，就让她在家门口读护理，怎么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

“可是苏婷的成绩很好，去读护理难道不可惜吗？”衢玄盯着他问。

“成绩好有什么用？”男人红着眼睛，“至少我们看着她，她现在也能平平安安的，现在倒好，大半辈子过去了，临了身旁连个养老的人也没了。当初要不是我老婆身体坏了不能生，怎么说也得再生一个，保险!”

“行啦，你别再说了。”女人双手捂着脸，低下头去啜泣起来。

“她有男朋友吗？”兆悠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对男人的怒气问道。

“哎呦，没有没有，”男人摆着手说，烟灰飘得半米内的空气都是，沾到了他的裤腿和衣袖上，“问这做什么？我女儿很听话很乖的，她还小，不是该谈对象的时候，我是坚决不让她谈的，我早给她说了，要是跟别人乱谈关系，我得把她腿打断了。警察同志，你们查案归查案，可不能乱说话，不能坏我女儿的名声……”

男人还在絮叨着，兆悠知道从这对父母口中不会得出什么更有价值的消息了。对于这男人，他甚至不想再多理会，半条腿已经跨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衢玄自然知道他心里的感受，走上去对男人说：“好，其他有需要的会联系你们。尸体还要存放在警局等待进一步尸检完成。谢谢配合。”

说完也跟上了兆悠的脚步。

“典型的老式家庭模式，一切都是父权说了算。他们并不了解自己女儿的真实面目，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内核都未曾触碰到。”衢玄对兆悠说。

兆悠摇了摇头：“可怜那孩子了，她一定是很孤单的。”

估摸着姚薇那边该有新消息了，两人索性直接来到了法医室。

见他俩进来，姚薇也开门见山地说：“有两个比较重要的消息。第一个，这女孩怀孕了，三个月，可以采样做DNA匹配，确定父亲是谁，不过你们现在应该还没有人选吧。第二个，凶器就是那把菜刀，但上面没有指纹。”

两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事儿越来越复杂了。

“其他的不那么重要的消息呢？”兆悠问道。“死因是出血过多，具体时间可以精确在晚上八点半至九点之间。死者身上没有抵抗伤。哦对了，脖子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不太明显，好像是什么吊坠项链之类的东西被硬拉扯下来之后留下的痕迹。”姚薇接着说。

衢玄走上前去，掀开白布，详细地查看着细节，“她的衣服袖口上有些血迹，这个形状，好像是擦拭什么留下的。”

“嗯，对，”姚薇瞥了一眼，“这个就要结合现场其他的痕迹进行分析了。”

“现在还是要抓紧时间查人际关系，找到可疑的人比对DNA。”兆悠为这段对话划上了一个总结。

“沧队！”一声吼叫从门外传来，阿海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

“怎么回事，这么着急，喘口气慢慢说。”兆悠拍了拍他的后背。

“出事了！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

“在北城郊外的一个废弃仓库里，城郊那片有个流浪汉，被其他从天桥底下赶出去了，想找地方过夜，看到那个仓库门口的锁头都锈烂了，就砸门进去，谁知看到了一具尸体。”

“走！上车！”

几个人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姚薇喊道：“等我提一下箱子。”手忙脚乱地去够尸检工具箱。

车开了三十分钟到了地方。

金城的交通并不是很好，市区里经常堵车，不过这会儿还没到下班的点，又是警车开道，所以很快就到了地方。

下车还没走两步，满地的土就已经沾满了鞋面。仓库的门口照例拉上了警戒线，不过这儿地方比较偏僻，没什么其他的人，倒是方便了警方采集证据。

“沧队，那个流浪汉已经录完初步口供了，”小林说着情况，“我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已经送往救助中心去了，如果后续有需要他配合的，也方便我们找得到。”

“嗯。尸体什么情况？”兆悠问道。

“嗯……有点复杂。”小林面露难色，“那几个来实习的都吐了。”

兆悠皱起了眉头，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神色。

恐怕他此刻心里想着，这几个新人是不是太大题小作了。不过随即仓库中的景象便否定了他的猜想。

一个年轻女孩的尸体悬挂在半空，腹部被整个划开，器官裸露在外。诡异的是，几朵盛开的花插在肾脏缝隙，就像是这些花从她的身体里强韧地生长出来，从内刺破了她的皮肤一般。

“天呐，”姚薇低声惊呼道，纵使她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法医，也未曾见过或是设想过这样的一副死亡场景。

兆悠转头看向衢玄，却见他瞪着双眼，声色间似乎有些惊惧。

“老衢？”兆悠轻喊了一声。衢玄没有理会，而是走上前去仔细地观察起了尸体。

他好像是在闻什么，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怎么回事？一天内连续发现两具尸体，不会是连环凶手吧？”姚薇自言自语道。

“不，不是，”衢玄回过神来，严肃地说道，“苏婷一定是被熟人杀的。这一具……这一具要更复杂了。不过我可以肯定，绝不是一个凶手做的。”

兆悠见他说地郑重，又好像很注意女尸身上的气味，不由得也想到了一件事情：“老衢，你为何这样说？难道这一具……跟那个案子有关？”

衢玄缓缓点了点头。

兆悠的脸色也变了。

十八年前吴利森的案子他并没有参加，本来那几年他应当是在警校上学的，可是出现了一些变故，最终被只身派去了南城卧底，差点死在那儿。熬过了两年极度危险、紧张的卧底生涯后，他才得以换来新的身份继续在警校上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那件骇人听闻的案件调查并没有他的身影，不然以他的能力和成绩，庞教授也一定会选上他一同加入重案组里。

他和衢玄的相识相认也由此推后了两年。

但这毕竟是国内这些年来很重大的一起案件，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中竟然连续出现了十二具手法相似的，又极为恶性的杀人事件。所以即便是没有参与，那起案子的档案和记录他也是读过的。

档案中有详细的照片和细节。

这些案子被判定为同一个连环杀手的结论有三个非常重要的证据支撑：一是每个受害者都是20-30岁左右的年轻女子，每具尸体都被布置的极有“艺术感”，凶手的心态很强大，杀完人后寻找合适的抛尸地点，并在将尸体用各类花朵进行一番布置。二是，死者死的都不是很痛苦，类似于割开皮肤布置死亡现场这样的动作都是在死者死后才进行的，每位死者的真实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也就是俗称的扼死。最后一个，是最重要，也从未透漏给任何记者和外界的一点，每个死者的身上都有一种介于茶香和禅香之间的奇特气味。现在面前的这具尸体，大致判断年龄在25岁左右，脖子上也有清晰的扼痕。

兆悠走上前去，闻了闻，他看卷宗的时候非常好奇那股又是茶香又是禅香的气味究竟是怎样的，真正问道鼻中才有了更具象的理解。

他看着衢玄，衢玄的眼中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坚定，他心领神会，也正视着衢玄默默朝他点了点头。

“这案子可能是十八年前吴利森案的模仿犯做的。”衢玄对众人说。

“什么？”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兆悠也立刻说道：“所有人分成两拨。苏婷的案件应该会比较轻松，我们先解决苏婷的案子，该做什么正常去做。已经结束苏婷调查任务的人，立即开始查阅十八年前吴利森的详细资料，并且推进这个现场的搜尽和死者背调。”

众人点着头，脚步匆匆的回到了各自的岗位。兆悠和衢玄也开始观察起现场和周边环境，等结束离开这间仓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

兆悠开车载着衢玄，两人来到了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面馆吃饭。饿了一天，即便这个职业让他们已经熟悉了这种生活节奏，但胃里的不舒适还是发作了起来。衢玄挑起筷子，还是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汤碗中升起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神色，但愁重的情绪还是飘荡进了兆悠的眼眸。

“老衢，”兆悠安慰他，“别想了，我看过案子的卷宗。一定是吴利森没错的，不要怀疑自己。”

“嗯，”衢玄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但我当时还是经验不足，判断失误，开枪太快了。”

兆悠思考着怎么接话。虽然他不在场，但是从不少媒体的批评中还是能够窥见当时的情况。

后来搜查吴利森犯案的地下室，并没有发现手枪之类能够造成危险的武器，因此有很多记者便写文章，斥责衢玄过度执法，在不致命的环境中射杀未持有武器的嫌疑人。

更要命的是，现场只有部分证据可以指向吴利森就是凶手，例如每个女性失踪的一件特殊物品都在地下室被找到。这是连环杀手惯有的一大爱好，从每个受害者身上搜集战利品。在地下室的墙壁缝隙也采集到了其中一个受害者的血液样本。一条用于束缚的绳子上也发现了受害者的皮肤纤维。

可直接都不是直接的指向，如果有人辩解，可能是有其他人在吴利森的房子里做了这些事情，这则是无法反驳的。

而且那独特的香味来源，也没有在地下室中搜出来。这一条线索被警方严格的控制在内部，没有透漏给任何的外界，就是因为怕被其他模仿犯利用，这是区别真凶和模仿者之间唯一的证据。

“不，”兆悠盯着他，坚定地说，“你没有判断错误。媒体都是纸上谈兵，只有你是最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凶手虽然没有枪，但是却佩戴者夜视仪，这在全黑的地下室中是非常有优势的，即便他手中没有枪，仍然有可能绕到你的身后，通过其他方式抢夺你的武器，或者制服你。这个人反侦察能力很强，心理素质又高，一旦被他逃跑，从此收手不再作案，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抓到他了。如果当时是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的。”

他们都很确定，吴利森一定是那个杀手。

“兆悠……，”衢玄面色疏朗了一些，兆悠的安慰让他宽心了一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枪杀人。”

兆悠愣住了，衢玄本来就属于后方支援，提供心理分析的人。他不需要直面这些罪恶，手上也不需要沾血。

“老衢，你知道吗……”兆悠吃了一大口面，“我也杀过人的，而且杀了很多个，毒贩，亡命之徒，很多很多。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使命。这些事情在那种时刻只能由我们来做。不然死的就是其他无辜的人。”

衢玄听着这些话，心里一痛。

南城的事情，他从来没有问过兆悠，因为他知道那是一段他不愿意回忆的记忆，那帮人的根基太深，要想获取他们的信任，彻底的铲断他们，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忍耐。

即便是从南城结束卧底生涯，回来之后的十年后，依旧有没根除的贩子追到金城来报复他，毫无防备的他被蛰伏在暗处的杀手射伤，至此身上留下了一道贯穿的枪伤痕迹，也在衢玄的心中留下了满手鲜血，满心惶恐的悲痛记忆。但衢玄明白，无论发生多少事情，他都不会改变的，他永远是那个心境清明，正义凌然的兆悠。这些浸满鲜血的黑暗绝不会有分毫沾染在他的身上，他永远都是坦荡和潇洒的。

兆悠握住了衢玄的手：“老衢，其实我真要谢谢你。在南城的那两年，我心里都是靠着你之前给我写的那些信度过的。”

衢玄笑了：“也不知道是谁刚开始还不乐意写呢。给我的第一封信就三句话，Hello LiMing, I’m fine. And you？”

兆悠大笑起来：“谁知道你是中国人啊，我那时候正给老师罚站到教室门外边去了，就听见说什么跟国外的什么什么学生互相通信，交流进步什么的。我以为就是做做样子，那课本上写信不都是李明嘛，我就随便写了两笔。”

衢玄听了也笑了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衢，你不会现在还记着仇吧，”兆悠瞪着眼睛说，“我现在向你道歉！再说了，就只有那一封不着调嘛，你看，我收到你回信之后，一下子被你的才华倾倒，不也开始认认真真地对待起来了。”

“真是过去的荒唐事，”许是这些美好的回忆调动了衢玄，他的双眼也变得亮晶晶的，他鲜为少见得兴奋地回忆着往事，兆悠双手握住他的手，微笑着听他讲话，“不过也正是看到了你的信，与你交流，才让我坚定了回国的想法。”

“嚯，这么说，那我贡献可大了，召回了一个这样杰出的犯罪心理学的人才。”兆悠表情夸张地说。

衢玄微微摇了摇头：“我可没说笑，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我真正地在打击罪恶，而非停留在学术表层。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嗯，我明白。”兆悠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两人回到家中，已是十分疲惫，早上他们被突如其来的来电吵醒，一直奔袭到这会儿，总算是坐了下来，再一算，从昨夜入睡到早晨出现场，两人可能左右不过睡了三四个小时。

他们心中都知道，今日不过是拉开了一片帷幕，明日还有更严峻的情况需要他们面对。因此养精蓄锐是必不可少的。

兆悠明白这一点，所以躺在床上之后竟然十分乖巧的没有乱动。

可没过一会儿，衢玄却转身抱住了他的一侧肩膀。他知道他心里还想着吴利森案子的事情。兆悠太了解他的爱人了，他对自己实在是要求严格，没有丝毫松懈。此事明日一定会在媒体上掀起血雨腥风，压力也一定会沉甸甸地落在肩头。若真是新的连环杀手，而他们没能尽快地将凶手抓捕归案，后续出现的所有死者，都会是压在他们心头上的阴影。

兆悠转过身，伸开臂膀拥住了衢玄。一颗吻重重了落了下去，在他的嘴唇上缠绵，他的手伸进了他的头发中，将他更用力地朝自己拥来。

良久，他才停止了唇间的索取。“老衢，睡吧，”他把鼻尖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蹭了蹭，“明天我们一起把那个家伙找出来。”

夜色沉沉，化作清风窜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