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嗒”声。

　　那声音像一道闸门，将外面的世界，连同白若晴的哭诉与愤怒，彻底隔绝。

　　沈星落的世界里，只剩下顾淮之。

　　还有他面前那张巨大、空旷，如同审判台的黑檀木办公桌。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切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几道锐利的亮痕，像刀锋。

　　顾淮之没有坐下。

　　他站在桌后，身影被窗外的强光勾勒成一道沉默的剪影，看不清表情，只能感觉到那股几乎要将人冻结的低气压。

　　他没让她坐。

　　沈星落也就那么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雪的白杨。

　　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却微微蜷起，掌心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知道，刚才白若晴那一场，不过是开胃菜。

　　现在，才是真正的鸿门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不说，她不问。

　　这是一场耐力的比拼，意志的较量。

　　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风。

　　沈星落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办公桌一角的水晶摆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有些晃眼。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预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百种对话，以及每一种对话的最佳应对。

　　终于，顾淮之动了。

　　他不是走向她，而是坐回了那张宽大的真皮座椅。

　　椅子发出轻微的皮革呻吟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从手边一摞文件中，抽出一份。

　　那份文件，沈星落再熟悉不过。

　　是她发来的项目风险评估报告，也是她叩响顾氏大门的敲门砖。

　　或者说，是她递出的战书。

　　顾淮之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纸页，发出“哗啦”的轻响。

　　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沈星落紧绷的神经上。

　　他终于停下。

　　那份报告被他用两根手指捏着，轻飘飘地推过巨大的桌面，停在沈星落面前。

　　“沈小姐。”

　　他开口了，声音平直，没有温度，像机器切割金属。

　　“第27页，第三段，第四行。”

　　他的指节，在纸面上轻轻叩了两下。

　　笃，笃。

　　“关于‘金丝雀’协议下的数据资产估值模型，你用了一个三年前的算法。我不认为，一个 претендент на должность финансового аналитика в ‘Gu Capital’，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甚至懒得用问句。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陈述，是审判官敲下法槌前，对罪证的最终确认。

　　来了。

　　沈星落的心脏重重一跳，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个被他指出的地方。

　　那里，她故意留下了一个几乎不会被人察觉，但对专业人士而言又极其刺眼的“错误”。

　　一个陷阱。

　　一个钩子。

　　一个只为他而设的，信号。

　　他果然看到了。

　　沈星落缓缓抬起眼，脸上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表情——不是慌乱，而是一种专业尊严被冒犯的惊讶，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羞愧。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也抿成一条倔强的线。

　　“顾总，我很抱歉。”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指出错误的懊恼，但声线依旧稳定，“这确实是我的疏忽。”

　　她没有立刻辩解，而是先干脆利落地承认了“错误”。

　　这是心理博弈的第一步：先满足对方的掌控欲。

　　顾淮之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身前，一言不发。

　　他像一只蛰伏的猎豹，冷漠地欣赏着猎物如何挣扎。

　　沈星落没有给他太多欣赏的时间。

　　她上前一步，手指轻轻点在报告的另一处空白位置。

　　“您说的没错，这个‘theta——gamma’模型确实是三年前的版本。但是，我之所以没有采用最新的‘zeta’模型，是因为我引用的‘Stark——Fin’学术数据库，在上周五的服务器维护中，出现了罕见的数据回滚。最新的《泛亚数据安全法修正案》的几个关键补丁没有被服务器同步。”

　　她的语速不快不慢，吐字清晰，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报告。

　　“如果强行套用‘zeta’模型，会导致对冲基金在欧洲市场的风险敞口被严重低估，偏差值可能高达12%。”

　　“所以，我选择了更稳妥的‘theta——gamma’模型作为基准，然后在后续的附录里，手动加入了基于新法案的风险权重修正。”

　　她顿了顿，抬眼直视他。

　　“当然，我应该在报告正文里明确标注这一点。这是我的失误，考虑不周。”

　　一番话，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错误”的根源，又不动声色地展现了自己远超普通分析师的严谨和洞察力。

　　她把一个“低级错误”，变成了一次深思熟虑下的专业选择。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顾淮之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一寸一寸地刮过沈星落的脸，似乎想从她完美的职业假面下，剖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情绪。

　　可他什么也没看到。

　　她就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钻石，坚硬，璀璨，毫无破绽。

　　他心里很清楚，什么“数据回滚”，不过是她的托词。

　　一个编造得天衣无缝的谎言。

　　但他不在乎。

　　他看重的，从来不是员工的忠诚。

　　他要的，是能力，是能为他创造价值的利刃。

　　而眼前的沈星落，无疑是他见过最锋利的一把。

　　她敢在他面前设局，还设得如此精妙，甚至准备好了完美的应对方案。

　　这份胆识，这份心计，这份能力……

　　顾淮之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个极淡、极快的弧度，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想，这场游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他需要她。

　　需要她这把刀，去披荆斩棘。

　　也需要将这把过于锋利的刀，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想看看，这只主动飞回他身边的蝴蝶，翅膀下藏的究竟是花粉，还是风暴。

　　许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再次开口。

　　“明天九点，人事部报道。”

　　沈星落悬着的心，并未因此落下。

　　她知道，这绝不是结束。

　　果然，他下一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办完入职，直接去31楼，‘奇点智能’收购项目组。”

　　沈星落的瞳孔，控制不住地缩了一下。

　　奇点智能！

　　那是顾淮之回国后亲自操盘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项目。

　　传闻中，这是他为顾氏集团的未来布下的最关键一颗棋子，整个项目组由他亲自带领，里面的成员，无一不是华尔街挖来的精英。

　　他竟然让她进这个项目组？

　　这不是一份工作。

　　这是一副用黄金打造的镣铐。

　　他要把她放在离他最近，也最核心的位置。

　　监视她，考验她，利用她。

　　沈星落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很好。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只有离他最近，才能伤他最深。

　　“好的，顾总。”

　　她微微颔首，脸上是从容不迫的职业微笑，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

　　她转身，走向门口。

　　在她手握上门把的那一刻，身后传来顾淮之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

　　“沈小姐。”

　　沈星落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的办公室，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下次，管好你的裙摆，别沾上不该沾的东西。”

　　他的话，意有所指。

　　既像是在警告她不要学白若晴那样恃宠而骄，又像是在提醒她，五年前的旧事，他从未忘记。

　　沈星落的背影僵硬了一瞬。

　　她没有回应，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

　　这一次，她感觉自己不是走出了办公室。

　　而是，真正踏进了猎人的陷阱。

　　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游戏结束前，谁也说不准。

　　电梯门在沈星落面前缓缓合上，将顾淮之办公室那片令人窒息的领域彻底隔绝。

　　金属门板倒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妆容精致，套装笔挺，无懈可击。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副职业假面之下，是怎样一片惊涛骇浪。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紧攥着门把。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深痕，传来一阵阵钝痛，这疼痛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管好你的裙摆。”

　　顾淮之那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她旧日的伤口。

　　屈辱与恨意，混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战栗，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五年了。

　　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最刻薄话语的顾淮之。

　　而她，也不再是那个会被他一句话就击溃的女孩。

　　电梯平稳下行。

　　数字从32层开始，红色光芒一格一格地跳动，像一场无声的倒计时。

　　叮——电梯门在28层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穿着香奈儿最新款的白色软呢套装，长发微卷，妆容清透，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

　　是白若晴。

　　顾氏集团无人不知，她是顾淮之身边最特别的存在。

　　据说她从不参与公司事务，却能自由出入顶层。

　　白若晴看见电梯里的沈星落，显然愣了一下。

　　她那双精心描画的眼睛飞快地将沈星落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目光中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与敌意。

　　她走进电梯，按下关门键，却没有按楼层。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

　　“你是哪个部门的？”

　　白若晴率先开口，声音柔软，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优越感，“我好像没在公司见过你。”

　　沈星落微微侧身，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脸上是标准的职场微笑。

　　“明天正式入职，今天来提前办理一些手续。”

　　“哦？直接到顾总办公室办手续？”

　　白若晴的语气更轻了，尾音却像个小钩子，“你很特别。”

　　这三个字，意有所指。

　　沈星落脸上的笑意不变，甚至更真诚了一些。

　　“还好。毕竟，不是谁都有能力，让顾总破例的。”

　　她的话像一把柔软的刀子，精准地戳中了白若晴的痛处。

　　白若晴是靠着顾淮之的“宠”，而她，靠的是“能力”。

　　白若晴的脸色微不可查地白了一瞬，拎着保温桶的手指收紧了。

　　“能力？淮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有能力的人。”

　　她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女人最重要的，还是要知道自己的位置。”

　　电梯到达一楼。

　　门开的瞬间，沈星落转头，直视着白若晴的眼睛，笑容明媚又锋利。

　　“多谢白小姐提醒。我想，顾总就是看中了我‘知道自己位置’这个优点，才让我进‘奇点智能’项目组的。”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电梯。

　　身后，白若晴漂亮的脸蛋上，血色尽失。

　　奇点智能！

　　那个连她都不能随意过问的项目组！

　　顶层办公室。

　　顾淮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车流。

　　他没有看监控，但他能清晰地想象出沈星落离开时的背影。

　　一定是挺直的，倔强的，像一株宁折不弯的白杨。

　　五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有趣。

　　实在有趣。

　　他拿起手机，拨通内线。

　　“查一下沈星落这五年的全部履历，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还有，把‘奇点智能’目前所有的项目资料，权限开放给她。”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些迟疑。

　　“顾总，全部资料？”

　　“全部。”

　　他就是要将一切摊开在她面前。

　　给她最高的权限，给她最大的舞台，也给她最沉重的枷锁。

　　他想看看，这把刀拿到最好的磨刀石后，究竟会挥向何方。

　　是为他斩开一条血路，还是……

　　调转刀锋，刺向他的心脏？

　　他甚至，有些期待。

　　这时，桌上的另一部私人手机响起，屏幕上跳动着“若晴”两个字。

　　顾淮之看了一眼，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随手将手机静音，扔回了桌上。

　　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不想被任何无关紧要的人或事，打扰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