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五殿下端端正正的站着,仿佛已石化;莲台之上,小王子端端正正的坐着,早已成习惯。
老妪伺立在莲台左右,她的小王子,她当初,舍了自己命孤注一掷的豪赌,赌下了他的命,如今看来,却好似,赌上了他的,命。
莲台上有滴水之音,老妪凝神看了,不置一词,听见他的低低的声音飘来,“为何?”
“不丹感激神子的牺牲。”
“不要感激,我没有要牺牲。”
“汉人狡猾,小王子不该被迷惑。”
“我没有被迷惑。”
“他已有子嗣,他喜欢女人,他……”
老妪肉眼可见的慌张,因为这个不声不响的小王子,一旦发声,那是蛊人的声音,和那男人一样,和他们的王一样。
“他有没有子嗣,他喜不喜欢女人,与我何干?”
“他……他骗你的王子,他只是为了夺这江山。”
“他骗不骗我,他夺不夺这江山,又与我何干?”
“小王子……”
“你只当没有过我这个,小王子吧。”
那老妪似乎听出了什么,也可能是听出了当年的自己,跌跌撞撞扑上前去,“不,不……,不——”,原本就沙哑的嗓音,因为撕心裂肺而破音,更加难听……
又是不曾相见的半年,小王子不再静坐,他每天只是穿着汉服去跑马,可惜晒不黑,他的小棕马和他一起长壮,马不再像野马,他也不再像神祗。
五殿下终于想明白自己的“天命”,他当不当皇上,不是他说了算,是天。
太子和皇后死了,是五殿下设计杀的,和皇上一起设计。
皇上也死了,是五殿下设计杀的,自己设计。
所以你看,一旦你是按照上天的旨意来,这些看似难于登天之事,其实,都不难,但是他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那个该死的小女人的孩子——和他相差一轮还多的被他称作“皇子”的弟弟——是未来要做皇帝之人。
他算着他的母亲不好,要杀了,让那“狗崽崽”去做他的母亲,一定很好,狗崽崽一定会把孩子教的很好。
狗崽崽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他害怕,他梦见不同的人都举着剑刺向他,他的五哥一个一个的替他挡了,及至身前,回首,用剑,杀了他。
终于完成了登基大典,最近悲伤的仪式做了太多,民间,太需要这样欢乐的庆典了,但是站在庆典顶端的圣主,他没有听出这里的欢乐,入耳,反反复复都是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所谓了,反正众人觉得他欢乐就好,上天觉得他欢乐就好,所以只要再过半年,他们就会再迎来另一个庆典——皇后的册封大典。
寝殿的丹丹王子微微摇了摇头,对不起,要扫大家的兴了……
他提着剑进了现今王上的寝殿,就如他梦里的那些刺客一样,就如他千万次进他寝殿一样,提着剑,大步流星,没人阻拦,五殿下的侍卫暗卫,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竟然一个都没有换。
五殿下的寝殿空空如也,也不算,五殿下在,没有皇后,没有侍女,连老妪也没有。
他眼见着他提着剑走过去。
他说,“狗崽崽……”
他过去拉住他,“狗崽崽……”
他过去拥住他,“狗崽崽……”
他用他的声线,千千万万遍的低唤他的名字,他想说好久不见,他想说他现在是万人之上有话语权,他想说他现在终于要解脱可以陪他去攀那高山……但是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次次的唤出了他的名字。
“我来刺杀你。”
“好,狗崽崽,你来刺杀我。”他慌忙的去抚他的脸,他不敢再去拖他的手,他怕他以为他要夺了他的剑。
“我来刺杀你,为什么不阻拦?”
“狗崽崽……你来找我,我怎么会阻拦……狗崽崽……你为什么要信我?”
“我不信你。”
一剑出,已刺穿胸膛,五殿下只抱着那身体哭笑,他不是因为贪着他那温热的身体才错过了抢救的时间,他就是要他死,他害死了他的他。
这个场面在史书上有记载,不丹王子,背信弃义,不念抚养教导之洪恩,渐有贪慕荣华江山之野心,终凭一己神力持剑独闯皇帝寝殿,虽百千侍从不可阻拦,然吾主受天神庇佑,弑其于围幔之内,不丹惶恐,送黄金千万,退至延巴卡,签百年臣服条约。
如此,以为朝不保夕的王位,竟然一坐就是二十六年,新近的质子里,有一个小男孩儿,七八岁的样子,来自漠北边城,与不丹最边的城市,只隔了一个陇原,身形瘦削,是跳脱的性子,在人前也不拘礼数,说自己是漠北的狼崽,未来要做漠北的狼王,皇上很是喜欢,要留在身边。
“你可有汉名字?”
“孟和那木尔可是汉名字?”
“否。”
“孟和那木尔是何意思?”
“永恒的秋天。”
“永恒的秋天……那你叫孟永山,可好?”
“为何是孟永山不是孟永秋?”
“因为永恒的是那秋天的山,不是秋天。”
“好,那就孟永山。”
“回皇上的话,要说'是',不要说'好'。”
“是,谢圣上。”
“你可有带随身的乳母?”
“不曾带。”
“住不丹宫吧,不要进那王子寝殿,其他殿,你随意,那里有一位老妪,会照扶你。”
过了两日,这小儿扭扭捏捏有一事相求,“可否换了那老妪?”
“为何?”
“她,长得骇人,我……怕。”
“走吧,我同你,去看看她,不要怕,她一定会把你照顾的很好。”
“圣上。”老妪沙哑的嗓音,匍匐在地。
“娘娘——”
地上的老妇人愈发抖如筛糠。
“娘娘,你可见了这个孩子?”
“是,谢圣上。”
“木砚可好?”
“木砚很好,谢圣上。”
“木砚,和石墨,可好?”
老妪一愣,瞬即明白,低了头回应,“他们,很好。”
“好,好,我去他寝殿看看,你们先下去吧。”
推开门,寝殿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停在案边,上面还放着他幼时写的那个“永”字,“永”字下面,还压着他送他的经典。
抬眼看莲台,他还在那里坐着,端端正正,一身白纱。
他就走向他,那金莲上的小小神仙,却突然变成七八岁孩童模样,梳着一头的小辫儿,用兽毛皮裹额,一双丹凤眼斜斜的飞入鬓边,鼻梁高挺,不似汉人,嘴唇显薄,应该是冷情之人。
“孟永山,你怎的又调皮。”
皇上挥了挥手,那莲台上的“孟永山”竟然就不见了,唬的皇上急忙去牵,哪还有人呢,“狗崽崽,是你又回来找我了吗?你看,你就是舍不得我。”
“狗崽崽?多大的人了怎的还捉迷藏?我看到你了哦,出来!”
“狗崽崽!狗崽崽……”
皇上在这个寝殿横冲直撞,精疲力尽,终于在那个从未踏上过的玉床上躺了,横七竖八的兔子被冲的四蹿,他随手握了一只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的狗崽崽,你们让他睡哪里?如此大的地儿?为什么你们偏偏要霸着他这一点地儿?他已那么瘦削,为什么还是没有立足之地?”
皇上似乎睡了,睡得很沉,他梦见他和自己都变成了鹰,一起去攀那高山,攀到山顶,再飞起来,飞的比那山还高,比肩天,再飞到,比天还高……
真好,不要再做人了吧,做眼下这鹰,做床上这兔,做门外那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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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