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和李朝颜坐在马车里，一路朝着汴州疾驰而去。

　　车窗外，春日的景色本是生机勃勃，翠绿的新芽爬满枝头，嫩黄的野花星星点点地绽放在路边，可两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春景之上。

　　李朝颜秀眉微蹙，满是忧虑地道：“按常理，春季并非黄河泛滥之时，此次怎会突然决堤，其中定有蹊跷。”

　　溪云手托下巴，沉思片刻后道：“殿下所言极是，春季水量一般平稳，突然决堤怕是有人蓄意为之，或是上次决堤时，有人从中贪墨，致使堤坝不堪重负。”

　　李朝颜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若真是有人贪墨导致水患，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两人正说着，马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车夫赶忙勒住缰绳，大声说道：“殿下，前方道路似有坑洼，惊扰殿下了。”

　　李朝颜稳住身形，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道路确实崎岖不平，但心中隐隐有些怪异的感觉。

　　溪云也是如此，汴州虽然接连两次水患，但毕竟是富饶之地，不至于连城门路途都如此崎岖，这坑洼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上次来汴州时也遭遇过不测，溪云自然而然地就往这上面想。若真是如此，那她和李朝颜便危险了。

　　李朝颜见她眸光幽深，一语不发，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朝她身侧的手靠近。

　　指尖触到溪云衣袖，便沿着衣袖缓缓顺势而上，在溪云手边稍作停顿，而后轻轻覆上，缓缓收拢手指，轻轻握了握。

　　“在想什么？”

　　溪云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此时突然感受到李朝颜那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握住自己。

　　心中像是被羽毛轻扫过一般，一阵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她的脸不受控制地迅速染上红晕。

　　溪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可又觉得这样的举动太过刻意，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溪云张口刚想说些什么,车身却忽然猛地朝右侧偏去。

　　两人被甩向车壁，溪云重心不稳直直撞入了李朝颜怀中。

　　感受到身后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颈侧,腰也被一只手虚虚地环住,很轻,像是在试探可不可以这样做。

　　颈后那股酥麻上下贯通,从耳后一直蔓延到后腰窝,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你无碍罢?”李朝颜的声音自后传来。

　　溪云才如梦初醒,忙从李朝颜怀中退出来:“无碍,方才……冒犯殿下了……”

　　李朝颜笑着摇摇头表明自己不在意。

　　溪云抚着发烫的脸掀开车帘。

　　适才车身突然侧翻是由于车轮卡进了一个半尺之深的坑洞里。

　　溪云只觉愈发怪异,李朝颜凑上来看了一眼便蹙眉道:“不对,土不对。”

　　是了!土不对!

　　路面的土俱是已经被风干、踩踏成沙砾的粗土,而坑洞里的土,颜色比路面上的深了一倍,瞧着也是较为细腻的湿土。

　　这个坑洞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且是新挖没多久的,专程用来对付她们的!

　　溪云偏头望向李朝颜,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同样的思虑。

　　“殿下,容臣骑马先行,暂时与您分开一段时间。”

　　话毕，李朝颜甚至来不及阻拦。

　　溪云利落地下了马车，翻身上马，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然而，没走出多远，一群身着粗布麻衣，扮作山匪模样的刺客从道路两旁的树林中涌出，挥舞着利刃，朝着溪云和马车方向扑来。

　　“保护公主！”随行的护卫们立刻拔剑迎敌，一时间喊杀声四起。

　　溪云心中暗叫不好，她明白这些刺客目标是自己和李朝颜，甚至只是自己的可能性更大。

　　为了引开刺客，保护李朝颜，她掉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边跑边大声呼喊，吸引刺客的注意。

　　刺客们果然有一部分放弃马车，转而追杀溪云。

　　溪云策马狂奔，但刺客人数众多，且穷追不舍，渐渐将溪云与大部队拉开了距离。

　　一路奔逃间，前方出现一条湍急的河流。溪云本想渡河摆脱刺客，可刚到河边，马匹却被刺客射出的暗器击中。

　　受惊的马嘶鸣着前蹄扬起，将溪云甩落马背，坠入河中。

　　溪云本就不谙水性，落入湍急的水流中，瞬间被河水淹没。她拼命挣扎，却只能呛入一口又一口的河水，意识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昏迷。

　　再醒来时，溪云发现自己躺在芦苇丛里，湿透的衣裳贴着后背。四周一片昏黄，该是近戌时了。

　　头顶传来不耐烦的女声：“醒了就别装死，姑奶奶我没时间陪你玩儿。”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此刻正蹲在岸边用沾着泥的袖口抹脸。

　　她身形清瘦，面色蜡黄带着几分菜色，头发枯黄毛糙随意束起，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两颊上还有雀斑，称不上漂亮，但也长相周正。

　　鼻尖冻得通红还不忘骂人：“贵人都爱往水里钻？上个月刚捞了个断腿的老学究，这次又来个穿绸缎的！”

　　“多谢姑娘救命。”溪云嗓音沙哑。少女却背过身去，从破竹筐里翻出顶沾满草屑的斗笠扔过来：“少来文绉绉的，要不是看你穿的料子像大户人家，河里泡死了便宜那些追你的狗东西……”

　　溪云下意识按住剑柄，却见少女腰间别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脚下芦荡堆里还藏着半块板砖。

　　“我是从汴州逃出来的难民，家人都被水冲走了……”话音未落，少女将柴刀架在她脖子上：“骗鬼呢！难民会有这种玉穗？”

　　溪云这才发现腰间象征溪家身份的玉佩还挂着，慌忙扯下塞进泥里。

　　少女盯着她的动作，眼中凶光稍退，却仍用刀柄敲了敲她的肩膀：“装什么可怜，要不是看你能从水里爬上来，早该喂鱼了。”

　　嘴上这么说，却从怀里掏出块发黑的饼子扔过来：“吃，吃完跟我走。”

　　你这身衣服……”她忽然盯着溪云浸得透湿的暗纹锦缎，“脱了。”

　　溪云忙双手交叉在胸前护住衣襟，却被少女直接扯过一捆芦苇草甩过来：“想被那帮狗东西追着砍，就穿着你那身贵气衣裳招摇！”

　　她见溪云不动，她索性蹲下来动手解系带，嘴里还骂骂咧咧：“装什么贞洁烈女，命都没了还顾着体面？”

　　溪云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哪怕里面隔了几层里衣依旧浑身刺挠着，不适应。

　　少女突然塞给她个破陶罐：“去河边舀水，别让人看见你的手。”

　　溪云这才发现自己素白光洁的手在难民中太过显眼，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忙用炉灰抹了，低头往河边走。

　　跟着少女起身时，溪云才发现她一瘸一拐，左脚脚踝缠着渗血的布条。

　　“别盯着看，被狗官的马踩的。”

　　少女头也不回，一直到破庙前才停下，从神龛后拖出个补丁摞补丁的包袱：“换上，把脸抹脏，敢露出一点金贵气，我就把你卖给人牙子。”

　　包袱里是套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虽然也破旧，但明显比身上这套好多了，还有半块烧糊的炊饼。

　　少女见溪云望着这身衣裳发愣，即又恶狠狠道：“这是我姐的衣裳，不脏！她可爱干净了！”

　　说着从地上随手抹了把泥沙，不由分说抹在她脸上，指尖掠过她眉间时，忽然顿了顿：“长得倒像我姐，可惜她命不好，被官军抢去充军妓了。”

　　庙外传来隐约的马蹄声，溪云耳朵动了动，手扒住窗口，便打算翻身越出去。

　　少女却突然拽着溪云钻进神龛后的暗洞。洞口狭小逼仄，两人挤在潮湿的洞里，少女的柴刀就横在膝头。

　　追兵的火把光透过门缝照进来时，溪云明显感觉身边的人一抖，整个身子都微微发着颤。

　　马蹄声渐远，少女突然推开她，爬出去掀开掩住洞口的破席子，“没死就出来，别装瘫。”

　　月光下，她正往脚踝的伤口上撒草药，见溪云盯着自己，扔过来块碎麻布：“看什么看，还不快把头发剪了！难民谁留这么长的辫子，当自己是话本子里的小姐？”

　　溪云没有剪发 ，她将头上的发冠和发带一一卸下，把头发草草盘起来，又用破麻布一裹，确实也像个难民。

　　“你叫什么名字？”溪云啃着硬饼问道。

　　少女往火塘里丢了根湿柴，火星噼啪溅起：“小阳，太阳的阳，不过我娘说，我该叫‘灾星’，克死了她和弟弟。”

　　她忽然转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你呢？总不会真叫‘难民’罢？”

　　溪云低头望着自己被抹成乌炭的手：“我姓……姓陈，陈阿云。”

　　小阳嗤笑一声：“酸溜溜的，比我娘给我起的‘招弟’强不到哪去。”

　　她戳了戳火塘里的红薯，突然扔给溪云：“吃罢，烤糊的部分归你，我不爱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