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像冰冷的铡刀,悬在高三每个教室的上空。五十三天早已成为过去式,如今只剩下刺眼的“28”。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咖啡因和无声的焦虑。课桌被层层叠叠的试卷和习题册淹没,连呼吸都带着一种疲惫的沉重。
苏醒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投下窗棂的阴影。笔尖悬停在最后一道大题的空白处,复杂的几何图形仿佛在眼前扭曲旋转。她努力集中精神,试图从那些交错的辅助线里找到突破口,但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的另一端。
姜纯梨坐在第三排靠走廊的位置,正微微侧着头听同桌讲题。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几缕发丝垂在白皙的颈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神情专注而沉静。苏醒的目光贪婪地、又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个身影,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心底。那颗夜光星星依旧贴在手机背面,在阳光下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绿色小点,却承载着她所有隐秘的勇气和期待。
距离那场撕碎素描本的风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苏醒遵守了母亲的禁令,放学立刻回家,再也没有在陆倩面前提过画画,更没有再碰过画笔。那些被撕碎的纸片,她偷偷捡拾起来,夹在一本厚重的词典里,像一个被埋葬的秘密。她和姜纯梨的交流变得更加隐秘,像地下工作者。纸条传递的地点从课桌缝隙换到了图书馆无人问津的书架深处、放学后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钢琴凳下、甚至卫生间某个特定隔间的缝隙。内容也多是关于难题的探讨、简短的鼓励,或者一张画着笑脸的便签。
姜纯梨像一道温暖而坚定的光,始终穿透着笼罩苏醒的阴霾。她会在苏醒被难题困住、眉头紧锁时,不经意地经过她的座位,放下一张写着关键思路的纸条;会在模拟考成绩不理想、苏醒情绪低落时,塞给她一颗草莓糖;会在晚自习结束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走出校门,在某个路灯昏暗的转角,飞快地交换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说一句:“明天加油。”
这种隐秘的陪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支撑着苏醒在题海和母亲无形的压力下艰难前行。姜纯梨的存在本身,就是她对抗高考这座大山的最大动力。每一次隐秘的互动,都在苏醒心中积蓄着一种近乎膨胀的甜蜜和希望。她看着姜纯梨在阳光下微笑的侧脸,看着她低头解题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偶尔投向自己这边那带着安抚意味的匆匆一瞥……所有细碎的片段,都在她心底发酵,酝酿成一种近乎笃定的信念:她们之间,绝不仅仅是朋友。
那晚衣柜里的星光、纸条上“永远等你”的字句、月光下近在咫尺的呼吸和指尖的温度……这一切,难道不足以说明什么吗?苏醒无数次在心里模拟着那个场景,那个她终于要鼓起勇气捅破窗户纸的时刻。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承载这份沉甸甸心意的、不会被轻易打扰的空间。
机会在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后的那个下午降临。压抑许久的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些,老师宣布下午自由复习。教室里很快只剩下零星几个同学。姜纯梨收拾好书包,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苏醒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跳下悬崖的勇者,飞快地抓起书包和一本速写本(她谎称是错题本),几步追了上去。
“姜纯梨!”她在走廊拐角处叫住了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姜纯梨闻声回头,夕阳的金辉恰好洒在她的发梢和肩头,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询问:“嗯?怎么了苏醒?有题不会?”
“不…不是。”苏醒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手心瞬间沁出薄汗。她捏紧了手中的速写本,指节泛白。“能…能去美术教室待一会儿吗?那里现在应该没人。”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就一会儿,我…我有东西想给你看。”速写本的封面下,藏着她偷偷画了无数遍、又撕了无数遍的“礼物”——一张在无数个深夜里,借着手机屏幕微光完成的、最完美的姜纯梨肖像。不再是侧影,而是正面的、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眼角那颗泪痣被细细描绘。
姜纯梨微微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苏醒紧握的速写本上,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苏醒几乎捕捉不到。她沉默了几秒,夕阳的光线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美术教室空旷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画架蒙着防尘布,静物台上的水果模型落了一层薄灰。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户,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里隐约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寂静中,苏醒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姜纯梨,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快要爆炸的紧张感。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她,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转过身,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将速写本递了过去,翻到了她藏好的那一页。
“给…给你的。”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明显的颤抖,脸颊红得如同熟透的番茄,根本不敢直视姜纯梨的眼睛。
姜纯梨的目光落在画纸上。画中的少女栩栩如生,笑容温婉,眼神清澈,连发丝的走向都带着细腻的光泽。那颗小小的泪痣,被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重地点缀在眼角。画技比起从前,显然有了巨大的进步,每一笔都倾注了无法言说的深情。姜纯梨静静地看了很久,久到苏醒几乎要因为窒息而晕厥过去。
终于,姜纯梨抬起头。夕阳的光线落在她的脸上,却让她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去看苏醒的眼睛,视线落在苏醒紧张地绞在一起的双手上。
“画得真好,苏醒。”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深潭,听不出什么情绪,“谢谢你。”
苏醒的心悬在半空,期待着下一句,期待着某种她渴望已久的回应。
然而,姜纯梨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精准无比地刺穿了苏醒所有的幻想和勇气。
“但是,”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着最不具伤害性的措辞,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苏醒心上,“苏醒,我只把你当朋友。”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窗外的风声,远处操场的喧嚣,甚至美术教室里灰尘漂浮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句“我只把你当朋友”,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冰冷而残酷。
苏醒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姜纯梨。她试图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玩笑、一丝犹豫,或者哪怕一丝不忍。但是没有。姜纯梨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坦诚,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写满震惊和破碎的脸庞。
“对…对不起。”姜纯梨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重锤敲碎了苏醒最后一点侥幸。“我…我没想到会让你误会。”她微微移开了视线,似乎不忍再看苏醒的表情,“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苏醒。你帮了我很多,我也希望能一直支持你度过高考。但……只能是朋友。”
“轰隆——!”
苏醒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积蓄了数月、甚至更久的勇气、期待、甜蜜的幻想,在这短短几句话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瞬间炸裂,只留下冰冷黏腻的绝望感。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脸颊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失血的惨白。
原来……都是误会?
月光下的靠近、指尖的温度、十指相扣的心悸、黑暗中低语的“下次”、纸条上“永远等你”的承诺、那些隐秘的关怀和默契的眼神……这一切,都只是“朋友”的范畴?
是她自作多情了?
是她一厢情愿地解读了所有信号?
那颗被她视若珍宝、在无数个黑暗时刻给予她力量的夜光星星,原来……只是一个朋友出于善意的安慰?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最初的剧痛。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隐秘的心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在深夜里辗转反侧的甜蜜幻想,此刻都暴露在对方平静而洞悉的目光下,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哽咽。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让姜纯梨看到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
“对…对不起……”她听到自己破碎不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不知道……是我……是我搞错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沙砾。
她慌乱地、几乎是抢夺一般地从姜纯梨手中抽回了那本速写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纸张在她用力的抓握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张倾注了她所有心血的肖像画,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只想立刻将它撕碎、烧毁,让它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我先走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根本不敢再停留哪怕一秒。她像一只被猎人射中、惊慌失措的小鹿,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手在门把上滑了好几下才抓住,用力拉开,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美术教室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那片温暖的夕阳,也彻底隔绝了她长达数月的、隐秘而炽热的少女心事。
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苏醒抱着速写本,几乎是跑着冲向楼梯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她顾不上擦,也顾不上周围可能投来的诧异目光,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让她心碎、让她无地自容的现实。
她一口气冲下楼梯,跑出教学楼,一头扎进教学楼后面那片僻静的小树林。这里是她曾经和姜纯梨交换过纸条的地方。此刻,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
她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梧桐树干,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怀里的速写本被她死死攥着,纸张的边缘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树林里低低回荡。
“我只把你当朋友……”
“对不起……”
“是我误会了……”
姜纯梨平静的声音和她自己狼狈的道歉声,在脑海里反复交织、回响,像最恶毒的诅咒。所有的细节都在这一刻被重新解读:那些她以为是心动的靠近,或许只是姜纯梨对朋友的关心?那些她以为是暧昧的指尖触碰,或许只是姜纯梨习惯性的安抚?那些纸条上的温暖话语,或许真的只是朋友间的鼓励?那颗夜光星星……真的只是一个象征友谊的礼物?
巨大的自我怀疑和否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羞耻感灼烧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沉浸在一场自编自导的独角戏里,而唯一的观众,早已洞悉一切,最终只用一句轻飘飘的“朋友”,就将她精心构筑的幻梦击得粉碎。
暗恋结束了。
以一种如此猝不及防、如此狼狈不堪、如此心碎的方式,结束了。
像一颗流星,在燃烧尽所有光芒和希望后,终究还是无可挽回地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嗓子发不出声音,眼泪也似乎流干了,只剩下胸腔里一阵阵窒息的闷痛。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小树林里暗了下来。
苏醒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厉害。她低头看着怀里被自己攥得变形的速写本。封皮下,那张她视若珍宝的肖像,此刻成了最大的讽刺。
她颤抖着翻开本子,指尖停留在那张画上。画中的姜纯梨依旧在温柔地笑着,眼神清澈,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撕碎它!像母亲撕碎那本素描本一样,把它撕成碎片,连同自己这场荒唐可笑的暗恋一起,彻底埋葬!
她捏住了画纸的边缘,指尖用力到泛白。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几道清晰的折痕出现在画中少女的脸颊上。
然而,就在即将撕下去的前一秒,她的动作顿住了。
目光落在画中姜纯梨的眼睛里。那双被她描绘得无比专注、仿佛带着某种情意的琥珀色瞳孔……她曾无数次沉浸在这双眼睛的注视里,感到无比的安心和悸动。
即使……即使一切都只是误会,即使这份感情注定无果,那些悸动、那些温暖、那些在黑暗中支撑她的力量……难道都是假的吗?姜纯梨给予她的善意和陪伴,难道也因为这拒绝而变得毫无价值吗?
撕碎它,就能撕碎这份心碎吗?就能抹去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温暖吗?
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慢慢松开了手。画纸缓缓舒展开,但折痕已经无法抚平,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轻轻地将那张画从速写本上撕了下来,动作不再激烈,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没有将它撕碎,而是将它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很小的方块。然后,她抬起手,用力地、狠狠地,将它塞进了校服外套最深、最隐蔽的内袋里。仿佛要将这份心碎,连同那个名字一起,深深地藏进身体最深处,再也不要轻易触碰。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树干,仰起头,透过稀疏的枝叶,望向深蓝色夜幕中悄然亮起的几颗疏星。
其中一颗星星,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的光芒,像极了贴在她手机背面那颗夜光星星。
黑暗再次笼罩下来,带着高考的压力、被拒绝的痛楚、以及梦想被禁锢的窒息感。但这一次,似乎和储物间那次、和素描本被撕碎那次……都不一样了。
心很痛,痛得像被挖走了一块。
但奇怪的是,那曾经让她恐惧到窒息的纯粹黑暗,似乎真的……不再那么令人绝望了。
因为经历过了最深的黑暗,才知道哪怕再微弱的光,也是光。
因为感受过了最痛的心碎,才明白有些温暖,即使不属于爱情,也依然值得铭记。
她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红肿的眼睛里,最初的震惊、羞耻和绝望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小的坚韧。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芒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指尖划过屏幕,停留在姜纯梨的号码上。她看了很久很久,最终,没有拨打,也没有发信息。只是点开了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指尖悬停在“删除”键的上方。
停顿了几秒。
最终,她只是按下了锁屏键。
屏幕暗了下去。
那颗夜光星星在手机背面,在渐浓的暮色里,开始散发出它熟悉的、温柔的绿色微光。
苏醒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小树林深处,那个埋葬了她初恋的地方,然后转过身,抱着那本没有撕毁的速写本,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也是朝着仅剩二十八天的高考战场,沉默而缓慢地走去。
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单薄而孤寂,却又仿佛带上了一丝被泪水冲刷后的、不易察觉的倔强。暗恋结束了。但生活,尤其是高考这场硬仗,还在继续。那颗夜光星星贴着的手机,依旧沉甸甸地握在她手里,光芒微弱,却固执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黑暗或许漫长,但并非不可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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