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重新亮起的灯火透过车窗，在苏醒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蜷缩在出租车后座，指尖一遍遍摩挲着贴在手机背面的夜光星星。那点微弱的绿光在都市霓虹的映衬下显得微不足道，却像一枚嵌入现实的护身符，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五十三天的倒计时在脑海中悬浮，数字的冰冷棱角似乎被今晚的经历打磨得圆润了一些。素描本安静地躺在书包里，姜纯梨的便签纸像一颗隐秘的心脏，隔着布料轻轻贴着大腿外侧。那句“黑暗不可怕，因为星光永远都在那里”仿佛带着体温，熨帖着她心底残留的惊悸。

“到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醒付钱下车，站在熟悉的单元楼下。家里的窗户亮着灯，那灯光此刻却像一只审视的眼睛，让她刚刚平复的心绪又莫名地绷紧。她深吸一口气，楼道里消毒水混合着晚饭油烟的味道涌入鼻腔，是家的味道，却也带着无形的压力。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陆倩的声音立刻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紧绷和不耐烦。她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几份文件，眉头微蹙，显然工作还没结束。

苏醒低头换鞋，下意识地将书包往身后藏了藏。“晚自习后……留下来讨论一道物理题。”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了书包带。

陆倩放下文件，站起身走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苏醒略显苍白的脸。“讨论题目？讨论到快十点？”她语气里是明显的不信，“期中考试的成绩单，班主任发到家长群了。”

苏醒的心猛地一沉。胃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她看到母亲转身走向茶几，拿起那张薄薄的、此刻却重若千钧的打印纸。

“解释一下。”陆倩把成绩单拍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数学78分，物理82分，班级排名第十五名。上次月考还是第十名，这次直接掉到中下游了？”

苏醒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得发疼。她看着母亲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在成绩单上那个刺眼的“15”上用力敲击，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的神经末梢上。

“这次……题目比较难，综合性很强……”她试图解释，声音却低了下去。

“题目难？”陆倩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你们班第一名考了多少？别告诉我题目难到连优等生都考不好！”

苏醒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进掌心。姜纯梨的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一种隐秘的甜意，但此刻说出来只会火上浇油。“第一名……数学95，物理98。”她刻意省略了那个名字，声音干涩。

“所以题目并不难！是你分心了！”陆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最近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晚上回来就一头扎进房间，喊你吃饭都磨磨蹭蹭。作业是不是都没好好做？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她的目光锐利地扫向苏醒紧紧护在身后的书包，“是不是又在画你那些没用的画？”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苏醒的脸颊，烧得耳根发烫。“素描不是没用的……”她试图争辩，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是她唯一可以喘息的出口，是灰暗世界里捕捉到的光。

“不是没用的？”陆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她突然上前一步，动作快得让苏醒来不及反应，一把就抓住了书包带子。

“还给我！”苏醒惊呼，下意识地往回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拉扯间，书包拉链被扯开，那本厚厚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素描本“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深蓝色的封面摊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线条。

陆倩眼疾手快，弯腰一把抄起了素描本。苏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妈！别……”她伸出手，声音带着哀求。

但陆倩已经随手翻开了本子。她冰冷的目光掠过那些静物、风景的练习页，然后停在了最新的一页——那张未完成的姜纯梨肖像。铅笔的线条温柔而精准，捕捉到了少女低头看书时沉静的侧影，耳后那缕调皮翘起的碎发似乎还带着风的痕迹。画纸边缘，苏醒在专注时不小心写下的一个“梨”字，此刻像一个醒目的标记。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几秒钟的沉默，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苏醒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陆倩抬起头，眼神里是混杂着失望、愤怒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这就是原因。”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你整天就琢磨着画这个……同学？连最基本的功课都荒废了？”

“我没有耽误学习！”苏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误解的委屈和愤怒，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我只是……只是在休息的时候画一下！”

“休息的时候？”陆倩的声音终于爆发，像压抑许久的火山熔岩喷涌而出，“你的休息时间就是用来看闲书、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吗？你知道我和你爸每天工作到几点？省吃俭用供你上这所重点高中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这不是毫无意义！”眼泪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滚烫地滑落，“这是我的爱好！是我喜欢做的事！”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爱好？喜欢？”陆倩的声音尖利刺耳，她双手猛地抓住素描本的两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好！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你该做的事！”

“不要——！”苏醒撕心裂肺地尖叫，扑上前想要阻止。

但一切都晚了。

“嘶啦——！”

刺耳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开。苏醒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她熟悉又陌生的手，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将画纸一页、又一页地狠狠撕开！

姜纯梨垂眸时温柔的睫毛弧度，被撕裂；

她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浅笑，被撕裂；

她托着下巴沉思时纤细的手指，被撕裂；

她阳光下发丝闪耀的金色光晕，被撕裂；

还有那张未完成的、带着隐秘情愫的月光下的侧影……统统变成了漫天飘落的、惨白的碎片！

“不——！”苏醒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哀鸣，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飘落的纸片，像要抓住自己破碎的心。然而陆倩用力一推，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痛。

“从今天起，不准再碰这些玩意儿！”陆倩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律，不容置喙，“放学立刻回家！所有时间给我用来复习！再让我发现你画一笔，或者跟这些不三不四影响你学习的人来往……”她狠狠地将手中残余的、皱成一团的素描本封面摔在地上，“后果自负！现在，回你房间去！好好想想你的‘未来’！”

苏醒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贴着墙壁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地面寒气直透骨髓。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模糊了视线。地上散落着无数纸片，每一片都像是从她鲜活的心上硬生生撕扯下来的碎片。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瓷砖上摸索，触碰到一片边缘不规则的碎纸。她捡起来，紧紧地、几乎要嵌进皮肉般攥在手心——那恰好是姜纯梨肖像上，眼角那颗小小泪痣的位置。

她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再看母亲一眼，也没有再看地上那片狼藉。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她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自己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客厅刺眼的灯光和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世界骤然陷入一片相对昏暗的寂静。苏醒背靠着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消失殆尽，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她蜷缩成一团，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都哭出来。手中那片小小的、带着泪痣的碎纸，被滚烫的泪水浸湿，变得柔软而脆弱。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喧嚣，车流声隐隐传来。但这间小小的卧室，却像是被抛入了冰冷黑暗的深海之底。熟悉的、童年储物间般的恐惧感，伴随着被最亲近之人否定的巨大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漫上来，试图将她吞噬。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胸腔里一阵阵抽搐的钝痛。苏醒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高楼的霓虹灯牌透进一点微弱、变幻的光线，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影子。黑暗像厚重的丝绒幕布包裹着她。

就在这时，校服衬衫内袋的位置，传来一点微弱的、异样的存在感。她猛地想起——姜纯梨塞给她的那张纸条！在母亲抢夺书包的混乱中，她凭着本能，在素描本被夺走前，飞快地将那张折叠的纸条塞进了最贴身的内袋！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探进内袋。指尖触碰到那张折叠得异常整齐、带着体温的硬挺纸张。她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慢慢地、无比珍重地将它掏了出来。

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她颤抖着展开纸条。熟悉的、清秀工整的字迹，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清晰地映入眼帘：

> “如果今晚睡不着，记得数我的脉搏。

>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 我永远在你数到的地方等你。

> ——梨”

纸条的背面，还粘着一颗小小的、圆润的硬糖。她小心地剥下来，是草莓味的，姜纯梨平时最喜欢吃的那种。她将糖含进嘴里，一股清甜又带着微酸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奇异地中和了泪水的咸涩，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抚慰。

她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逡巡。姜纯梨的话在耳边回响：“贴在你随时能看到的地方吧……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完全陷入黑暗了。” 她摸索着站起来，走到床边，拿起手机。手机背面的夜光星星，在绝对的黑暗中会发出柔和的光芒，但在现在这种有微弱环境光的情况下，几乎看不见。

她需要一个更暗、更能让星光显现的地方。她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她的衣服，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黑暗空间。她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放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蜷缩着身体，钻进了衣柜。

柜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外界的光线。彻底的、浓稠的黑暗瞬间将她包裹。

就在这令人心悸的黑暗降临的刹那——

一点温柔的、莹润的绿色光芒，在手机背面，如同被唤醒的精灵，悄然亮起。

是那颗夜光星星！

它像一颗真正的、微缩的星辰，在这密闭的、绝对黑暗的小小空间里，静静地、执着地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绿光。那光芒并不耀眼，却足以刺破最深沉的黑暗，勾勒出手机模糊的轮廓，也照亮了苏醒盈满泪水的眼睛。

黑暗中，这唯一的光源，成了她全部世界的中心。

她背靠着柜壁，屈起膝盖，将脸轻轻贴在冰凉的柜板上，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颗小小的绿星。嘴里草莓糖的甜味丝丝缕缕地蔓延，与姜纯梨手腕的触感、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她沉稳的脉搏、她在月光下靠近时温热的呼吸……所有关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这颗星光点燃，无比清晰地、带着温度和色彩，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她想起停电那一刻，姜纯梨温暖的手覆上她冰冷僵硬的指节，那指尖小心翼翼的摩挲，带着无尽的安抚。

她想起掌心贴着她手腕内侧，感受到那平稳、有力、像生命鼓点般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成为黑暗中最可靠的路标。

她想起姜纯梨说“数我的脉搏，跟着这个节奏呼吸”，那声音低沉而熨帖，穿透了她所有的恐惧。

她想起在月光流淌的拱窗下，两人十指紧扣的瞬间，那种电流窜过全身、胸口炸开温热与柔软的悸动。

她想起姜纯梨近在咫尺的脸，睫毛上仿佛撒着星屑，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月光和自己惊慌的影子。

她想起她指尖轻轻触碰自己耳后时，那仿佛点燃血液的滚烫，和那句带着笑意的“像你的素描”。

她想起灯光亮起时，姜纯梨眼中未曾褪去的温度，像融化的蜜糖，还有她慢条斯理整理衣襟时，白皙脖颈散发的珍珠光泽……

她想起便签上那句“黑暗不可怕，因为星光永远都在那里。就像我，总能在一群人中一眼认出你的背影。”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魔力，敲打在她心上。

她想起素描本边缘那行小字：“下次画我时，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梨”。那是一种带着纵容和期待的邀请，是她从未敢奢望的回应。

所有的画面、声音、触感、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暖流，汹涌地冲向她，温柔而有力地包裹住她被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心。母亲尖利的斥责、素描本被撕裂的刺耳声响、那满地狼藉的纸片……这些带来的冰冷和绝望，在这股暖流的冲击下，竟不可思议地开始退潮。

黑暗，似乎真的不那么难熬了。

因为在这片绝对的黑暗里，有了一颗属于她的星星。

苏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她尝试着，像在那个停电的夜晚，姜纯梨教她的那样。她伸出右手，悬停在黑暗中，仿佛再次搭上了那只温暖的手腕。

她集中全部的精神，努力回忆着那稳定而令人心安的脉搏节奏。

一……吸气

二……屏息

三……缓缓呼气

指尖在虚空中微微颤动，仿佛真的感受到了皮肤下那充满生命力的跳动。姜纯梨的脉搏似乎穿越了时空，再次在她指下搏动，成为这黑暗牢笼中唯一的、也是永恒不变的节拍器。

四……五……六……

她的呼吸，在无声的默数中，开始笨拙地、一点点地试图去跟随那个记忆中的节奏。胸腔里那颗因愤怒和委屈而狂跳的心，似乎也在这节奏的牵引下，慢慢平复了那惊涛骇浪般的躁动。

七……八……九……

衣柜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颗夜光星星恒定散发着的、温柔的绿芒。草莓糖的甜意在口中化开，带着姜纯梨特有的气息，仿佛她就在身边。

十……十一……十二……

黑暗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怪兽。它变成了一个茧，一个被星光温柔守护的秘密空间。在这里，她可以暂时逃离外界的风暴，可以放肆地想念那个带给她光亮的女孩，可以舔舐伤口，可以积蓄力量。母亲的禁令、撕碎的梦想、糟糕的成绩……它们依然存在，依然像沉重的枷锁。但此刻，在这片星光笼罩的黑暗里，它们似乎失去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力量。

十三……十四……十五……

她想起姜纯梨在月光下说：“下次提前告诉我，好不好？”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保护欲。下一次的黑暗，无论是停电，还是像今晚这样的心狱，她不会再是一个人面对了。她有了一颗星星，有了一个可以期待、可以依靠的“下次”。

十六……十七……十八……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不再是绝望的宣泄，而是一种混杂着委屈、温暖和某种坚定决心的复杂情感。她紧紧攥着手中那片带着泪痣的碎纸，仿佛那是她们之间无法被彻底斩断的联系。

十九……二十……二十一……

当数到第二十一下时，苏醒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终于降临。紊乱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狂跳的心脏也落回了它应有的位置。虽然悲伤和愤怒的余烬仍在，但那种灭顶的窒息感消失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再次凝视着那颗夜光星星。微弱的绿光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跳跃闪烁。

黑暗中，她轻轻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手机背面那颗小小的星星。光滑微凉的触感，带着承诺的重量。

“纯梨……” 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从她唇边逸出，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种新生的勇气。

明天。她默默地想。明天在学校，她一定要找到机会，告诉姜纯梨今晚发生的一切。告诉她素描本被撕毁的痛，但也告诉她，这颗星星是如何在至暗时刻拯救了自己。她要告诉姜纯梨，以后她们需要更小心，但这份隐秘的联系，她绝不会放手。她会找到新的方式继续画她，继续珍藏关于她的一切。

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黎明的微光在地平线处悄然孕育。衣柜里，苏醒蜷缩在星光和回忆筑起的方舟里，疲惫的身体渐渐放松。嘴里草莓糖的味道淡去，但那份由姜纯梨带来的、足以对抗黑暗的甜意，却深深融入了她的血脉。

她靠着柜壁，眼皮越来越沉。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颗绿色的星辰，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黑暗依旧在，但有了星光，长夜便不再那么难熬。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