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城市的大水渐渐退了,钢筋穿腹的大哥也终于离开ICU,转入外科普通病房,家乡的老母亲带着他年幼的一对儿女都赶来探望,一家人目前暂靠他妻子在工地给人做饭赚取生活费,虽然日子过得贫寒,但好在家人团聚,齐齐整整。老太太带了一大包晒干的豆角、木耳和土豆片,要分给救了自己儿子命的医生护士们,同事们起初不敢收,后来老太太都急了,何昌久才让他们每人都拿了点。
肖战就想着回家泡一泡,和排骨一起烧,绝对嘎嘎香。当天他值班,就把这个简单的任务交给了王一博,结果王主任只管泡不管捞,等肖战第二天下班回公寓,木耳已经泡了快24小时。
“你不知道木耳泡超过8小时就会变有毒吗?”他质问领导,用春风拂面般的口吻。
“哦对,”领导想起来了,“好像是这样。”
无语,可他又能怎样呢?王一博都领导了,就让让孩子吧。肖战这样想着,只能默默把那些被迫黑化的木耳捞出来,扔掉。
专业上的天才,生活上的小白,这是“同居”一周后,王姓领导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王一博从来不做饭,一天三顿包括周末都在医院餐厅解决,晾衣服不知道用合适的衣架,导致T恤肩部那里常常被衣架撑得凸起一块,叠衣服永远对折,所以衣服中间都会有一条特别明显的折痕。
肖战当然不会虎到教领导做事,而是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家务分工。他主动承担了做饭、洗衣服、晾衣服、叠衣服的任务,把王一博比较擅长的刷碗、拖地、擦窗户分给对方,大家各展所长,皆大欢喜。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王一博不喜欢解释,是个很容易不耐烦的人,虽然被何昌久明里暗里提醒过多次,似乎也有在努力改进,但始终收效甚微。尤其在面对固执多疑又缺乏专业知识的病人的时候,王一博就差把两个字写在脑门上,左边是“烦”,右边是“滚”。
周六下午的急诊,来了个高烧39度2的大叔,年龄看着也不是特别大,60岁,说已经是半个月的第二次高烧,上次来以为是肺炎,CT做完一看,左上肺有实性结节。
“这个结节是一直都有的,好多年了。”大叔虚弱却依然自信,信誓旦旦道:“看过医生说没事,您给开点消炎药就行。”
王一博仔细看过CT图像,问:“你做完CT没给医生看过吗?”
“上次做完何主任已经下班了,我回家吃了点消炎药,第二天退烧了,我就没再过来。”
“你需要再去做个靶CT胸部平扫。”
“啊?”大叔皱起眉头,“怎么还要做啊?”
“你这个结节多半是恶变了,需要明确一下。做完可以来找我,也可以直接去挂胸外科的号,急诊的号可以给你退掉。”
大叔接过检查单,表情不太乐意,是那种常会在病人脸上看见的怀疑和轻蔑,怀疑是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检查,轻蔑是认为医生开不必要的检查是为了赚钱。全然不知医疗资源极度紧张的现状,真正精细化费用高昂的检查,在公立医院往往供不应求,需要排队很多天才做的上。
大叔虽不情愿,还是去做了平扫,快下班的时候拿了片子回来,王一博看完后说:“你这个要开刀了。”
“啊?”大叔慌了,“要开刀?不开刀行不行?”
“不行,比半个月前又增大了,90%是肺癌,肯定要做手术的。”
“医生,我看有好多人吃中药,能不能吃中药消掉?”
“我不是中医,这个问题回答不了。但你这个现在开刀能治好,甚至不用化疗,后面也不用吃任何药,活得跟正常人一样。”
“医生,我不想开刀,能不能再看看,再随访观察观察?”
王一博抿了抿唇,肖战知道这是青年开始不耐烦的信号,他很认真观察过,王一博如果全天坐诊,能抿几百次嘴唇。
“不能再观察了,拖下去会要命的。”
“医生,我本来也活不了几年了,不开刀行不行?”
肖战忙跟着劝:“你才60啊叔,不开刀活不过5年。现在CT上没有淋巴结肿大的迹象,还属于早期,开了刀活到八九十没问题。”
“不开行不行啊医生?”病人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句,“我来你们医院看就是不想开刀的。”
王一博把笔往桌上一摔,“你家属呢?打电话给家属,我来说。”
“不打不打,他们都忙,我就是不想开刀,吃药我没问题的。”
“没有药能治你肺上的这个东西。”王一博把病历片子一起还给对方,显然是送客的意思,“不治请你出去,后面还有很多想治的病人。”
“年纪不大脾气挺大,什么态度啊你!”大叔顿时恼了,一把夺过自己的东西,怒道:“你比何主任差远了!”
类似的场景,在王一博时间不长的从医经历中已不算少见,对于医护人员,病人有自己的鄙视链——护工不如护士,护士不如医生,医生中年轻的不如年纪大的。而像他这样缺少耐心难以共情的年轻医生,大概又处于年轻医生里的底层,但他并不在乎。
在还没有决定当医生的小时候,他就意识到了放弃圣母情结的重要性,这世上有太多人是烂泥扶不上墙,尊重他人命运,就是尊重自然法则。
所以遇到有生路不走偏要行死路的病人,王一博从不愿浪费太多时间,否则就是对其他病人的不公,难道就因为一个人胡搅蛮缠的功力深厚,就该获得比老实人更多的问医时间?这种按闹分配的方式,他绝对不会配合。
但肖战就是另一个类型的医生,应该说是最受病人喜欢也最容易被病人拿捏的医生。特别抗拒手术的大叔拂袖而去后,肖战就跟着离开了,说是去上厕所,十分钟后默不作声回来,跟着他看完最后五个号,下班前又去了一次厕所。
显然这次才是真去了厕所,但他没有戳穿。两个人在更衣室换好衣服,肖战说想去附近小吃街吃炒面,问他要不要一起。
“食堂不就有炒面吗?”
“食堂是食堂的味道,路边摊有路边摊的味道。”肖战关上柜子,微笑道:“我小时候经常吃学校门口的路边摊,因为我爸妈都没空做饭。”
王一博一年365天吃医院食堂,从来不在外头吃任何东西,但今天他决定破例一次,因为他要问肖战问题。
“你是不是单独又找那个肺肿瘤的病人谈过了?”去小吃街的路上,他这样问。
肖战说是,“我劝他再考虑考虑,可以去肺科医院问问。”
“肺科医院更擅长结核病和小细胞肺癌,他这个大概率是腺癌。”
“很多病人不了解这些的,他们有刻板认知,觉得肺上有毛病去肺科医院更专业。”肖战说,“而且那个病人的问题不是决定不了去哪看,而是不相信你的诊断,抗拒手术。他更信中医和有资历的老西医,觉得动手术会让人大伤元气,从此变成个病秧子,而且他不理解在自己肺上长了几年的东西怎么突然就要手术了。我让他去肺科医院挂个专家号,是想先让他重视起来,千万别不当回事,延误了病情。”
“他听进去了吗?”
“他说会尽快去看,至于去不去,咱也管不了了。”
王一博静默片刻,才问:“在你看来,是不是每个病人我们都应该做到这种地步?”
肖战笑着摇摇头,说:“我也没什么标准,就是看见他手机壳上贴了几张库洛米的贴纸,所以很想再劝劝他。”
王一博没听懂,“库洛米是谁?”
“一个卡通人物,很多小女孩喜欢的,可爱花痴小恶魔。”肖战说,“他孙女年龄应该不大。我就跟他说,好好配合治疗,以后还要看着孙女考大学、结婚成家呢。”
王一博有一瞬间的错愕,甚至可以说是震惊,身为医生,他从来都要求自己不放过病人的任何一条看起来不相干的病史,仔细阅读所有检查结果,重视一切异常指标,专注细致,心无旁骛,这是老师曾经教给他的,但没有人教过他要把焦点从病灶转向病人本身,观察病人衣着用品、举止谈吐,这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务正业,可这样做了的肖战,为什么会让他有一种被惊到的感觉?
他静静思考着,没有再讲话。两个人很快到了医学院侧门附近的小吃街,肖战似乎熟门熟路,带他去了一家店面很小的炒面馆,店内已满客,他们只能坐外面,好在已是日落西山,没那么酷热了。
肖战点了两份牛肉炒面,对他说:“前面还有一个大姐推车卖手抓饼的,味道特别绝,改天带你去吃!”
王一博看着不远处地上的一滩不明物体,以及围绕在上面飞舞着的苍蝇,没有搭话。这地方他实在不想来第二次。这样想着的时候,肖战突然凑过来,下巴几乎贴上他肩膀,王一博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反应过来才发现肖战的注意力其实在自己背后。
“太过分了!”肖战眯着眼睛,愤然道:“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卖那种东西?!”
王一博回过头,看见前方街边有个木架子支起来的书摊,守在旁边的是个胖乎乎、戴红领巾的小男孩,左右不过七八岁,木架上竖着一张硬纸板,清清楚楚两个竖着的大字:色图。
但硬纸板并非正对着他们视线,有很大的倾斜角度,所以王一博合理推测:“旁边应该还有别的字吧?”
“色图10元3张?色图打包出售?有什么字也不能让孩子卖啊!”肖战气鼓鼓地站起来,“我去看看,不行立马报警!”
“喂……”
他没能叫住肖战,眼看对方迈着准备大开杀戒的步伐走向书摊。突然,肖战停下脚步,定住两秒,继而原地向后转,又迈着欣赏夕阳和晚霞的步伐走了回来。
“写的什么?”王一博问,同时意识到自己在获悉答案前就已经很想笑了。
“没事没事,一个美丽的误会。”肖战托着下巴继续眺望天空,“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小猫?”
王一博才不上当,“你不说我自己去看咯。”
老板端上来两碗刚出锅热腾腾的炒面,王一博顺手从筷筒里抽了双筷子,全然忘记使用前必须开水消毒的习惯,只顾着问:“写的什么?”
肖战捧着一张“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脸,若无其事道:“误会了是好事,说明并没有祖国的花朵被荼毒。”
“到底写的什么?”
“‘绝版图书’。”
王一博:“……”
他很难想象有一天自己会在一条不太干净的小吃街上,对着一碗油光锃亮的牛肉炒面笑得像个白痴,但在那个傍晚,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又的的确确发生了,连天边向来千篇一律的云彩都显露出与众不同,其中的一朵确实像极了小猫,带着毛茸茸的尾巴。
如果非要说品种,那必然是一只上蹿下跳热心活泼的波斯猫,有一双很灵动的眼睛。
或许就像他现在看着的,这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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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