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警车在夜色中疾驰，引擎低吼着。车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陈宇，稳住。”开车的周鸿福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副驾驶上几乎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陈宇，沉声道：“没消息，未必是坏消息。对方如果真想要顾魏的命，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把他绑走。”

　　坐在后排的司琦也连忙附和：“是啊师兄，顾医生那么聪明，他一定有办法周旋，不会让自己真陷入绝境的。”

　　另一边的魏瑶用力点头，试图活跃气氛：“就是！虽然我跟顾医生不熟，但就凭他那张脸！谁舍得下狠手啊？队长，你要相信，颜值即正义，脸在江山在，顾医生肯定……”

　　“魏瑶！”司琦扶额，恨不得捂住她的嘴，“你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年头gay也没你想的那么多！顾医生再好看，对穷凶极恶的绑匪来说也就是个男人，没那么容易……”她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好像也跑偏了，尴尬地看向陈宇。

　　“我看你俩都给我闭嘴！”周鸿福忍无可忍地低吼，“你们这是在安慰人还是添堵？”

　　“没事，周队。”陈宇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我知道他们是好意。我没事……在找到顾魏之前，我必须没事。”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声和呼啸的风声。司琦看着陈宇强撑的样子，心里发堵，忍不住低叹：“你说这些王八蛋到底图什么？抓顾医生到底做什么？他不就是一个医生……”

　　“医生？”陈宇猛地转头，猩红的眸子瞬间锁定了司琦，里面爆发出一种近乎锐利的光芒。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点，急切地看向周鸿福：“司琦说得对！顾魏只是个医生！他们要杀他，何必费这么大劲抓走？直接灭口不是更干脆？”

　　“是啊，为什么？”周鸿福也被点醒，眉头紧锁。

　　“那张存储卡！”陈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顾魏给的，里面是王菊交代的代孕证据！小雨就是她代孕生下的孩子！他们要杀王菊灭口，抓小雨，证明王菊说的都是真的，确实存在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组织，专门做非法代孕、贩卖婴儿的勾当！那么现在，他们最急需的是什么？”

　　“医生！”司琦和魏瑶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他们想让顾医生去接生？！”魏瑶一脸难以置信：“可顾医生不是……男科的吗？”

　　“他是后来转的男科，”周鸿福接口，语气沉重：“之前，他是妇产科的骨干，差点就升了主任。”

　　“这事儿我知道些，”司琦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忿，“当初……”

　　“什么？！”魏瑶听完司琦简述的“剖腹产前偷喝粥事件”，气得差点跳起来，“怎么会有这种人？医生明明嘱咐了不能吃！她自己偷吃闯了祸，顾医生拼命把她救回来，结果反被讹？！还有没有天理了！”

　　“人心难测，”周鸿福重重叹了口气，透过后视镜深深看了一眼后座沉默的陈宇，感慨道：“这世道……好人难做。像你们这样，豁出命去救人，结果……唉，难怪现在扶个老人都能上新闻，真是……”

　　陈宇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在我心里，顾魏……他一直是完美的。从小家境优渥，相貌出众，学业顶尖……和他比起来，我就像活在阴沟里的臭虫，孤儿院长大，长相普通，成绩平平，不会乐器，不懂艺术，连和人相处都笨拙……他们凭什么……顾魏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队长！”魏瑶实在听不下去了，脱口而出：“其他也就算了，你说自己长相普通？！你对着警局荣誉墙上的照片再说一遍？！”

　　“魏瑶！”司琦简直想把她扔下车，刚刚酝酿起来的一点感动被冲得七零八落，“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陈宇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既然他们没离开江城，又如此急迫地抓走顾魏，那就说明……”他停顿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说明什么？”急性子的魏瑶立刻追问。

　　“说明他们的窝点还在江城境内，”陈宇一字一顿，声音冰冷，“但他们很可能已经在准备——紧急撤离！”

　　“撤离？！他们要带着顾医生跑？！”魏瑶的声音陡然拔高。

　　“没错！”陈宇斩钉截铁。

　　“那还等什么？！”魏瑶急得直拍座椅靠背。

　　周鸿福立刻抓起对讲机，声音洪亮而急促地发布命令：“全体注意！目标窝点仍在江城！重点排查所有符合以下特征的场所：废弃仓库、货运集散地、长期无人居住但近期有异常活动的乡村房屋！寻找能改造成简易‘诊室’、具备藏匿条件、且不易引人注意的地点！重复，重点排查仓库、货运点、可疑乡村房屋！动作要快！”

　　警笛骤然拉响，尖锐的声音撕裂夜空，红蓝警灯急促闪烁，映照着车内几张写满焦急与决然的脸庞。警车如离弦之箭，加速朝着未知的危险冲去……

　　与此同时，浑身是血的顾魏气喘吁吁的站在豹哥背后，跟着他亦步亦趋的往前走。

　　“顾医生，你瞧瞧，咱们这地方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豹哥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残忍，手指点向一间间用破烂塑料布和废弃木板隔开的“功能区”：“喏，那是取卵室，干净利落，保证‘货源’质量。旁边是产房，你刚见识过了。这边……”他指向尽头一个相对安静、散发着劣质消毒水和淡淡奶腥味的隔间，“婴儿房，我们的‘小金库’。”

　　顾魏强压下翻涌的胃液，目光顺着豹哥的手指望去，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取卵室门口随意丢着几个沾着暗红污渍的针筒包装袋，门帘缝隙里隐约可见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床，上面铺着看不出颜色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两个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年轻女孩被一个壮汉推搡着从旁边走过，其中一个女孩踉跄了一下，被粗暴地拽起来，拖向那个方向。她们身上廉价单薄的衣物遮掩不住身体的瘦弱和恐惧的颤抖。

　　产房区域，就是刚才他救人的地方，塑料布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暗红，地上胡乱丢弃着沾血的纱布和棉球。简陋的推车上放着几件锈迹斑斑、显然未经彻底消毒的产钳和剪刀，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外壳破裂，用胶带草草缠着。一个穿着同样污渍白袍、神色麻木的中年女人正用一块脏抹布潦草地擦拭着推车。

　　当豹哥推开婴儿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时，顾魏的呼吸骤然一窒。

　　房间不大，光线昏暗。角落里堆放着几罐劣质奶粉和成包的廉价纸尿裤。几台款式老旧、外壳发黄的保温箱挤在一起，电源线像蜘蛛网一样纠缠在地上，其中一台的指示灯时明时灭。保温箱里，躺着几个小小的婴儿。没有新生儿粉嫩健康的模样，他们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黄，显得异常瘦小，像几只脆弱的小猫。空气异常安静，只有保温箱运作时低沉的嗡鸣和极其微弱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嘤咛。

　　一个穿着同样脏污“护士服”的年轻女人正机械地从一个奶瓶往另一个奶瓶里倒着浑浊的液体，对婴儿的微弱啼哭充耳不闻。

　　“看看，多好的‘小猪崽’！”豹哥咧开嘴，露出黄牙，拍了拍离他最近的一个保温箱，“健康得很！再过几天，就能‘出栏’了，都是钱啊！”

　　顾魏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保温箱里。里面的婴儿小脸皱巴巴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小小的胸膛起伏微弱。他几乎是出于医生的本能，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干什么？！”豹哥立刻警觉地拦住他，眼神凶狠。

　　“那个孩子……”顾魏的声音干涩，指着那个呼吸急促的婴儿，“体温可能不对，呼吸频率也不正常，像是感染或者……”

　　“放屁！”豹哥粗暴地打断他，脸上那点虚假的得意瞬间被狰狞取代：“老子说健康就健康！你他妈少在这乌鸦嘴！一个赔钱货，死了就死了，晦气！”

　　他猛地一把推开婴儿房的门，巨大的声响惊得里面的“护士”一哆嗦，奶瓶差点脱手。豹哥冲着里面吼道：“李文斌呢？死哪儿去了？让他过来看看这个！要是真病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趁早处理掉，别传染了其他的‘金疙瘩’！”

　　“处理掉”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进顾魏的耳膜。他浑身血液似乎都冻僵了，难以置信地看向豹哥，后者脸上只有冷酷和不耐烦，仿佛谈论的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件即将报废的货物。

　　就在这时，李文斌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谄媚：“豹哥，您找我？”

　　豹哥指着那个保温箱，没好气地说：“这小子说这崽子病了，你瞧瞧！要是真不行了，赶紧弄走！别留着碍眼浪费粮食！”

　　李文斌连忙凑到保温箱前，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伸手进去摸了摸婴儿的额头，眉头皱起：“是有点烫……怕是有点着凉。”

　　“妈的！真晦气！”豹哥啐了一口，“赶紧弄走！按老规矩处理！”

　　“是是是！”李文斌连声应着，打开保温箱就要去抱那个气息奄奄的婴儿。

　　“等等！”顾魏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一步上前，挡在保温箱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他只是低烧，可能是轻微感染！给我一点生理盐水和干净的棉签！我能处理！不需要‘处理掉’！”

　　豹哥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顾魏：“顾医生，又想当圣人了？别忘了你自己的处境！”

　　“我不是圣人！”顾魏迎着他的目光，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和愤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静理智，“我只是个医生！这个孩子还有救！现在处理掉，不仅浪费了一个‘金疙瘩’，他的病源也可能传染给其他婴儿！那损失更大！给我几一点时间，我保证他退烧，不影响后续‘出栏’！”

　　“出栏”这个词从顾魏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但他知道，这是唯一能打动这些畜牲的语言。

　　豹哥盯着他看了几秒，又瞥了眼保温箱里那个微弱呼吸的小生命，似乎在权衡得失。最终，他冷哼一声，对李文斌摆摆手：“去！拿他要的东西！顾医生，我就给你三十分钟。要是三十分钟这崽子还烧着……”他狞笑一声，没说完的话比任何威胁都更刺骨。

　　李文斌很快拿来一小瓶生理盐水和一包未开封的棉签，眼神复杂地递给顾魏。顾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和婴儿房里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动作迅速却轻柔地打开棉签包装，蘸取少量生理盐水，小心翼翼地湿润婴儿干裂的嘴唇，又用干净的棉签蘸水轻轻擦拭婴儿的额头、腋窝和腹股沟进行物理降温。他的手指稳定，眼神专注，仿佛此刻他不是身处魔窟的囚徒，而只是在医院里进行最寻常的诊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豹哥不耐烦地抖着腿。顾魏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豹哥和李文斌如同实质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指尖下那微弱的心跳和滚烫的皮肤上。

　　终于，在豹哥即将爆发的边缘，保温箱里婴儿原本急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小脸上的潮红也褪去了一点。顾魏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确实降下来一些。

　　“退烧了。”顾魏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放下棉签，看向豹哥，“暂时稳定了。需要继续观察，补充水分。”

　　豹哥狐疑地凑近看了看，婴儿的呼吸确实不像刚才那样困难了。他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顾魏的处理。

　　顾魏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弛，这才感觉到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他刚想用袖子擦一下额头的汗，豹哥却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顾医生，戏演完了？”豹哥那张带着疤痕的脸凑得很近，嘴里喷出的恶臭气息几乎喷到顾魏脸上：“别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蒙混过关！你的价值，是让更多的‘猪仔’活着生下‘小猪崽’，不是让你在这里当什么儿科圣手！”

　　他用力将顾魏拽离婴儿房，粗暴地将他推向另一个方向，那里弥漫着更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几个穿着同样污秽白袍、眼神麻木的人影在忙碌。豹哥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顾魏的耳朵：

　　“那边！有个‘猪仔’难产，折腾半天了！李文斌那废物搞不定！现在，该你上场了，顾大医生！让我看看你真正的‘本事’！记住，我要活的‘猪仔’，更要活的‘小猪崽’！别让我失望，否则……”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婴儿房的方向，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顾魏被推得一个趔趄，站稳身体。他望向那个血腥味浓重的隔间，塑料布帘后传来女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他最后看了一眼婴儿房的方向，那个刚刚退烧的小小身影在保温箱的微光里显得那么脆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决绝。他挺直脊背，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沾着污渍的白大褂，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血腥的“手术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