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雪落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云则的家在华国很往北的一个城市,所幸,朝京同他的家乡一样,都有个极寒的冬天。他所在的这列火车一直开往这个国家的南方,一个位于亚热带,没有冬天的城市,它的经济也同那里的乔木一样欣欣向荣。
火车上人呼出的气体都凝结在了玻璃上,再过一会儿到了午饭的时间,还会顺着这些气体返上来方便面的味道,云则的对面坐了一对夫妻,在交谈中云则了解到他们将前往那座南方的城市打工。
看着他们身上现在和自己一样厚重的羽绒服,云则不合时宜地想到:等这列车进入了邝南,他们要怎么办呢。
这样想着他不禁看向两人的领口,那对夫妻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不留神看了对眼。
但二人并未责怪于他,反而与他攀谈起来,谈到夫妻二人的小孩要上小学了,但因为缴纳不起借读费,权衡之下,还是把孩子留在了老家。
谈及至此,夫妻二人问云则要前往在哪里,是否已经成家。
“我在朝京的报社工作,入了单位的集体户口。”
“真好啊。”夫妻二人说。
云则笑着应和着,在攀谈过后低下了头。
可他又跟自己说:“可我就要离开了。”
这是个无解的死局,对面的夫妻骨肉分离,他却要主动离开这个给他户口、体面的港湾,如果再过几年,或许他这里会是他的家。
人与人之间的痛苦是不能比较的,可云则仍为这种显著的对比而感到一阵隐痛,他带着辞呈离开家,马上又要离开朝京。
他要到哪里去呢。
他可能也会去往南方,但也许没有邝南那么南,他的父母并不赞同他,但他一定要走。
在研究生毕业做了两年内参工作后,他意识到他离他最初所追求的已经渐行渐远了。
他想要去南方,去新成立的报社做一些更透明的,更公开的,更负责的新闻。
要离他的生活,离他对面的人更近一点。
“那孩子留在老家谁来带呢?”
“孩子爷爷奶奶带,我父母也来搭把手。”妻子说。
或许云则应该再追问下去,那也是记者采访常用的手法。但他并非在工作,这节狭窄的车厢也容不下更多的悲哀了。
带着这份伤感,云则出了站台,朝京又在刮风,天都是黄色的。
可当他递交辞呈的那一刻,领导并未接过去,却也没挽留或是斥责,反而笑着看着云则。
“你想去南方工作,节前就申请了调度,当时局里都没同意,是吧。”
云则点头。
“因为局里不同意借调,就要辞职?”领导仍笑着。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那你不用辞职,你如愿以偿了。”
云则抬头看向领导。
“邝南省委要调你去当郅下市委知事的秘书,恭喜啊。”
“你这个同志怎么一副这个表情?我知道,你想做一点专业的事···”
云则在雪还像石子一样砸下来的朝京带着一包夏衣来到了邝南省郅下市,进站台的时候眼中仿佛还有幻影,心想如果那对夫妻要在朝京歇脚,那他或许可以在这里见到他们。
“我要和你们一起走了。”
不,不是这样的,他坐上了去南方的列车,却完全与他所思所想背道而驰。
他到了郅下才知道,邝南位于亚热带林,气温却不像他想的那样总是暖的,如果下雨,是和朝京不一样的冷,那天他翻遍行李,除了上火车的那件厚重的羽绒服,再没翻出来一件适中的外衣。
半年后,他的上司王春衫把他叫到办公室里,提及他的专业。
“你研究生是学环境法的吧,跟着陈老,是关门弟子啦。”
“你在常华社的工作我也有老姐,主要也是跟进环境问题方面的,很专业,也很负责啊。”
云则只是陪笑附和着。
“你是怎么来郅下的?”
“坐火车。”
“哦,那你看到邝江大桥了吗?”
“看见了。”
“怎么样?”
“邝江···很漂亮。”
“是吧,但你看郅水,是邝江的分流,就这个···”
“所以这个机会给你,你得把握住啊。”王春衫笑道。
云则在担任市委秘书不到一年后兼任了郅下市环境污染犯罪排查专项工作组下办公室主任,负责调查郅水的污染问题。
调查不到两个月,矛头直指安华工业。
安华工业的化工厂所在的经开区在设立之初就面临着农村征地强拆问题,在调查中,云则发现,当初的农用地转用审批手续并不健全合规,且安置补偿方案也并未落,而当时签字的市长现在已经退休且牵涉颇广。
云则把情况汇报给了王春衫,王春衫却示意他“你的工作还是要继续下去,更深入一点,在这不好走,就换个方向嘛。”
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他已经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和王春衫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的心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平静。
他反正是要离开的,如果体制内他哪都去不成了,或许他还可以从头收拾行李去做律师,就算回到一切的最初,从头来过。
他开始写他人生中第二份辞呈,并委婉地流露出致仕之意。
王春衫对此只恍若未闻。
百般纠缠之下,小王村工业污染事件曝光了。
起因是小王村一户罹患了乳腺癌的妇人的大学生儿子回村,认为小王村多人患癌与安华工业有着极大的关联,他取了小王村的水样送检,果然多种环境污染物严重超标,他为此撰写了新闻稿,尽管很快被禁,但仍造成了一定的舆情危机。
在这种情况下,云则被派去维稳。
那位学生的母亲已经被送去了医院,在病床前,那个学生问云则:“是不是不闹就不能看病?不承认是不是就是没有?”
与云则同行的人说:“你母亲已经得到了救治,你还要什么呢?”
那个学生说:“怎么?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就不是我的亲人了吗?我妹妹——”
他哭着哽咽道:“她还在村里上小学啊。”
云则痛心疾首。
那个学生见云则年轻,看着和他差不多年纪,因此拽住了云则的双肩,喊道:“我们不是公民吗?”
云则说:“是。”
当天晚上云则就被叫进了王春衫的办公室。
王春衫说:“工作难做吧。当初那笔安置款——”
云则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云则说:“我会继续做下去。”
王春衫拍了拍云则的肩,说:“有我为你背书,怕什么呢。”
Justice must not only be done,but must be seen to be done.
这是云则真正所追求的,从未更改过。
正义不仅应得到实现,而且要以人们看得见的方式加以实现。
他想到那个学生的母亲羸弱的身体就心痛,他怎么能忘掉那个学生那双泪眼。
一个月后生态环境损害鉴定评估书已经完成,但立案审批表却迟迟不能下达。
案子碰了硬石头,已经不能再往前推进了。
这时候王春衫召开小组会议,认为应该改变调查方向。
工商局以安华工业非法经营为名停业整顿安华工业。
在市巡察组调查过后,暗示到安华工业可能存在账目问题。
王春衫在此时病重昏迷住院了。
安华工业背后到底有什么?
王春衫病重住院后,云则可以明显感受到组内的劲各往各使,案件没有再推进一点儿,事到如今,他也已经察觉,这些人都有各自的利害牵扯。
他意识到他必须要做出决断了,留给他脱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王春衫在病情稳定后,重新开始了工作。
这时候,市政法委提出将安华工业污染案与其财务犯罪并案管辖。
这是王春衫的指示。
如果案件不能继续推进,那么小王村的赔偿款便也无从谈起,更何况多年前的那笔糊涂账以及当年未能落实的安置方案。
在那一瞬间,云则意识到他被王春衫骗了。王春衫之所以选择捅安华这个窟窿,只是因为他要死了,无论是死之前想为郅下做一点善事,或是其他的什么。
愤恨只短暂地在他心尖绕了一圈,事情一下子通顺了。为什么除了他以外的本地的组员甚至有时会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目光看他。
可他不得不往前走。
那是一种人心中微妙的平衡,人不能逃避应属于自己的责任。
有一个成语叫叶公好龙,一个人平时用了那么些华贵的贡品去供养自己的信仰,却在见到真正的龙那一刻畏惧了。
多少人喊着主义与口号,最终却又在洪流中消泯不知所踪,逆流着逃上岸去。
他绝不背弃自己。
王春衫过世了,在葬礼上,他与临郅市长陈格真的秘书擦肩而过。
那个人说:“走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
王春衫成立的工作组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执行王春衫的布局,或是阳奉阴违。
临郅市以养殖业为主要经济来源,是受安华工业影响最大的周边市。
临郅市分派到工作组的负责人是隶属于渔业办的副主任,眼观鼻鼻观心,却又按陈格真的指示,在临郅市的问题上把现象当原因把王春衫的安排挡了回去。
陈格真主管经济三年,临郅市逐渐摆脱了被郅下市吸血的处境,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
云则不自觉看向陈格真。
陈格真在和旁边的领导讲话,此时却恰到好处地看向云则,然后微微颔首,随后又偏过头去。
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暗示。
在往后的十年里,他仍会时不时回忆起这一场景。
愈是回忆,愈是不忍。
葬礼过后,云则重整旗鼓,继续了他的工作。
1997年,安华工业大厦发生火情,云则卒,年仅27岁。
······
他们说,火是从一楼底商烧起来的。
不,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
云则将硬盘插进财务室的电脑,陪同的审计却已不见了踪影。
在电脑的屏幕里,云则看见了跃动的火苗。
大楼的窗户都用钥匙锁死了。
黑烟很快笼罩了整个楼道,云则躲无可躲,其中办公室卫生间封闭较好,他只能暂且藏至其中。
大楼的水也停了。
他注意到卫生间的窗户是一扇百叶窗,后面甚至没有玻璃。
在破开百叶窗后,他一跃而下。
由于烟雾中毒,云则陷入了昏迷,同时,他的左腿也在坠楼时折断。
云则“死了”,以另一个死于非命的可怜人的身份活了下来。
真正的迟小才在得罪了权贵被打残后便自杀了,没有人找他,他早已和家人失联,那个时候的失踪人口太多了,他又从事这样的工作,哪怕是相熟的人也只会猜想他也许去了东南亚,或是其他的地方。
赵致安全程操纵了这桩纵火案,事后,他离开了邝华工业,从台后走到了台前。
案件过后的第六年,安华工业污染案第二次曝光,安华工业和邝华工业集团的股价也如同雪花一般簌簌落下。
邝华工业破产,进行第一次债务重组。
赵致安掐着云则的脖子说:“你就这么想害了我吗。”
“云则,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和寄人篱下的狗没有区别。”
在最初的那几年里,云则是对赵致安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的。
云则的泪水流在赵致安的手上,他说:“对不起。”
赵致安可以宿花眠柳,朝秦暮楚,他从不说他爱谁,他只和他们上床。
或许云则的爱也同样廉价,不然在此之前他怎能忍受赵致安而在此之后还可以继续伏在赵致安身下。
有一天赵致安喝醉了,他并不酒后乱性,只在清醒的时候发脾气,喝了酒反而很安静。
赵致安爬上云则的床头,用拇指摩挲云则已经摘下来眼镜的眼睛,说:“你一点儿都不肯跟我说吗?”
云则看向赵致安又垂眸。
“只说一点儿,我只要一部分,够做老头的筹码就可以了。”
云则摇头。
赵致安却突然用一种隐忍而愤恨地口吻说:“哪怕你骗我呢,阿则!”
云则没有见过赵致安这个模样,想要安慰他,他想去亲赵致安。
赵致安却猛然用力,将云则的头狠狠搬到一侧,又松开了。
他说:“你不是狗,还是条喂不熟的狗,云则。”
赵致安离开了。
他见到赵致安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再也见不到了,这些年来,他的证件都由赵致安一手操办,现在它们也零落不知归处,他没有地方可去,离不开澜泽,只能做一些日结的短工。
安华工业案后,赵致安离开邝华工业,洗手上岸,但曾经的一些灰产仍无法脱手,迪华会所就在其中。
直到赵致安潜逃到A国后,云则突然接到他曾经见过的一个赵致安手下的电话。
“你的证件在我这里,赵致安——”
八月三日,赵致安被逮捕回到澜则市。
“迟小才”,不,云则被传讯到公安。
他们隔着墙被分别审问,五天过后,赵致安揭发了“迟小才”就是云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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