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义

我叫鱼世琛，2009年警校毕业，到六合天城北的派出所见习。

在那里，我将有幸见识到形形色色的人，无法理解的家庭矛盾空穴来风，以及莫名其妙的琐事，让我陷入沉默。

我常常在想，当初选择做警察，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终日行走在罚与罪的边防线上，将黑暗的天罗地网，一层一层的剥丝抽茧。

但是，据我们同校的师哥亲口所言，人生不是拍电影，我们即便是真的追凶抓人，也不能那样的。再换句话来说，制服从来都不是什么很英雄的职业，想要有人送花，为你呐喊，想要活在聚光灯下受人追捧，那是大明星的待遇，当明星的，有人在夏天穿着很厚的衣服拍古装剧，在大冬天，嘴里含上了冰块儿，他们赞其敬业，吊威亚完成一次相对流畅的打戏，他们说他勇敢。

其实，敬业是真的，勇敢也没错。不过是在各奔前程罢了，他们本来就活在聚光灯下。而做了警察，每天过着类似这样的日子，你说他勇敢，可是别人看不到。

当刑警，又要能顶的住巨大的心理压力了，对外，大的危险不敢说，小的事情不用说。师哥偶尔跟我们闲扯起来，他说，上完警校也不是非得要当警察的，我们在校期间，该拿的证书，是一定要拿的，他们总是想办法给自己的下一届留下各种各样的忠告，其中教资的重要性是普及的。或者往后去当个教官，都会轻松不少。

话说，报考警校，总也不能就只是为了能穿一穿这连个警衔都不是的衣服，就满足了的罢？哪怕将来，够不上警监，咱多多少少也得奔个警督不是？

道理，职业各有不同，不论高下的事实，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当初我在派出所，我们几个小年轻，还是总也忍不住想嘟囔两句，老警察们都不参与我们这样的纠结，大抵是无聊，他们要么就是充耳不闻，要么就索性直接了当，打断我们了。

你说，人民警察为人民，凭什么就，还比不上那些大明星的待遇呢？其实说这些，也并不是为了抱怨，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接到报警电话，大概又是家长里短的糟粕事，到人家家里去给他们劝架，我人刚到那儿，话还没说出口呢，那大娘倒是眼疾手快啊，她啪啪先给我两巴掌。

大娘长吁一口气，哎呀，这下舒服了。

我却有点儿看不懂。

她说，是这自家的兄弟不成器，上门儿来闹事，她还舍不得打他，闹挺！

合着就是喊我挨打去的，我当时就在想啊，凭什么大明星出个门儿身边都三五个保镖一跟，挡粉丝像挡那阎王爷似的，至于吗，我还得受这窝囊气呢，我不甘心。

2012年，我庆幸我走出了派出所，来到刑警队，我又开始憧憬我想象当中那一番刀光剑影的传奇了。

于是，我在那一夜，乘闲和千秋樾再次挑起这个话题，我以为，他听了我的话，会跟我说一些，像什么终究戏子误国啊，实是社稷之不幸，这一类的话，诚然，千秋樾不紧不慢，他只道:

可你就是保镖，群众的保镖。

我一时恍惚，竟然也有不意识的愣起神来的时候，过了今晚，我将重新定义我从事这个职业的意义，并且，我也将把自己重新审视一遍，对所有的，不同的行业一一理解。

“我猜，你也追星的，对不对？”千秋樾问。

“胡说，我怎么可能。”我说话不经大脑，否认的态度比我反应的能力还要更敏锐，我爸是个商人，他打我小的时候，就总教育我，想做什么都行，买什么都行，纵然是撩妹泡妞儿，他也可以尽全力给予我精神上以及经济上的全方位的支持，但是有一个要求，就是不同意我追星，我不明白，我妈也总拦着让我少打听。

“追星怎么啦，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千秋樾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我们欣赏谁，这都将是一个逐渐走向更好的自己的过程，藏什么？十八岁的少年心事比什么都纯粹，那也不失是一种热爱生活的表达，我也年轻过，以前我还喜欢一个说书的。”

否认掉自己其实有喜欢的明星这件事情，这么多年了，却越发地成为了我的一种本能。原因很简单，我是个富二代，但是，我如果追星的话，就会变成负二代，我们的人生啊，不妨现实一点，再现实一点。

每天花一万的人，偶尔手里就剩下了一千，那也是会嫌少的。

“你追谁啊，让人家保镖像挡阎王似的给你拦到一边儿去？”千秋樾说。

“我…”我一时语塞，千秋樾又道“他们心里应该也在抱怨罢，碰上你这什么粉丝，白给人家上个班儿还找不痛快。”

“什嘛，哪有啊！”我顿了一顿“一个姓陈的歌星。”我据实相告。

“那，你们那个时候说书的，跟我们现在听广播剧是不是也差不多？”我继续问下去“你喜欢的那个说书的，他编什么类型的故事？刑侦破案，历史悬疑，玄幻修仙还是盗墓探险啊？”

“当代纪实的。”千秋樾回答。

“纪实的，还当代你这么无聊吗？”我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

“并不无聊，对于你们来说，那不也已经是历史传说了吗？”千秋樾道。

“可对于你来说不是啊。”我不能理解。

“那个说书的讲，千秋樾横扫疆场，屠戮八荒，战无不胜，天下第一。”千秋樾坦白说。

我一时，言语不是。

“当然，这有一些话，我是开玩笑，”千秋樾走到窗台边上，他抬眸目视远方“鱼世琛，我们的这一生其实很短，就像路边的灯，每一盏都是关于我们的生命，转瞬即逝的风景，你这一辈子遇到了几个人，又做过什么事，我不信天命注定，我们那里的人，都信我千秋樾。”他说着这样的话，我总觉得他嘚瑟“人人皆信千秋樾？”我戏谑。

“人，以天地立命，在生死之间，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信谁，”千秋樾直言不讳“信我的是聪明人，你不懂，换拜佛求菩萨的没招儿，那还不如我，”他看向我，继而又十分坚定的点了点头“嗯，人人皆信我千秋樾。”

我忍不住一时有些发笑，这千秋樾竟然莫名的还有点儿可爱，我跟他说道着，逗小娃娃似的。

“你笑什么，想当年，是我守着疆场换来的太平，若不是我，他们信的，便也不再是我了，”千秋樾一本正经“不过在其位，知思其贤，这里的‘思’指的不是学他人之所学，效前辈之行，这指的是省，反省。”

“你？千秋樾，就像你这么自恋，自负，这么自我满足的人，”我脱口而出“你会自省吗？我不信。”

“那你是挺了解我，”千秋樾不假思索“有句话说人生如棋，那你听没听过在围棋当中，有一种说法，叫做复盘。我们领兵出征，常在外边儿打仗的也是一样，两军开战，并非一战输赢，就哪怕是两军对峙，你一退再退，我乘胜追击，他只要还没把白旗举起来，那你就不算赢，之后，我们各自回营，赢的人，你要知道你赢在了他哪里，赢了多少，输的人，你更加得能找得到对方的弱点，当然，复盘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乘胜追击或反败为胜的，古有兵书世代流传，以效后人，那兵书上记载的一切，是我们一个战场，一个战场总结出来的实时经验。”

“不过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说道“我不懂也不想懂。”

“不对，你的人生前路漫漫终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的主动过来，请教我。”千秋樾固然是这般自信，我却不屑一顾。

他说罢转身欲走“哎，对了少年，我觉得你们的这个世界，不怎么样，”他道“很无聊。”

在千秋樾的眼里，这个世界到处充斥着铜臭的腐朽味儿，人情道义转瞬即逝，利欲熏心包裹着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而他，在这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纵览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凉。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时空里，再没有人与大将军并肩作战，我们都将擦肩而过，在彼此的生命当中，以过客之名。

“但，还是欢迎你路过我的人间。”我不假思索。

千秋樾似乎若有沉思的看了我一眼“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再跟你多一句嘴罢。”须臾之间，他又猛然地正经了许些，大将军姑且目光坚毅的望向了我。我看见，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蕴满了年少的心事，竟又能平添出来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稀有魅力。

我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的人，像山间清冽的甘泉，也像迎风矗立的松柏，让人觉得十分心安。我与他并不熟悉，但是我们像在这盛大世界里久别重逢的老友，我一时竟也有点儿移不开眼了。

“我想，我大概也能明白你的职业，于是，接下来我将给你几句忠告，仅供参考，”千秋樾诚恳的说“往后不久，你将成为如我一般的人，我们有着不同但是相似的人生信仰，鱼世琛，对于你来说，打击不法之臣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我为群众办实事，让这座城市能少一些飞来横祸，无妄之灾。”我直言不讳。

“我曾经认识一位朋友，我们官衔不同，但，算是朝都当中的表同僚，十分亲切”千秋樾道“他跟我说，选择这一条路是为了帅，很纯粹罢？他在临死前给我留了一封遗书，他说:我在市井当中出没，常常能听闻你的盛名，早知道就同你一起去前线了。他死了，死于一场巨大的凶手连环杀人案，凶手背靠组织，势力庞大，他与他们同归于尽，在我眼里，他是比我更值得称赞的英雄，将军一生功过，成败流于后世，自有国之大统时代为证，但是，一个人终止了一场凶杀案，他们同归于尽很快就会被遗忘，甚至多年以后，他的事迹功过不一，受人口舌褒贬。”

“可是，将军也会被人遗忘，一个国家也是。”我说道。

“那不一样的，将军守国门，可以是一个时代的英雄，却不是永远的英雄，”千秋樾坦言“记得国家的人就会永远记得将军，但是忘记了一场凶杀案，他们也不会忘记对于凶杀案所涉及到的人与事的反复评价。”

“在我看来，他才是真正的英雄。”他说。

“我明白了，千秋樾，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顷刻顿悟。

我们或许不能成为谁的英雄，但要行心中所想之事，就不忘初衷，不愧于自我，方是不悔。

“不，我是想告诉你，请停止对任何事情背后是否存在着什么意义的思考，意义这种东西，本身就没有意义，”千秋樾且说“别自作聪明了。”

“切！”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大将军，你说了这么多，也很无聊。”

“嗯，这个世界还不错，晚安。”千秋樾说。

我默不作声。

“我的意思是，你还不错，我很喜欢。”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