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时值中午,暖阳透过斑驳的窗棂,洒在酒馆的一隅,两人正坐在这儿吃饭谈天。酒馆里冷冷清清,仅有寥寥几个酒客,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声音如同蚊蚋,在安静的氛围中若有若无。
温客行一边往嘴里塞着饭菜,脸上带着几分俏皮与好奇,看向周子舒,“阿絮啊,你平时都爱做些什么消遣?”
“什么消遣?”这个问题仿佛一道突如其来的难题,让周子舒一时语塞。他微微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思索,除了爱喝酒,好像还真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消遣的事。
见他答不上来,温客行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相信,“天窗首领,平日里也总有闲着的时候吧?”
周子舒警觉地左右看了看,赶忙皱眉,用眼神示意温客行小声点,同时压低声音提醒道,“小声点。”虽说此刻酒馆里人不多,但这世道人心叵测,隔墙有耳,万一被天窗的人听到,那他岂不是又要被盯上,麻烦不断。
“这有什么不能问的。”温客行却全然不在意,反而故意提高音量,拉长了声调叫他,“周首领大人。”说罢,还挑衅似的扬了扬眉。
周子舒气得冲他咬牙,恶狠狠地说道,“再叫把你牙给掰了!”
温客行却丝毫不怕,反而像个耍赖的孩子,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继续追问,“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闲着的时候都爱做什么?”
周子舒又思索了片刻,缓缓开口道,“闲来没事……练功算吗?”说这话时,他的表情认真且笃定,仿佛练功真的是他闲暇时光里的一大乐事。
温客行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你逗我呢吧,这也算消遣?”
周子舒却一脸坦然,微微点头道,“我觉得都差不多吧。”是啊,这么多年来,他的闲暇时光几乎就是在练功和读书中度过的。天窗号称无所不知,天下秘闻、帮派历史,那些资料他都仔仔细细、扎实地看过。他本就聪明狠毒又决绝,还琢磨出了七窍三秋钉这样诡异的钉刑。至于其他能称得上消遣的事,确实是少得可怜。
温客行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你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我小时候啊,为了我不肯好好习武练功,不知道跟我爹娘置了多少气。”说着,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不过很快又恢复过来,轻声道,“还好,还好……”最终,我不负他们期望,练成了能自保的武功。
周子舒听到温客行的话,思绪也飘回到了过去,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带着一丝怀念说道,“师父他老是教导我,小孩就应该干小孩的事。所以天天张罗着要带我钓鱼抓鸟。春来斗草,冬日冰嬉……”说着,在四季山庄与师父及师弟秦九霄一起堆雪人的开心场面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的雪很大,纷纷扬扬地飘落,他们在雪地里嬉笑打闹,红扑扑的脸蛋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可爱。当时只觉平常,未成想,那画面却成了今后刻骨铭心的难忘。“小的时候我就想好好练武功,有的时候师父逼紧了,我就会去求师娘,师娘就会站出来帮我把师父臭骂一顿。”说到这儿,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温客行听完,先是皱着眉,不可思议般地看着周子舒,仿佛在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半晌,他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唉,破案了。哈哈……”
“什么?”周子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解。
温客行笑着凑到周子舒跟前,脸上带着狡黠的神情,“我就说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师父。这还不明显吗,你师父啊想自己出去玩,然后怕你师娘骂,所以,才拉上你一起的。”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周子舒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想想,师父那人啊确实是个武功高强、为人幽默又爱玩的人,“有道理!”
温客行突然叹了口气,神情变得有些低落,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孤独,“原来天底下不止我一个人这般不合时宜。”
周子舒见状,轻轻捏起酒杯,微微侧身,认真地看着温客行,眼神中充满了关切,他也想更多地了解温客行的过去。
温客行抬起头,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远方,缓缓说道,“我小时候啊,想玩的时候没法好好玩,想习文练武了又没人教。阿絮,原来你也是吾辈中人啊。”说完,他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又开心地笑起来,那笑容中带着一种释然。
他转头看向周子舒,兴致勃勃地说道,“想必成岭现在也一切安好,我们也不用瞎操心了。武林大会之前啊,我们得找点别的乐子。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吧。”
找乐子,这还真不是周子舒擅长的事,不过,有件事他倒是早就想做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温客行,表情严肃地问道,“老温,你吃过亏吗?”
温客行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挑了挑眉,“你问我这干嘛?”
周子舒轻轻放下酒杯,神色凝重,“周某不才,吃亏之事时常有之。但是,吃过一次亏,下一次,绝对要找回来。在同一个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吃亏,还是头一次。”
“毒蝎?”温客行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周子舒所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周子舒重重地点了点头,“先是义庄,再是昨夜,这个场子若是不找回来……老温,你我去毒蝎分舵大闹一场如何?”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温客行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酒馆里回荡,惊得角落里的酒客纷纷侧目。原来他家阿絮也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这提议正合温客行心意,他看着周子舒,眼神中满是欣赏与兴奋,“阿絮,你没有发现我浑身上下全然写着六个大字吗?”
周子舒疑惑地看着他,微微歪着头,眼神中带着好奇,等他公布答案。
温客行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唯恐天下不乱!走走走,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找乐子更好玩的。”
二人相视一笑,眼神中充满了默契。他们痛快地干了杯中酒,站起身来,结伴往毒蝎分舵寻仇去。
午后的阳光洒在这片废墟之上,只可惜,温客行和周子舒二人带着腾腾杀气而来,那一身绝世武功却没了施展之处。眼前的毒蝎分舵,已然化作一片灰烬,焦黑的梁柱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二人望着这凄惨景象,温客行微微眯起双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毁了?”
周子舒同样满脸疑惑,眉头紧锁,“毁了。是五湖盟下的手还是鬼谷啊?”
温客行听闻此问,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轻轻摇了摇头,“你别给他们脸上贴金了。咱们距离离开此地也就几个时辰,五湖盟或者鬼谷哪有能力将毒蝎一整个分舵瞬间毁掉。”他一边说着,一边踱步,眼睛扫视着四周,“看样子,有人很怕毒蝎的老底被揭穿。定是毒蝎知道自己的据点暴露,连夜毁尸灭迹了。”
“毁尸灭迹?”周子舒喃喃自语,一时想不通,为何毒蝎怕成这样,要自毁分舵。他低头沉思,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看着被烧毁的毒蝎分舵,温客行不禁想到背叛了自己的手下无常鬼,心中暗自思忖,“老无常脑仁不大野心倒是不小,这些年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悄悄搭上毒蝎。这群蠢货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他们折腾得越厉害离我的目标反而越近。”
与此同时,在岳阳派的松柏居里,遵照周子舒的叮嘱,张成岭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手中的刀。
他牙关紧咬,下唇被死死咬住,已然泛白,面色也因即将面对的剧痛而变得毫无血色。当刀刃触及腹部的皮肉,他眉头瞬间紧皱,强忍着钻心的剧痛,缓缓割开。刹那间,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的双手,顺着指尖一滴滴落下,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暗色。
周围,高崇、沈慎以及岳阳派几位心腹门人,都紧张地盯着这一幕。终于,张成岭颤抖着手指,从那血肉模糊之处,将藏匿已久的琉璃甲挖了出来。琉璃甲沾染着鲜血,在黯淡的光线中,折射出诡异而又冰冷的光
张成岭满手是血,眼神疲惫却又透着一丝解脱。他将同样被血浸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琉璃甲投于盆中清水,仿佛把这个人人觊觎的祸根从自己身上彻底摘了出去。
高崇见状,心中既感激又心疼,赶忙命人请了岳阳最好的大夫来医治张成岭的伤口。一时间,松柏居里忙忙碌碌,下人进进出出,将各种补品堆满了案子。
“成岭!”张成岭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将养,高小怜带着哭腔匆匆跑了进来。她的发丝有些凌乱,脸上满是焦急与担忧。
张成岭听到声音,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忙坐了起来,“小怜姐,你怎么来了?”
“还好吗?”高小怜快步走到床边,看着张成岭脸上被毒蝎打的青紫交错,又想起师兄说他剖开皮肉取琉璃甲的事,心疼得眼眶泛红。她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张成岭,竟如此坚强。
高小怜一到张成岭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哽咽着,满心的心疼溢于言表。
张成岭被她哭得心乱如麻,赶忙劝解道,“小怜姐,你别哭。我没事的。”此刻,他心中既感动又欣慰,毕竟如今自己孤身一人,这世上能真心疼他、肯为他流泪的人太少了。
“疼吗?”高小怜声音颤抖,关切地问。
张成岭不忍她忧心,挤出一丝微笑,撒谎道,“不疼了,就是皮外伤。”
高小怜哪里肯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定很疼吧?生生把琉璃甲塞在伤口里,还在那样的情况下千里奔波……”
张成岭赶忙安慰她,“还好还好,其实很快就长好了,然后就不觉着疼了……”
高小怜看着张成岭,眼神中满是感激与真诚,跟他说起心里话,“成岭,我代我爹爹谢谢你。真心的。我爹爹他性格刚硬,不善表达,但我这个做女儿的都看在眼里,这些年来,他殚精竭虑、昼夜自苦,为的就是修复他们五兄弟的裂痕,维护五湖盟的荣耀。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们。”
“小怜姐姐……”张成岭刚叫了她一句,话就被高小怜打断了。
高小怜对张成岭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情愿你做我的弟弟,我便永远可以护你周全。但,你我之事,是爹爹要修护五湖盟必不可少的一步。若非如此,怎能明示江湖他的决心。”
张成岭没想到为修复五湖盟裂痕,高小怜竟愿意做这样的牺牲。他心中满是不忍,不顾伤口疼痛,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高小怜着急道,“小怜姐姐,你怎能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当成一步棋?”
“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替爹爹分忧了呀。上一辈的误会和恩怨就在我们这一辈结束吧!”高小怜也站了起来,目光坚定地对张成岭说,“今后,岳阳派就是你的家!”
这,便是告诉张成岭,这门亲事她认定了。姑娘家亲自说这样的话确实难为情,说完,她脸色绯红,没等张成岭反应,便提着及地的襦裙,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飞快跑了出去。她冲出去的时候正好撞到来探望张成岭的顾湘,却连脚步都没有停下来。
顾湘被撞得身形一晃,不禁抱怨道,“唉,这傻白甜这脑子怎么跟进了水一样啊?”
见顾湘过来,张成岭眼睛一亮,忍着痛跑着迎上来,“湘姐姐,太好了,你没事。”他还惦记着,昨夜俏罗汉劫走他的时候将顾湘打伤在地。
顾湘笑着点点头,说,“我没事。”
张成岭这会儿才想起害羞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低着头问顾湘,“我,我们说的你刚刚都听见了?”
顾湘笑嘻嘻地眨了眨眼,“来的不巧呀,都听见了。”
张成岭听后,头低得更低了,索性不再说话。
顾湘又问他,“怎么样,你没事吧?是不是我主人救的你呀?”
张成岭赶忙点点头:“还有师父”眼中满是对温客行周子舒的感激。
顾湘惊喜地跳了起来,“师父?”她兴奋地看着张成岭,“周絮收你做徒弟了呀?”
张成岭依旧是点头,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笑容,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顾湘替他高兴,兴奋得直拍手,“啊啊啊,恭喜你呀,傻人有傻福!终于抱上周絮这棵榕树粗的大腿了。”说话间,她一眼看到那堂中案子上成堆的补品,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羡慕道,“哇,这么多好东西呀。高崇下血本了呀,不就是个小小的琉璃甲,至于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给他五湖盟生了个娃娃呢!”
张成岭被说的不好意思,红着脸对顾湘说,“湘姐姐,你别取笑我了。其实,这些补品我一直都想着留给你呢。昨夜,你被劫我的坏人打伤,可都好了吗?”他又真诚地补充说,“多谢你保护我。”
顾湘听他如此记挂自己的好,心里自然开心,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又感动地轻轻拍了拍张成岭的肩膀,安慰道,“好,多谢你还记着,没事了,我都好了。”
顾湘离开张成岭住处的时候,怀里抱了好大一盒子补品,什么燕窝、阿胶、人参,总之,张成岭那有的都给她捡了不少。她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走着。
一路上,顾湘回忆着张成岭的话,知道温客行又跟周子舒到了一处,还一起从毒蝎手里救出了张成岭。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奇怪自家主人,竟然知道张成岭有琉璃甲不据为己有,还劝他交给五湖盟。顾湘一边走一边自己思忖着,“主人到底想干什么呀?明明说出谷要寻找琉璃甲,怎么遇到那个痨病鬼就什么事都不管啦?就知道和他厮混……”主人是喜欢漂亮男人,可还没见过对哪个这么在意这么长久留恋的啊,“那姓周的狐狸精莫不是给他下了药吧?”这么一想,顾湘自己都吓了一跳,仿佛温客行真的被周子舒算计了一般。她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又仔细想想,觉得根本不可能,就温客行那本事,还没有谁能给他下药呢,他不害别人都是好的。
不是被下了药那便是心甘情愿的了,看来,主人这次是完了,深坠情网,被周子舒吃定了。顾湘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自己嘟囔道,“就知道把我扔在这破地方不管不顾的,还不如那个姓曹的傻子好。”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到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曹蔚宁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想着出去逛逛了,想着去吃个饭了,第一时间总是想到他,要是有他陪着就好了。自打上次在大殿上那傻子说什么昨晚顾湘和他在一起后,顾湘生了气,曹蔚宁来找过她两次,顾湘毫不客气给他吃了闭门羹,还在气他冒失,胡说,害她丢脸……不过,话说回来,他那样说,实在是想救她呢。
顾湘觉得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了,气得直跺脚,恼怒道,“我怎又想到他了?哎呀,呸呸呸,晦气晦气……”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吹乱了她的发丝,仿佛也在搅乱她那复杂的心绪。
在岳阳派那宽敞却略显古朴的议事厅内,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高崇坐在主位上,手中用一方白色绒帕子小心翼翼地包着从张成岭身上取下来的那块琉璃甲,神色凝重,目光紧锁着它,仿佛那小小的琉璃甲承载着无尽的忧虑。
沈慎站在一旁,见高崇这般模样,心中不解,不禁开口问道:“大哥,这好歹是把张家的琉璃甲拿回来了,怎么还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
高崇依旧盯着那块琉璃甲,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在想,究竟是谁救了成岭。这人到底是敌是友,又为何不肯来见我呢?”
沈慎听后,觉得高崇有些多虑了,赶忙劝道:“人家能把成岭和琉璃甲安然无恙地送回来,肯定不会是敌人。大哥,您就别太忧心了。”
高崇微微皱眉,忧心忡忡地说:“二弟,还有太冲那两块琉璃甲,想必已经落在鬼谷手里了。五弟,你那块琉璃甲呢?”
沈慎连忙回应道:“谨遵大哥吩咐,一直贴身带在身边呢。”
高崇微微点头,接着说道:“从即日起,由大哥来保管。”
沈慎听闻此言,心中一怔,着实没想到高崇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初,他们五兄弟可是答应过容炫,分别保管五块琉璃甲,共同守护天下武库,可从未说过要将琉璃甲归于一人。
高崇见他面露犹豫之色,不禁问道:“怎么了?”
沈慎心里虽有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但在他心底,对高崇的为人还是绝对信任的。略一思索,便扯了个谎,说道:“没事。我是在想,如果大哥一人拿着三块琉璃甲,万一遭遇什么危险的话……”
高崇却一脸决然,打断他的话:“危险落在大哥的头上,总比落在你那要好!”说着,不容置疑地伸出手,“拿过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沈慎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略带不情愿地从腰间缓缓取出琉璃甲,轻轻放到高崇手上。
“大哥,五弟!”就在这时,赵敬的声音从议事厅外传来,他这人一向如此,未见其人,声先入耳,透着十分的热情。
高崇听到声音,下意识地一把攥紧了那方丝绒帕,迅速藏进了袖子里,此刻,那里面正裹着张、沈两家的琉璃甲。
高崇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赵敬,说道:“二弟,回来了?辛苦了。”
赵敬赶忙上前见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恭敬地回话道:“让大哥操心了,不过事情还算顺利,虽然龙大哥不肯跟我见面,不过,他答应会派人来英雄大会专门解释琉璃甲的由来。”
高崇微微点头,说道:“龙渊阁肯来就好。二弟辛苦了。”
原来,赵敬是被高崇派去请龙渊阁阁主龙雀,想请他出面为武林众人讲述琉璃甲的来龙去脉。龙渊阁精通机关术,其技艺可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据传说,当初这琉璃甲便是由龙雀所制。只是龙渊阁旧地已在江湖中隐匿许久,高崇几次派人寻访都一无所获,没想到此次赵敬竟真的将其找到,可见他确实是费了不少心思。
高崇转头又对沈慎说道:“五弟,你看看,如果你能把长明剑仙请来,也用不着二弟辛苦去找龙渊阁了。”
长明剑仙在江湖上可是如同神级般的传奇人物,凭借封山剑称霸武林,又长期隐居于长明雪山,鲜少有人见过其真面目。不过,当初划分鬼谷时曾留下山河令,并立下誓言,若鬼谷祸乱江湖,武林人士可持山河令邀剑仙出山荡平鬼谷。
如今,鬼谷在江湖上兴风作浪,高崇便差遣沈慎前去长明雪山请剑仙出世。
沈慎无奈地说道:“哎呦,大哥,我拿着山河令在长明山剑庐前前后后喊了好几天,根本没人搭理我呀。那座山冷冷清清,根本就没有活人居住的烟火气。那位剑仙,我觉得早就驾鹤西归了。你想啊,要是容炫还活着,该多大岁数了,那他师父……”
话刚提到容炫,沈慎便敏锐地察觉到高崇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不再说下去。
容炫,这个名字对高崇来说,就像一道不愿提及的伤疤。如果不是他建造武库,天下又怎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虽然没能见到剑仙,沈慎依旧按照高崇的吩咐,将那山河令留在了剑庐。他想着,若剑仙还在世,自然会履行当初的誓言;若剑仙已不在人世,这山河令留着也确实毫无意义,不如归还原处。
高崇见状,主动换了话题,对赵敬说道:“二弟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张家的琉璃甲找到了。”说着,从袖子里拿出那帕子里的琉璃甲,展示给赵敬看。
赵敬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赶忙说道:“那恭喜大哥,这真是好事成双呀。”
高崇点了点头,随即便将这些天发生的变故,仔仔细细地说与赵敬听。
与此同时,在奢华的晋王府邸内,熏香袅袅,弥漫在整个房间。晋王身着一袭华丽的丝绸便服,正坐在案头,专注地细细描摹一副寒雪腊梅图。他目光轻柔地瞄着那画中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腊梅花,思绪不禁飘远,想起周子舒亦是喜欢梅花的。当初,在周子舒那天窗府邸的墙上,就挂着这样一幅画。然而,晋王并不知道,那副画上,每一朵梅花都代表着四季山庄的一名旧部,每为一朵梅花着色,便是有一人殒命,直至最后,周子舒自领钉刑,才成就了那副完整的殷红腊梅图。
晋王描摹了一会儿画,渐渐觉得有些无聊,便放下手中的画笔,伸手拆开天窗送来的密件。打开一看,竟是两块一模一样的琉璃甲。他拿起琉璃甲,又对照着琉璃甲的图样,心中已然预料到,如今这场关于琉璃甲的争夺,怕是会比当年更加激烈。
周子舒与温客行寻仇无果,无奈之下,只得再次返回岳阳城。此次,他们寻了一家名为“清云馆”的茶楼,准备在此稍作休憩,品茗闲聊。这家茶楼位置极佳,离岳阳派很近,温客行便请岳阳派的一位门人,给顾湘带去一封书信,约她来此见面。
二人径直上了二楼的包间,临窗而坐,一边悠然地喝着茶,一边静静等候顾湘的到来。茶楼内,茶香四溢,轻柔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桌上,为这一方天地增添了几分惬意。
顾湘收到书信后,心急火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主人……你找我啊?”顾湘向来活泼随性惯了,说话也毫无顾忌,声音清脆响亮,人还在楼梯上,那咋咋呼呼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一进茶室,她便瞧见温客行正与周子舒对坐着喝茶。前日,顾湘还暗自猜测周子舒是不是给温客行下了药,此刻见了他,想都没想,便直接质问道:“唉,痨病鬼,你怎么还和主人在一块儿?”
周子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温客行说道:“怎么,他和我在一起你有意见啊?”
顾湘一听,顿时意识到主人这话明显是在偏袒痨病鬼,嫌自己多管闲事了。她就算心里再有意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赶忙对着温客行摆了摆手,赔笑道:“没有!怎么会有呢。”说完,又偷偷看了周子舒一眼,补充道:“蛮好的,挺好!”
说着,顾湘便挨着温客行坐了下来。
温客行关切地看着她,问道:“上次那毒蝎女打了你一掌,伤势如何?”
顾湘满不在乎地挥了挥胳膊,又抬了抬肩膀,说道:“没什么大碍了。小成岭那小子还挺有心,把高崇送他的补品都给我了。阿湘我呀,只要歇一歇就好啦。”
温客行微微皱眉,说道:“我真是没想到,毒蝎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溜进岳阳派抓人。此事背后定有蹊跷,说不定有人监守自盗。好在成岭把他身上的琉璃甲取出来之后,危机暂时解除了。阿湘,我看你也别冒险留在岳阳派了,找个由头离开吧。”
虽然不久前顾湘还在抱怨温客行心里没她,不管她的死活,可如今温客行让她离开岳阳派,她却犹豫起来。
顾湘试探着问道:“啊,主人,你要我回来服侍你啊?”
温客行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先转头征求周子舒的意见:“阿絮啊,阿湘跟着我们,你介意吗?”
周子舒看了顾湘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说道:“当然不介意,有小美女陪伴……”说着,又看向温客行,接着道:“求之不得。”
周子舒虽是很自然地笑了笑,可顾湘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直犯嘀咕。这人跟她主人一样,平日里什么时候见他们笑过啊,早习惯了他们冷脸冷眼的样子,如今这俩人竟然笑容满面,还眉来眼去的,真是让人觉得十分可怕。
听到周子舒这么说,温客行佯装吃醋道:“我介意。”说完,转脸便命令顾湘:“阿湘啊,我给你放个假,哪凉快哪玩去吧。”
平日里嘴巴又快又毒的顾湘,今日却突然变得磕磕巴巴起来,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跟温客行商量道:“我,我不想玩。”
温客行一听,头一句就觉得不对劲,一向贪玩好吃的顾湘怎么突然就不想玩了,肯定是有了比玩更重要的事。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顾湘。
顾湘无奈,只好找了个理由,说道:“主人,我就想留在岳阳派保护成岭。你们不是说要在英雄大会之后,把,把成岭接走吗。那,那以防万一,我就在岳阳派保护他。那小子傻傻的……”
“谁?出来。”周子舒敏锐地察觉到楼梯间有响动,立刻大声喝道。
“周兄,是我是我。”果然,从楼梯那边传来熟悉的招呼声,不用看人,在场的几人都听出了那是“清风剑派曹蔚宁”的声音。说话间,曹蔚宁已经出现在三人面前。
“你?”顾湘噌地一下站起来,手指着曹蔚宁,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曹蔚宁则睁着那双天真无辜的大眼睛,对着顾湘眨巴眨巴。
温客行似乎对曹蔚宁并不怎么待见,忍不住呵斥顾湘道:“阿湘,身后跟了个尾巴都没发觉,怎么办事的?”
顾湘也生气地指着曹蔚宁质问道:“曹蔚宁,你跟踪我啊?”
曹蔚宁赶忙摆手,一脸焦急地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怎么敢跟踪你啊?我是听祝邀之说有人给你写信约你在此相见,我想这一定是温公子。我心里一紧张,就跟来了。”
曹蔚宁这话越说越没道理,顾湘不禁疑惑地问道:“我主人找我,你紧张什么呀?”
“我怕你走呀!”曹蔚宁情急之下,将心里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顾湘听了,脸“唰”地一下红了,而温客行的脸色似乎更加不悦。
周子舒看着曹蔚宁,脸上带着微笑,说道:“原来,阿湘不想离开岳阳派的原因在这。”
平时看着呆头呆脑像只呆鹅的曹蔚宁,今天反应却格外快,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湘,问道:“阿湘,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
顾湘没有回答他,躲开他的目光,默默地坐了下去。
温客行冷冷地说道:“她说了不算。我家丫头是去是留,自有我做主。”
曹蔚宁自打上次与周子舒、温客行见面,就感觉温客行似乎很讨厌他,对他十分不友好,倒是周子舒这人看起来和善,让人如沐春风。而且,据顾湘说,这二位关系亲密,温客行十分在意周子舒。于是,曹蔚宁也不敢去求温客行让顾湘留下来,便想着曲线救国,找周子舒套近乎。只见他悄悄地从温客行身后绕过去,朝着周子舒旁边的空桌椅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周,周兄。阿湘跟我说你身患重疾。温公子为你寻遍名医,我师叔认识不少人,其中肯定有良医。他不日就会来英雄大会赴会,我到时候引荐你们俩认识一下。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定有良方。”
曹蔚宁节奏把握得很好,这番话讲完,正好走到那空位前,就要坐下去。没想到,温客行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一伸折扇,就要将他从椅子上赶起来,说道:“阿絮的伤自有我料理,不劳你费心。”
周子舒知道,老温这是因为曹蔚宁抢了顾湘,心里不痛快,可人家也是一片好心,连个坐都不让,也太刻薄了些。于是,他伸手按住曹蔚宁,让他稳稳地坐实了,说道:“多谢曹兄弟了。只是不瞒曹兄弟,在下身患绝症,命不久矣。曹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
听他这么说,曹蔚宁一脸同情,眼眶都红了,几乎要哭出来,说道:“周兄,你居然身患如此重疾。天不假人,天不假人啊。”他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道:“周兄,天无绝人之路,我家师父和高盟主是至交,我听说高盟主昔日与神医谷三杰交情颇好,到时候我求求我师父,让他帮帮忙,让你进神医谷,说不定尚有转机!”
就他说的高崇以及他师父,哪里能入得了温客行的眼。温客行听着他煞有其事地在那跟周子舒说,忍不住看了看顾湘,顾湘则无奈地冲他笑了笑。
周子舒不好拂了曹蔚宁的一番心意,说道:“曹兄弟真是古道热肠,不愧是侠义中人,令在下感动不已。”他又瞧了瞧温客行,接着对曹蔚宁说道:“只是在下性格偏执,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寻医问药上,不如趁着身子还健康,能和我这位知己啊浪迹天涯,诗酒江湖,潇洒走一回,方才不枉此生啊。”
听周子舒这么说,温客行冷了半天的脸这才缓和了些,甚至隐隐含着一丝不想让外人察觉的笑意。
又听周子舒说道:“只是,阿湘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们两个糙老爷们浪迹天涯,多有不便。”
顾湘一听,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暗自思忖:怎么好好的提我干嘛,这周絮葫芦里卖什么药?
温客行也看着周子舒,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果然,周子舒面露难色,说道:“今日我和温兄啊,也是在此商量,要是能给阿湘找到一个信任的伙伴,把阿湘安置妥帖就好了。”
听到这话,曹蔚宁激动得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先看了看温客行,又看了看周子舒,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说道:“周,周兄,温公子,你们看,在下如何?”
顾湘此刻才明白,周子舒这是在给她找归宿呢。她虽然不想离开岳阳派,不想离开曹蔚宁,可也不想离开温客行啊。想到这两难的处境,顾湘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愁绪,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温客行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安置顾湘,听周子舒这么一说,便同意顾湘继续留在岳阳派。
没什么别的吩咐,顾湘便起身先回岳阳派,曹蔚宁自然像个尽职尽责的保镖一般,紧紧跟在她左右。
见二人离去,温客行的脸上仍是一片阴云密布。
周子舒见状,笑着劝他道:“这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孩子大了,拦都拦不住。你又何必执意阻挠。我看这位曹兄弟呀,为人还算本分,模样嘛,也还算配得上阿湘。”
“配?”温客行在心里,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谁能配得上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忍不住啐道:“我呸,配个屁。”
周子舒见他那副模样,调侃道:“唉!叫阿湘去找小女婿的是你,见不得白菜被猪拱的也是你。老温,你说你纠不纠结?”
温客行被这一问,激起了胜负欲,立刻反驳道:“四处想方设法躲我的是你,说要一起浪迹天涯的也是你,你纠不纠结?”
周子舒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自顾自地喝茶。
温客行不依不饶,接着问道:“那我问你,刚才你哄曹蔚宁的那番话,几分真,几分假?”
周子舒微微一挑眉毛,看着温客行,说道:“有假有真。你猜?”
都说两人相处久了,就会慢慢互相同化。最近,温客行喜欢让人猜这猜那的毛病,周子舒算是学了个十足十。温客行心里明白,他不想说的事,问了也是白问,这倒像极了先前的自己。
回到岳阳派,曹蔚宁和顾湘寻了园子一处僻静的台阶坐下说话。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四周,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摇曳。
曹蔚宁虽然对知己情不是那么理解,但目睹温客行与周子舒的感情后,心中感慨颇多。他微微皱眉,眼中透着一丝惆怅,缓缓开口道:“有道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中午都没来得及小睡一下就被主人唤去,此刻的顾湘着实有些乏了。听曹蔚宁在那摇头晃脑地讲些诗词歌赋,她根本听不懂,不禁烦躁地皱起眉头,伸手揉了揉眼睛,“哎呀,你啰啰嗦嗦的念什么经啊?”
曹蔚宁却丝毫不在意她的不耐烦,毕竟,他自己也时常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词背串。再说,他找媳妇,觉得互相喜欢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对方爱不爱看书倒没什么。于是,他赶忙收起那些“古人云”之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向顾湘道:“阿湘,我心中颇有感慨。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你说,像周温二位兄长这样互为知己,生死与共,真是人间幸事啊。可是,怪只怪这天意弄人,周兄身患重病,若是有一天他撒手人寰了,那温公子痛失知己……”
顾湘忍不住打断他,伸手摆了摆,一脸不以为然:“唉,你还替他操心呢。那,总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吧?”
“此言差矣!”曹蔚宁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认真,对顾湘这种对待感情的态度很不满意,觉得应该好好跟她聊聊。他微微挺直身子,目光专注地看着顾湘,道:“阿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哎呀,不想听。”顾湘此刻困得直打呵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头也不自觉地往下耷拉。
曹蔚宁却异常执著,眼神中透着坚定:“我想给你讲。”
只见他从顾湘身边站起身来,走到她眼前的台阶上,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说道:“我范师叔呢,一表人才,可终身未娶。我小时候不懂事,也曾问过他为何不成家?他便跟我说,这人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缘分,但真正属于他的,最为契合的就那么一个。”
这个故事看来很长,顾湘无奈地托着腮,眼睛半眯着,听着听着都开始打盹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可曹蔚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如果遇不到,浑浑噩噩一生也就罢了,跟谁都行,也能挺快乐。可是,如果你真正遇到那么一个人,他就像一把剑和他原装的剑鞘,一旦尝到了亲密无间的滋味。这若是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顾湘似乎听懂了一些,又好像不是很懂,但她怎么能当他的面说懂了呢。便故意挥挥手,调皮地与他玩笑道:“切,不就是剑鞘吗?又不贵,再找人造一个不就好了。量身定制,绝对合适。”
曹蔚宁却眼含深情地望着她,眼神中满是真挚,轻声问道:“剑可如此,人又如何?”
顾湘这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道:“哦,你说我主人和痨……周絮啊?”
顾湘回忆起现在的温客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她歪着头,仔细地想着,要找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现在的温客行:“他俩是挺好的。我从小跟着主人长大,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她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这么活生生的!”
她说到温客行现在的样子的时候,整个人都透着开心,那小手也忘情地在曹蔚宁眼前晃来晃去。午后的阳光温柔地照着顾湘,把她瓷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在曹蔚宁看来,顾湘整个人仿佛都在发着光。
曹蔚宁看着发光的顾湘,一下子呆住了,眼神中满是痴迷。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缓缓朝着顾湘的手指伸去,想要碰一碰。顾湘也从未见过这样神情的曹蔚宁,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所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曹蔚宁。曹蔚宁越靠越近,就在快碰上顾湘的手指时,他突然醒悟过来,心中一惊:自己这是在干嘛?顾湘也瞬间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该躲开,于是,两个人同时回神,脸上不约而同地飞起了红云。
“你,你师叔待你挺好的?”气氛一时变得尴尬,顾湘脸颊绯红,眼神闪躲,急忙找了个话题问他。
曹蔚宁清了清嗓子,目光不敢与顾湘对视,假装镇定地看向别处,道:“当然,我们门派人丁不旺,反而上下亲如一家。我们门派不日就要来到岳阳派了。我想请你见见他们。”顾湘一听,心里想着:这家伙,又来了。曹蔚宁见顾湘看着他,急忙改口道:“哦,不对,我想让他们见见你。”
顾湘自然知道他所指,但又拉不下脸皮,便假装生气,撅着嘴道:“我有什么好见的呀,又丑又凶!”
“胡说,我就喜欢你这样……”曹蔚宁听她这么说自己,心里一急,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实话,又怕顾湘生气,赶忙解释道:“你哪有那么丑?”
顾湘忍着笑,偷偷抬眼看了看曹蔚宁,没有说话。
曹蔚宁认真地看着顾湘,眼神中满是深情:“小时候师叔给我讲的剑鞘之论我其实也不懂,但是,但是我想带你见我更多的亲人。我想让他们知道,眼下,我终于懂了。”
顾湘故意装糊涂,歪着头,一脸疑惑:“哦,你是想,举个例子?那你不应该带我呀。”
曹蔚宁以为她没懂自己的意思,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语气中透着一丝失落:“阿湘如此品貌,这身边定会有良人在暗中倾慕不已。”
“良人?”顾湘站在他面前,故意左看右看,装模作样地寻了一圈儿,然后笑嘻嘻地说道:“我怎么没看见呀?我就看到一个……傻子!”说完,便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只留下曹蔚宁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终于甩开了曹蔚宁,顾湘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良你个头,姑娘我只不过是来照顾成岭的。顺便凑凑热闹,学学怎么做人。什么剑啊鞘啊的,傻子。”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却满是笑意。口是心非这个成语,用在此时的顾湘身上,大概是最贴切不过了。
这晚,夜幕如墨,一轮皓月高悬,洒下清冷光辉,将罗府映照得如梦如幻。然而,不过片刻,墨云便如汹涌的潮水般迅速聚拢,层层叠叠地遮蔽了月光,预示着一场雨即将来临。
在罗府的庭院中,一架秋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喜丧鬼罗浮梦慵懒地坐在秋千上,身着艳丽却不失诡异的华服,手中轻摇着一把团扇。她微微仰头,望着那逐渐被乌云吞噬的月亮,幽幽叹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声音婉转,却透着无尽的落寞与沧桑。
柳千巧身着一袭鲜艳的红裙,在这略显阴森的罗府中格外醒目。红裙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裙上绣着的金线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她轻步走到罗浮梦身旁,微微欠身,说道:“主人,明日一早,我便得去完成谷主交待我的任务了。”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递到罗浮梦面前,“药都给您配好了。您务必记得每天按时服用。”说罢,她微微皱眉,似是仍不放心,又补充道:“要不,我找个小丫头提醒着点吧。您上了年纪,记性越发不济,又曾患过失魂症,这些年一直服药,才不至于复发。”
罗浮梦轻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嗔道:“别婆妈,千万不能误事。要是耽误了温疯子的事,他发起疯来,我可不会救你。”
柳千巧深知她口是心非,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说道:“您放心,千巧心里有数。主人您多保重。”
罗浮梦微微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叮嘱道:“千巧,你办完事情立马回来,切记,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柳千巧恭敬地应道:“属下知道了,属下告退。”
罗浮梦看着柳千巧转身欲走,又高声喊道:“千巧啊,记得带雨具,明日会有大雨。”
柳千巧回头,笑着应道:“是。”
虽说鬼谷中向来少有人情温暖,可这些年,她与罗浮梦却惺惺相惜,相互扶持。她们虽都自称为鬼,心早已如死灰,但终究仍旧是人,又怎能没有感情呢?
此次,柳千巧奉温客行之命,要去鼓动丐帮长老黄鹤,在英雄大会上与高崇唱对台戏,逼高崇交出琉璃甲,从而扰乱英雄大会。而她的任务,是易容成于丘峰去见黄鹤。
于丘峰,曾是柳千巧在人世时的恋人,她堕入鬼谷也与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历经岁月,此人依旧是她心底未能真正放下的牵挂。
当她听到温客行的计划时,心中猛地一紧,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她忍不住问温客行:“为什么?”
温客行嘴角勾起一抹邪笑,悠悠道:“借刀杀人。让正道那些人狗咬狗,难道不好吗?”
柳千巧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后说道:“属下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我扮成于丘峰?”
温客行轻摇纸扇,目光似笑非笑,直言道:“自从出谷,你多次暗中窥探此人,你以为我不知?”
“谷主!”柳千巧心中一惊,才明白原来众人的一举一动皆在温客行的监视之下。那么,她和于丘峰的牵扯,想必温客行也是一清二楚。
温客行微微挑眉,纸扇轻敲手心,了然道:“既然如此,就让你索性看个够,早死早超生。”
是啊,自己刚刚才说已入鬼道不闻人事,这么快就被现实打了脸。柳千巧心中一阵苦涩,不敢再言其他,只得领命退下。
这天清晨,大智总舵内一片静谧。黄鹤身着一件打着补丁却又干净整洁的长袍,端着一碗清水,慢悠悠地走到堂外漱口。他嘴里含着一口水,正准备吐出时,冷不丁听到有人轻声唤他:“黄长老……”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这一看,惊得他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只见于丘峰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规规矩矩地站于堂前,双手抱拳,向他行礼道:“一大早贸然来访,失礼了。”
黄鹤何等精明,那可是成精的老狐狸,诡计多端。他心中清楚,于丘峰是高崇阵营的人,今日这般反常地来到丐帮,必定有古怪。于是,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明人不说暗话,开口问道:“于掌门,贵人不临贱地。你堂堂华山派掌门,一大早,跑到我这叫花子地盘做甚啊?”
于丘峰再次抱拳,脸上带着几分恭敬,说道:“于某人今日前来是给丐帮送礼来了。”
黄鹤心中越发疑惑,一时摸不透这于丘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人家既然说是送礼,不妨听听。但他也不好直接问送什么礼,便默默倒了那碗中的水,自顾自地往院中木桌前坐定,眼中带着一丝怀疑,问道:“这可好。岂不说你华山派和我丐帮的交情,可没到这个份儿。于掌门,你可知高崇已和老夫撕破了脸,你跟我走这么近就不怕你家主子恼你?”
于丘峰跟着他走到桌前,脸上满是悲愤之色,说道:“我于丘峰有眼无珠认贼为友,黄长老看不起,也是我于某人咎由自取。可杀子之痛不共戴天,我于丘峰纵是再窝囊十倍,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黄鹤一听,顿时来了兴致,觉得此事必有好戏可看,连忙打听道:“谁敢对华山掌门之子动手,鬼谷?”
于丘峰咬牙切齿,双眼通红,恨声道:“正是他五湖盟!”
黄鹤心中一动,示意他坐下慢慢说。这于丘峰便把儿子如何发现高崇徒弟宋怀仁偷三白山庄赵敬的琉璃甲,如何被宋怀仁察觉,以及宋怀仁如何用缠魂丝阵杀死于天杰,同时,宋怀仁又遭不明身份人杀害,劫走三白山庄那琉璃甲等经过,一一详细告知。并且,他还怀疑高崇和鬼谷勾结抢夺琉璃甲,就连泰山派掌门敖徕子之死,他也怀疑是高崇派沈慎所为,还称有门人为证。
黄鹤仔细听完,微微皱眉,说道:“空口无凭。证人死了,证据丢了,单凭你于掌门一张嘴和缠魂丝的联系,就算再加上泰山派的指控,要扳倒五湖盟盟主,恐怕很难呐。”
于丘峰微微冷笑,目光瞬间变得犀利如鹰,哼了一声,道:“黄长老,我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足以让那高崇和五湖盟身败名裂。”
“讲!”黄鹤眼中闪过一丝激动,能扳倒五湖盟,统领江湖,可是他做梦都想的事。
于丘峰神色凝重,缓缓讲述起一段往事:“二十年前,五湖盟率领天下群雄讨伐成魔的容炫。容炫死后,五湖盟将五块琉璃甲私分,各藏其一,可怜那天下英豪,至死都不明白,他们的热血只是为了那群人的贪欲,白白抛洒。黄长老,你们丐帮死伤之众不在我们五岳剑派之下呀。您说这件事一旦败露,他五湖盟就算不立刻土崩瓦解,也再没资格去掌管那剩余的琉璃甲。”
黄鹤听闻,不禁大惊失色。江湖传说,是容炫生前将琉璃甲交由五位好友分别保存,没想到,竟然是被五湖盟私分了。这,确实是个足以震撼江湖的天大秘密。
于丘峰又进一步劝说道:“论德论能,能执江湖之牛耳者只有丐帮。到时,我们逼他五湖盟交出琉璃甲,由丐帮来率领群雄讨伐鬼谷。”
黄鹤并未立即表态与他联手,但心中却暗自叫好,心中想道:“连这种向来缩头的人现在都要和五湖盟叫板了,看来大势所趋呀。高崇,这次怕是栽定了。”
这个于丘峰自然就是柳千巧易容所扮。见黄鹤已然被她说动,便知达到了目的,也不急于其他,便找了个由头告辞离开。
回到休息的客栈,柳千巧走进房间,径直走到铜镜前。她静静地看着镜中那张易容后的脸,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道:“几回沧海平,山雪别云岫。一眼万年轻,为此心如旧。”
这首诗正是当年于丘峰所赠,她本以为早已忘却,然而,此刻却脱口而出。柳千巧伸出手,缓缓去除脸上的易容,露出本来略显苍白的面貌。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满是无奈与自嘲,自叹道:“我以为我什么都忘了,却原来什么都没有忘记。你的一切,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仿佛什么都在昨日。峰郎,两世为人,为什么还不能削减我的思念?!”
是啊,于丘峰的体态神貌、言谈举止,她依旧如此熟悉。刚刚,立于黄鹤面前的她,怕是本尊来了,旁人也难以辨别真假。
如意客栈的房间内,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洒下一道道金色的光线。周子舒正坐在桌前,饶有兴致地倒腾出他那些易容的宝贝。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瓶瓶罐罐,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工具,他琢磨着做个易容,毕竟不日便要去参加英雄大会。
“阿絮啊……”伴随着这一声咋咋呼呼的呼喊,温客行猛地推门而入,径直朝着周子舒走去。
到了周子舒跟前,只见他正对着铜镜专心捣鼓着什么。温客行不禁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
周子舒闻声转过脸来瞧他,这一瞧,可把温客行吓了一跳。只见那原本俊美无双的脸上,凭空多了一大把浓密的胡须,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简直辣眼睛。
温客行嫌弃地皱起眉头,忍不住抱怨道:“见了鬼了。好端端的你又易什么容啊?赶紧把它摘了。”说着,伸手便要去扯周子舒脸上的胡须。
周子舒自然不会听他的,一侧身躲开,出手相抗,说道:“唉,别动手动脚的。”
温客行撇了撇嘴,说道:“你别顶着这张脸,还拿阿絮的声音跟我说话。我听着瘆得慌,晚上保准会发噩梦的。”
“多男人啊。”周子舒一边嘟囔着,一边扯下那胡须,又拿起一条更窄的在嘴上比划着,问道:“要不,换回以前的?”
温客行见状,连忙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唉,别了别了,还是眼下这个好。”想当初,为了摘下周子舒那张病恹恹的脸,温客行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成功,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戴回去。
周子舒拿起一张假面,站起身来,对着温客行扬了扬,问道:“那我整个俊的?”
温客行赶忙伸手拦住,笑着说:“还是原装的最好看,别化了。”
“这个是给你的。”周子舒说着,拿着那张面具就往温客行脸上招呼。
“我可不需要……”温客行哪肯就范,左躲右闪,跟周子舒玩起了躲闪游戏。打闹了一阵子,他终于从周子舒手中抢下那面具,迅速把面具塞入怀中,挺起胸膛,一副有本事你上手掏的模样。 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这张脸啊,那可是老天爷的杰作,玷污它,那叫暴殄天物,会遭天谴的。”
温客行大惊小怪地双手捧住了脸,惊呼道:“你休想!我这张俊脸是老天爷的杰作,玷污它那叫暴殄天物,要遭天谴的!”
周子舒听着他这极度自信的自夸,一时无言以对。
正说着,一阵突然大风吹开了窗户,隐隐闻得隆隆雷响,温客行愈发得趣,指着窗外嚷道:“你看你看!你玷污了自己的脸,老天爷这不是要劈你了?”
周子舒收起玩笑的神色,正经说道:“不跟你瞎扯了。英雄大会召开在即,虽然成岭已经交出了琉璃甲,但是,高崇并未对外宣布此事。所以,还是有很多人打着张家遗孤的主意。你我行迹已经暴露,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所以易容是有必要的。”
说着,他端详了温客行的脸片刻,随后抓了个粉刷,蘸上黑色的粉末,就往温客行脸上涂去,边涂边念叨:“你这个脸呐,太过于扎眼了!”
“我不用。”温客行自然又是果断拒绝,一把将那刷子抢过来丢开。不过,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调侃地问周子舒:“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阿絮啊,有生之年,你可总算是变相承认我好看了?”
周子舒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好意思,坐回原位,继续捣鼓起胡须,不再搭理他。
温客行却不依不饶,绕到他另一边坐下,继续说道:“你放心吧,我温某人啊可是麻烦的祖宗,所有麻烦碰到我,那可都得诸邪退避。”见周子舒依旧不搭话,他伸手拍拍周子舒的肩膀,试图给他定心,“不必担心。”
周子舒正往嘴上按着一条胡须,含糊不清地说:“现在不扮演温大善人,倒扮演起麻烦的祖宗了。”
温客行嘿嘿一笑,理直气壮地说:“我何时装过?我本来就是好人。”
“这个干嘛的?”温客行说着,顺手拿起手边一个天蓝色的小瓷罐,打开盖子闻了闻,瞬间皱起眉头,“咦,你就把它往脸上糊啊?”那味道实在是怪怪的,特别难闻。
周子舒无奈地丢了手上的胡须,耐心解释道:“这个东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骨相,比如说鼻子、颧骨之类的。”
“那这个呢?”温客行好奇心大发,又伸手去拿另一个瓷罐。
周子舒眼疾手快,啪一下打在他乱抓的手上,没好气地说:“别乱碰。”
“我就想知道……”温客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求知欲。
“垫臀的。”周子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温客行闻听,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要怎么把这东西挂身上,又要去扮演什么人才需要如此。
“那这红色的呢?”温客行的求知欲就像个好奇的熊孩子,根本停不下来。
周子舒站起身来,一脚踢开坐着的圈凳,在温客行面前空出一块地方,佯装严肃地说:“你既然什么都想知道,那不如现在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叫一声师父,我就倾囊相授。”
温客行“切”了一声,小声叽咕道:“什么雕虫小技,还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
周子舒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那你学不学啊?”
温客行也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周子舒的脸,问道:“那我问你啊,你这个易容术真的能扮成任何人啊?”
周子舒点点头,认真说道:“想要模仿一个人的容貌和说话声音并不难,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说话习惯和仪态步伐,各有章法。所以,要么你与扮演者非常熟悉,或者旁人与你的扮演者并不熟悉,不然,很容易穿帮。”
温客行听完,觉得十分有意思,调皮劲儿又上来了,坏笑着说:“那我估摸着我模仿你肯定能骗到你那傻徒弟。”
周子舒不屑地一撩额前碎发,傲娇地说:“就凭你,也想模仿我的绝世风采?”
温客行不甘示弱,立刻与周子舒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两人对视一眼,先是被彼此的帅气逗得一愣,紧接着又被互相的嘚瑟模样逗得忍不住一起笑做一团。
今日依旧无事,周子舒与温客行便在屋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讲讲易容趣事,聊聊江湖传闻。不知不觉间,时间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逝而过,不觉间就快到了中午。二人便携伴,有说有笑地去吃饭喝酒。
今天,这家酒楼似乎格外热闹。温周二人站在楼梯上,便瞧见一楼临窗的一处雅座,坐着一位年轻人。他身着一袭白衣,层层叠叠,胜似寒雪,肌肤白皙如同冰霜,晶莹剔透,乌发如墨,仿佛欲滴。那模样,岂是一句眉目清秀、风采出挑就能形容的?简直就像谪仙降临人间。然而,真正引人注目的,并非他那出众的外貌与气质,而是他——太~能~吃!
只见他桌前围了两三圈看客,都在那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吃饭,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个绝世饭桶啊,都吃了快三个时辰了。”一位看客摇头晃脑地说道。
伺候在旁的小二也跟着附和,一边揉着自己发酸的腿,一边感叹:“是啊,我这脚都站麻了。”说着,他又看了看那人面前餐桌上高高摞起的两大摞空盘子,满脸疑惑地问:“客官,您这嚼得不累吗?”
“不累!”那人头也不抬,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地回应着,全然不顾周围人的围观。
温客行本就爱凑热闹,见状,一把拉住正往楼上上菜的小二,好奇地打听:“唉,小二,此人什么来头啊?”
那小二挠了挠头,满脸惊奇道:“客官,这小子可神了。您瞧瞧,这么瘦的一个人,那肚子莫不是连了个无底洞?您说这东西都吃到哪儿去了。”
温客行肩膀轻轻撞了下周子舒,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调侃道:“这人饭量,能抵得上我俩捆在一起了。”
周子舒凝视着那人,眉头微微皱起,心下暗自思量:“此人年纪不大,怎么却给我一种绝世高手的感觉,恰似名剑在匣,锋芒内敛。”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显然不想掺和这档子怪事,便想拉着温客行往楼上走。温客行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反手扯住旁边一个正伸长脖子看热闹的路人,眼睛亮晶晶地追问:“这位兄台,你瞧了这许久,可知他从哪儿来?”
就在这时,只见此人慢悠悠地喝净了碗里最后一口汤,随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唉~”接着,他对小二说道:“我吃完了。”
伺候的小二仿佛如临大赦,赶忙快步上前,脸上堆着笑,却又带着一丝急切:“客官,您总算是吃完了。这,您是不是该把银子付一下啊?”
只见那人却不慌不忙,扫视一圈围观众人,语气平淡地问:“这顿谁请啊?”
这一句,惊得小二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满脸的难以置信:“什么,你说什么呢?什么谁请啊?”
那人依旧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说道:“谁要请我吃饭,我就帮谁一个忙。”
众人听闻,纷纷露出怀疑的神色,继而摇头退散。大概没人相信他这番话。
周子舒见温客行眼神发亮,早已知晓他的心思,伸手便去拉他的衣袖,想把人拖走。可温客行像是生了根,非但没动,反倒扬手高声应道:“唉,我请!”他举着手,全然不顾周子舒往下拽的力道,大步流星地往那人跟前走去。
“好。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稳稳地坐着,连起身道谢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温客行赶忙整了整衣衫,恭敬地施礼,道:“温,温客行。兄台怎么称呼啊?”
那人依旧神色冷淡,缓缓道:“叶白衣。多谢款待。”
温客行看着叶白衣,转身便向周子舒伸手,手掌摊开,小声说道:“拿钱来啊。”这些日子,温客行可是像膏药一样赖上周子舒,时常不带钱,变着法儿花周子舒的。
没想到叶白衣却突然出声:“等等,你们两个到底谁请啊?”他伸出食指,先指了指温客行,道,“你请可以。”又指了指周子舒,“你,不行。”
周子舒一脸疑惑,微微皱眉,客气地问道:“这位仁兄,恕在下眼拙。难不成请你吃饭还需要特殊的资格不成?”
叶白衣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却带着几分神秘:“那倒不是。只是你的忙我帮不了。”
周子舒更加奇怪,不禁追问道:“我都还没开口呢。”
只见叶白衣盯着他,目光如炬,打量了一会儿,随后自叹道:“果然是作得一手好死。”
此话一出,周子舒心头猛地一震,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怎么,这人竟然看出了什么不成?
温客行闻言,也急忙转头看向周子舒,脸上满是担忧与疑惑。
叶白衣微微歪着头,一脸疑惑道:“可是天人将死尚有五衰,苦不堪言。为何你一个快死的人却能活蹦乱跳?”
果真,自己身体状况被他一眼看破说中了,周子舒心中大惊,确定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温客行疑惑地皱紧眉头,目光在叶白衣和周子舒之间来回游移。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中原武林多了很多有趣的人。这样,待我回去想想。下次,你们不妨再请我喝酒,没准我能想出法子。”叶白衣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双手负于身后,施施然自行离去。
原来,这白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应高崇山河令相邀下山来的长明山剑仙叶白衣。
叶白衣下山后,便先来到岳阳派拜会。可惜,那群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无一人识得这位真仙。叶白衣懒得跟他们多费口舌,打过招呼后,便迫不及待地来到酒肆,享受这许久未沾的人间烟火。
时间回到今日上午,岳阳派内格外热闹。门人匆匆来报,高崇得知长明山剑仙持山河令到访,顿时喜上眉梢。剑仙若肯参加英雄大会,那荡平鬼谷便指日可待。高崇丝毫不敢怠慢,赶忙带领赵敬、沈慎以及一众门人,浩浩荡荡地迎出大门。
只见门前巍峨的牌坊上,一人侧颜倚坐,白衣乌发,背后背着一柄宽背长刀,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街巷繁华之处。
高崇心中暗自思忖:剑仙应该是个鹤发老者,这人侧颜身姿也过于年轻了些。但来人既然持山河令又自称剑仙,便不敢有丝毫懈怠,率先恭敬地行礼,道:“五湖盟盟主高崇,恭迎剑仙莲驾。”
“拜见剑仙。”众人也纷纷跟着行礼,场面隆重非凡。
那人听到嘈杂声,这才缓缓回眸一望,朗声道:“你们是在跟我说话吗?”
这一回头,众人皆惊。只见这人容貌不过二十上下,肤白发乌,目光清澈如泉,白衣一尘不染,气质冷若霜雪,分明就是一位桀骜不驯的青年才俊,哪有半点百年老者剑仙的影子?!
沈慎一见这年轻的小子,顿时气得脸色发绿,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哪来的小子?你好大的胆子啊!我大哥是来迎长明山剑仙的,你竟敢冒领我大哥的礼?”
那人却并不答话,只是微微扬起下巴,嘴角浮现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沈慎见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转头问身旁的门人:“山儿,剑仙在哪儿?”
倒是门人吓得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地回禀:“就,就是这位少侠。”
来人声若山间清泉,脆而不尖,气韵深厚,先看向高崇,问道:“你是高崇?”又将目光移向气呼呼的沈慎,“那你,就是沈慎喽?”
沈慎听见这小子竟敢直呼他们兄弟名讳,在众弟子面前丢了面子,顿时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将他抓下来揍一顿,怒喝道:“我大哥的名讳,是你这小子能叫的?”
倒是高崇沉稳许多,再次施礼,态度依旧恭敬:“少侠,敢问你是奉了长明山剑仙之命来的吗?”
“山河令还你。”说罢,来人猛地抽刀,寒光一闪,瞬间斩断了那悬着山河令的绳子,同时刀面狠狠拍在山河令上,那令牌便被灌注了内力,如流星般直飞向高崇。
高崇身手也十分了得,见状迅速出掌相接。但在接住那令牌的瞬间,他便心下一惊,暗暗思忖:这,这人怎么会有如此深厚内力?!
“少侠,敢问你是……”高崇对来人不敢再有丝毫轻视,赶忙追问道。
年轻人神色傲然,朗声道:“叶白衣。”
可惜,在场众人只知有长明山剑仙,却无人知晓剑仙名讳。
“叶少侠,你这是何意啊?”高崇以为叶白衣这后生不知山河令的由来,便耐心地给他普及江湖知识,“长明山剑仙与初代山河令主曾立下誓言,一旦鬼谷危害江湖,持此令者便可邀请剑仙,仗剑出山,铲除群鬼,荡平鬼谷。”
叶白衣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打断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他这话,无疑是明确告诉众人,他,叶白衣,就是剑仙本尊。
可惜,众人愚钝,依旧不肯相信他。
只听高崇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少侠,英雄大会即将召开,江湖正道中人齐聚在此,共同商讨如何铲除鬼谷。剑仙乃世外高人,前辈名宿,你代剑仙前来增光添彩,但是……”
高崇在那说得头头是道,叶白衣却听得满脸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高崇的话,提高音量道:“可没人答应你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大会,山河令重聚之日青崖山绝迹之时。等你们废话完了,剑仙会依约助持令者荡平青崖山鬼谷,别的事别来烦我。”
言尽于此,只见叶白衣脚尖轻点,凌空而起,身形如飞一般,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何时见过如此精妙的轻功?简直如见天人下凡,纷纷惊叹不已,嘴巴张得老大。
高崇亦心下赞叹,喃喃自语道:“此人年纪轻轻,怎会有这般强大的气势?神光内敛,渊渟岳峙,剑仙传人果然深不可测。”
这日晚间,夜幕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岳阳派的房舍楼阁之上。清冷的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洒在摆满丰盛饭菜的桌上,映照出饭菜那诱人的色泽,然而张成岭却毫无食欲,只是呆呆地戳着筷子,望着满桌佳肴难以下咽,时不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屋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影在墙壁上晃动,仿佛也在为张成岭的愁绪而黯然。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岳阳派门人的身影悄然闪了进来。屋内光线昏暗,张成岭恍惚间以为是顾湘偷偷来探望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赶忙高兴地招呼道:“湘姐姐!”可待来人走近,他很快发现来人身形与顾湘并不相符,心中登时一紧,警觉地瞪大了眼睛,紧张地问道:“你是,你是谁啊?”
来人并未答话,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向屋内的烛光。
“师父!”烛火之下,张成岭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周子舒。那一刻,惊喜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张成岭激动得眼眶泛红,猛地扑进周子舒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声音带着哭腔说道:“我好想你呀。”
周子舒微笑着轻轻把张成岭从怀里扒出来,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就着那跳动的烛火,仔细端详着张成岭的脸庞。烛光在张成岭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周子舒眼中满是关切,轻轻皱眉说道:“让我看看。几天不见都憔悴了。是不是没休息好啊?”
张成岭重重地点点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天天都睡不着。过两天就是英雄大会了,我心里好乱啊。”
周子舒深知张成岭年纪虽小,却心思细腻,便轻声宽慰他道:“这不是你一个孩子该操心的。届时,你只需要站出来,证明镜湖剑派传承未绝,尽了孝义,日后为师便会带你离开。江湖上这些纷纷扰扰,等你长大了再操心也不迟。”
张成岭紧紧拉着周子舒的手,将心中的忧心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师父,我不知道,那天高伯伯忽然找我,他坚持说要将小怜姐许配给我,将来好帮我撑起镜湖剑派,待到英雄大会上他便公布这个消息,再过两年等我长大了,再办亲事。”
听闻高崇如此举动,周子舒心中也略感不解,他微微皱眉,在屋内缓缓踱步,陷入沉思。
张成岭继续说道:“师父,我已经将琉璃甲交出去了呀。高伯伯为什么还是对我这么好?其实,小怜姐姐对我也挺好的。到时候高伯伯若当真公布了此事,我再跟您走了,岂不是害他们很难堪?我也不敢多说什么……所以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好。”
周子舒一时思绪纷乱,心中暗自疑惑:“成岭既已交出琉璃甲,对高崇而言还有什么价值?”想不通便不再纠结,他停下脚步,认真地叮嘱张成岭道:“你先别想那么多,咱们静观其变。无论如何,师父一定会暗中护你周全。”
“张公子,晚饭用好了吗?可还需要添置其他?”正说话间,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有门人在门外恭敬地询问,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张成岭心中一惊,慌忙说道:“不需要!”来人又提出要进来收拾,同样被张成岭急忙打发走。
周子舒见张成岭在岳阳派还算安全,之前剖琉璃甲的伤口也愈合得很好,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许。岳阳派毕竟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于是周子舒与张成岭匆匆告辞。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夜色愈发深沉,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周子舒自己的脚步声。清冷的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拉出他修长的影子。周子舒一直在思索张成岭说的事,心中暗自思忖:“高崇膝下无子,只得高小怜一个女儿,即使他出于什么理由要笼络成岭,也委实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难道,高崇老来转性?想要弥补当年对容炫犯下的错误……如果我猜的没错,老温便是容炫之子。我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他不想温客行一直活在仇恨的阴影里,他害怕温客行在仇恨的深渊里越陷越深,变得越来越偏执,最终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他更怕温客行的一生被仇恨彻底吞没,过得毫无趣味,失去了生命本该有的色彩。
周子舒在岳阳派走了这一趟,总觉得有些奇怪。他深知岳阳派一向戒备森严,守卫巡逻甚是严密。然而今晚,他注意到岳阳派巡视守卫的人数甚少,整个门派的氛围都透着一丝异样的安静。难道有什么变故不成?
确实如周子舒所料,今夜,岳阳派要做一件大事。
原来,岳阳派经过一番打探,得知喜丧鬼在岳阳城的府邸所在。他们决定在英雄大会召开之前,对恶鬼展开一次清缴行动,算是报之前累积之血仇一二,也借此彰显岳阳派在江湖中的威望与实力。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罗浮梦丝毫不知变故将至,府内一片静谧,毫无防备。
一个小鬼女侍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地走向茅厕,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满脸的厌烦:“真是讨厌,谁也不陪我去解手。”四周漆黑如墨,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就在她抱怨之际,一道黑影闪过,一枚暗器如流星般直射而来,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心脏。小鬼女侍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中的灯笼也随之滚落,火苗闪烁几下后,便彻底熄灭在黑暗之中。
紧接着,两名岳阳派弟子如鬼魅般跃入罗府院内。落地瞬间,他们迅速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其中一人快步上前,轻轻打开大门。随着“吱呀”一声,门缓缓敞开,高崇带领着一众弟子,如潮水般涌入。高崇双眼通红,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大喝一声:“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充满了威严与杀意。
“是!”众弟子齐声应和,同仇敌忾的气势瞬间爆发。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如猛虎下山般杀了进去。一时间,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名岳阳派弟子与一名鬼谷喽啰短兵相接。鬼谷喽啰怪叫一声,挥着手中的狼牙棒,朝着弟子的头顶狠狠砸下。弟子侧身一闪,轻松避开这凌厉的一击,同时手中长刀顺势一撩,直刺鬼谷喽啰的咽喉。鬼谷喽啰连忙后退,狼牙棒横在身前阻挡。弟子乘胜追击,脚步连点,刀光闪烁,如疾风骤雨般攻向鬼谷喽啰。几个回合下来,鬼谷喽啰渐渐体力不支,一个破绽露出,弟子瞅准时机,长刀猛地刺入他的胸膛,鬼谷喽啰“啊”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又有一名鬼谷女侍手持双刀,冲向一名岳阳派弟子。女侍身法诡异,双刀舞得密不透风,如两条毒蛇般攻向弟子。弟子却不慌不忙,手中长剑挽出几个剑花,巧妙地化解了女侍的攻击。随后,弟子猛地大喝一声,剑势一转,如蛟龙出海,直逼女侍咽喉。女侍躲避不及,被长剑刺中手臂,鲜血飞溅。但她仍咬牙坚持,继续挥舞双刀,做着最后的挣扎。弟子见状,长剑一抖,再次发力,一剑刺中女侍胸口,女侍摇晃几下,倒地身亡。
黎明的曙光缓缓洒下,再看罗府,往日里布置得鬼气森森的庭院,此刻已是一片修罗场。尸体横七竖八地躺满庭院,鲜血染红了黄土,真的仿若地狱一般。
徒弟高山一脸凝重地走到高崇面前,单膝跪地,回禀道:“师父,都彻查完了,没有一个活口。”
高崇微微点头,沉声道:“好!”
高山接着详细汇报,眼中透着一丝畅快:“总共有四十七头恶鬼伏诛,痛快!这次真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高崇看着往外抬的一具具鬼谷女侍的尸体,嘴角微微上扬,不屑地说道:“很好,江湖上人人传言,说鬼谷乃洪水猛兽,今日一见,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伤亡几何?”
高山神情沉痛,低下头道:“有四名师弟不幸遇难。五名重伤,四名轻伤。”
“大哥!”此时,沈慎押着一名红衣白发女子,大步走来。他将女子往地上一推,对高崇道,“重伤和遇难者,都是拜这妖妇所赐。”
高崇目光如炬,盯着那女子,冷声道:“薄情簿主,发白裙朱。莫非你就是喜丧鬼?”
被俘的正是喜丧鬼。她身上已带伤,发丝凌乱地披在肩上,但眼神依旧凶狠,毫不畏惧地瞪着高崇,厉声道:“别废话,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你也配?”高崇见到这些鬼头子,心中的怒火瞬间燃起,恨不得立刻将她诛杀。但他转念一想,就这样杀了她,难以起到威慑群鬼、羞辱鬼谷的作用。于是,他冷哼一声,道:“把她带回五湖盟,严加看管。英雄大会以此魔头头颅祭旗。”
罗浮梦这支遭剿灭之时,恰是柳千巧离去那夜。
本来,第二日一早,柳千巧已经完成了温客行的命令。但因某些往事,心中旧情如潮水般翻涌,难以抑制。她竟鬼使神差般忘记了罗浮梦交代的不可节外生枝,在这风雨欲来之际,跑到华山派于丘峰落脚处寻旧情人。
果然,这天气如罗浮梦所说,变得阴沉压抑。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柳千巧见到于丘峰的时候,雨下得正大,天地仿佛都迷失在这接天连地的雨幕之中。
只见于丘峰失魂落魄地走在雨幕中,雨水如注,无情地浇淋着他,他却浑然不顾,整个人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浑身湿透。自于天杰失去音讯后,于丘峰便日夜不休地四处寻找,然而,始终毫无头绪。近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他忧心忡忡,整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嘴里喃喃自语:“天杰这孩子至今还全无音讯,难道真的是凶多吉少?”
“峰郎,什么事情不痛快?”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惊得于丘峰身形一僵,竟不敢回头。他太熟悉那声音了,那是他思念了多少年的人啊!可是,可是,她不是早已死了吗?
于丘峰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佩剑,缓缓转过身。在大雨之中,他看到一名红衣女子手持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立于庭中。那身形,那姿态,分明就是柳千巧。可这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要对我动手吗?”柳千巧微微扬起手中的伞,目光清冷地看清了于丘峰。
“千巧?”于丘峰瞪大眼睛,满脸的惊愕,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千巧,你没死?”
柳千巧神色淡然,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我自然是死过了。尊夫人武艺超绝,我中了她两掌一剑,按常理岂有不死之理?然而,那却杀不死我。但尊夫人还将我衣衫剥尽,易容去净,押我游街三日,让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绿妖柳千巧非但淫乱无耻,还是个面容损毁的丑八怪。”说到此处,她直直地盯着于丘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敢问这世间哪个女子,能承受这样的羞辱,还能苟且偷生呢?”
往事如利刃,刺痛着于丘峰的心,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双手抱头,哀求道:“千巧,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行吗?!”
“怎么,我说说而已,你就听不下去了。那我亲身经历的这种惨痛,又当如何?”柳千巧本以为自己早已心死,可见到旧人,提及旧事,心绪还是如波涛般翻涌,她质问道,“峰郎,我虽然是一个不值得被同情的薄命女子,可是两个人的错,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来承受?”
“千巧,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我无话可说,纵然你要了我的性命,也不足以抵消我的罪孽。但我求你别说这种话行吗?”雨越下越大,伞外的于丘峰被浇得眼睛都难以睁开,柳千巧只能听到他痛苦的声音,却看不清他脸上是否有泪水。于丘峰顿足捶胸,满脸悔恨地忏悔道,“这些年来,我何尝不是一样的煎熬啊。我满心想杀了那个毒妇给你报仇,但她毕竟给我生了天杰。我满心想自戕谢罪下去陪你,但是我……”
“对,你该死!你不是说过了,大不了我们一起殉情?你看,我已经化身为鬼了,而你呢?”即便说着这般狠话,柳千巧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往于丘峰身前靠过去,缓缓举起伞,试图为他遮雨。
于丘峰的心绪如乱麻般百转千回,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一把将柳千巧紧紧拥入怀中,仿佛抱住了一场随时会破碎的梦。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拥住眼前人,仿若一撒手,一切就会随时消散。柳千巧从未幻想过他们还能见面,更不知道见面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只是,身体的记忆先于头脑苏醒,本以为前恨旧怨不会再让自己对眼前人有任何感觉,但在跌入那人怀抱的瞬间,一切记忆如潮水般苏醒,所有的过往都仿若昨日重现。柳千巧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激动的热意,而那个怀抱却透着彻骨的冷。终于,她手一松,扔掉了手中的伞,两人一同淋在漫天的冰雨中。
于丘峰紧紧拥着柳千巧,在她耳边低声忏悔:“千巧,但我觉得我自己不配死,我让你受尽了那么多苦,活该让我日夜思念你,日夜受折磨。千巧,而今再见你一面,便是当下即刻死去我也毫无怨言。”
这话听着深情无比,可于丘峰的右手却悄然攀上了柳千巧的后颈,只要他稍稍一用力,便可致柳千巧于死地。他的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这个女人曾是他的挚爱,可如今,她分明已是鬼谷之人。若是让江湖知道他华山派掌门与鬼谷之人有私情,岂不是会连累门派,被一同铲除吗?
然而,他终究下不去手,脑子里不断浮现出曾经的深情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几回沧海平,山雪别云岫。一眼万年轻,为此心如旧。”
他痛苦地一把推开柳千巧,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孽缘!”
说罢,他转身,脚步沉重地缓缓向屋檐下走去。
柳千巧当然知道刚才自己身处险境,但她在跟自己赌,若是于丘峰真的杀了她,她也认了,谁让她两世都深陷这段纠葛,始终无法放下呢。
柳千巧也跟随着他走了过去,轻声说道:“算了吧,峰郎,你下不了手我知道。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都到了这个年纪,又经历了如此多的事,彼此的心思早已双双明了。
柳千巧看着于丘峰,神色平静地说:“于掌门,白昼见鬼,必有灾殃。艳鬼今日到访是来给你报丧的。”她看着于丘峰瞬间变得错愕的脸色,缓缓开口道:“于掌门,你再也见不到贤伉俪这独生爱子的面了。”
于丘峰脸色骤变,一把抓住柳千巧的胳膊,眼中满是恨意,怒声质问:“我儿子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下的手?”
柳千巧用力挣开他的手,冷冷地说:“我倒是想,可惜没赶上。鬼谷之主亲眼看到令郎死在了缠魂丝阵之下。”
于丘峰听闻,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喃喃道:“缠魂丝?你是说吊死鬼的缠魂丝吗?是鬼谷?”
柳千巧如实相告:“于掌门有所不知,这次青崖山鬼谷重入江湖正是为了捉拿叛逃的吊死鬼。令郎死在了缠魂丝阵之下,也算是和我鬼谷有共同的敌人。念此,我才来给于掌门报个丧。总好过你终日受折磨。”
于丘峰听闻,一把抓住柳千巧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眼中满是愧疚:“千巧,我于丘峰对不住你。我不该怀疑你。我知道,这世间不管如何变迁,即便天下人全都对不住我,你也不会伤害我的。”
柳千巧用力挣开了他。于丘峰痛失爱子,仿佛急于抓住一丝旧人旧情来缓解这钻心的痛感。他诚挚地看着柳千巧,说道:“千巧,我于丘峰对天发誓,但凡你开口,我愿意付出一切来弥补。”
爱我是你,恨我是你,疑我是你,信我是你,护我是你,杀我也是你,到底有多少个你,我又该信哪一个你!
于丘峰如此反复无常,让柳千巧倍感无奈、失落与后悔。当年,他们纠结辜负,如今,依旧如此。此刻,柳千巧才深深感到,相见不如怀念。她转身,毅然没入冷雨中,任由雨水浇透自己的身体,在冰凉中她才稍稍清醒,心中默念道:“谷主说的好啊,早死早超生。可我明明见了棺材落了泪,为什么还放不下这个人?早知如此,我真该喝下那碗孟婆汤。”
夜幕逐渐降临,银辉如洗,柔和地铺洒在客栈的窗棂之上。温客行满怀热情地在周子舒的居室内,布置了一桌精心挑选的酒菜。烛光微微跳跃,将桌上的美食映衬得光彩夺目,香气扑鼻而来。
周子舒黑着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底重重磕在桌面:“谨言!你再叫我陪你玩三局‘翻绳’,我宁可自裁。”
温客行正捻着枚花生抛起又接住,闻言笑得花生差点脱手:“瞧你这急赤白脸的样子,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他俯身将花生丢进嘴里,嘎嘣脆地嚼着,忽然抬眼挑眉,“那我可问了——周大人可有过红颜知己啊?”
周子舒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杯沿在唇边顿了顿,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没有。”
话音刚落,他忽然将酒杯往桌上一推,眉头微挑:“再来!四啊四。”
温客行眼底笑意更浓,指尖轻点桌面应道:“五啊五。”
“六啊六。”周子舒声调里添了几分不服输的韧劲,显然还憋着股劲儿要赢回来。
“阿絮,这一次,你又输了……”屋内回荡着温客行那充满玩笑的声调。他们二人正沉醉于猜拳行令的欢愉之中。周子舒曾自信满满地宣称自己在猜拳上无人能出其右,独领风骚于晋州。温客行听闻此言,怎肯错过这场对决,坚持要和周子舒一较高下。然而,这位被誉为“晋州猜拳无敌手”的周首领,在鬼谷谷主温客行的挑战下,竟然连战连败,连续七八轮较量,竟无一次获胜。
这不,又一局结束,周子舒再次落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算是认罚。
温客行赢了这么多次,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笑意,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这‘划遍晋州无敌手’的名号,看来水分不小啊。早知道你实力如此,我就不跟你玩这谨言慎行令了,不然旁人瞧着,还以为我故意欺负你呢。”说着,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周子舒,示意他做出选择:“说吧,谨言还是慎行?”
周子舒微微皱眉,神色间透露出些许沮丧,低声说道:“谨言。”
温客行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我问你啊,今日,酒楼里那个奇怪的小白脸说你作的一手好死,是指你身上时时发作的旧伤吧”
“这就是你要问的问题呀?”周子舒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些,微微松了口气。
温客行却一脸认真,继续说道:“当然不是,我要问的是,你这伤是从何而来?酒令大于军令,你可别输不起啊。”
周子舒抬起头,目光与温客行交汇,眼中隐隐浮现出一抹悲伤。他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我要是说这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信吗?”
“我不信!”温客行猛地坐直身子,神色自信而傲然,大声说道,“我信替天行道,天不报,我来报。”
周子舒并未直接回应伤口的来历,只是幽幽地说道:“我活了这么久,已经造了太多的孽,死后,多半是要下地狱的。所以啊,趁活着的时候,多给自己赎点罪,这伤就是为了赎罪而负。反正死后都是要下油锅,炸它八十年总比炸一百年好吧。”
“下油锅不也有我陪着你吗?咱们俩捻成一根油条,岂不也是香喷喷美滋滋的?”温客行向来擅长用这些油嘴滑舌的情话逗趣,周子舒平日里听得多了,本已有些免疫。可此刻,不知为何,他这一句却像一把锐利的箭,直直地刺进了周子舒的心里,让他不禁一阵心疼。温客行却不打算就此放过,继续追问道:“你可别跑题啊,这可不算回答。”
“是我自己弄的。”周子舒简短地回应道,却并未详细说明缘由。
温客行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讶,脱口而出:“啊?为什么呀?”
周子舒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这可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你要是想知道,那就得先赢过我再说。”
温客行一听,好胜心瞬间被点燃,他猛地挽起宽袍的衣袖,斗志昂扬地说道:“好啊,谁怕谁,来就来!”
然而,周子舒身上的旧伤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温客行的心头,让他始终无法集中精力投入到猜拳之中。仅仅两局过后,一向战无不胜的温客行,便被周子舒轻松击败。
温客行懊恼不已,赶忙端起酒杯,将罚酒一饮而尽。此刻的他,举手投足间尽显慌乱与无措。
周子舒见状,忍不住调侃道:“你可别输不起啊。”
温客行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子舒,神情严肃而庄重:“输不起?我就算把这条命赔给你又何妨!我选谨言,你问吧。”
周子舒微微点头,说道:“好,我问了,你可不许骗我。”
“我啥时候骗过你?”温客行满脸委屈地嘟囔着。
周子舒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心底埋藏已久的疑问:“老温,你是不是姓容?”
“啊?”温客行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整个人都懵了,完全摸不着头脑,这问题究竟从何说起呢?
周子舒见他一脸茫然,似乎不愿承认,便一股脑儿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是容炫之子。因恨五湖盟和江湖害死了你父亲,所以才复制了多份琉璃甲,让这些人因贪欲自食其果。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老温,但是……”
温客行没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就是你的问题?合着,你陪我玩游戏喝酒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你直接问难道我不会答你吗?”
周子舒还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哪句话触动了温客行的逆鳞,只见温客行的脾气瞬间爆发,恶狠狠地吼道:“老子不姓容!我只恨今生没见到那姓容的,不然,我见他一次宰他一次。罢了,大晚上的不谈情不喝酒,惹气来了。”说完,丢下周子舒气呼呼拂袖走了。
对于温客行这火爆的脾气,周子舒早已了如指掌。他心里清楚,用不了多久,温客行肯定又会像往常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回来缠着他。所以,他也不打算去哄,只需静静等待温客行自己消气就好。周子舒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心中的疑惑却愈发浓重:“难道我真的全猜错了?可是,老温平日里的种种表现,他对五湖盟那毫不掩饰的敌视态度,若不是因为他是容炫之子,又该作何解释呢?”
正在他沉思之际,客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周子舒下意识地以为是温客行消气回来了。以往每次都是如此,温客行生气跑开后,再回来时总会有些不好意思,会先客气地敲敲门,然后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子舒的神色,确认他没有不高兴,没有嫌弃自己,才会彻底放松下来。
周子舒起身去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中午见过的那个怪人叶白衣。
“是我,叶白衣。跟我走。”来人言简意赅,径直要求周子舒随他前去。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周子舒也不多问缘由,便跟着叶白衣一探究竟。
这位仁兄似乎钟情于登高望远,领着周子舒来到客栈的云桥上。此桥并非寻常架于地面,而是连接着临河两栋木质酒楼歌肆的三楼或二楼,专为游人观赏岳阳城夜景而建。
此时夜幕已深,行人寥寥无几。自云桥望去,明月西沉,清辉洒下,两岸商铺的灯火倒映在河中,波光粼粼,好一派人间夜景。
叶白衣欣赏了一会儿这景致,才对周子舒开口道:“你请我吃过饭,我便得帮你一个忙。我想到个能治你伤的法子。丑话说在前头,万一治死了你可不能怪我。”
周子舒没想到,叶白衣半夜找他竟是为了兑现这个承诺,顿时觉得此人重信守诺。可又听他说治死了不能怪他,人命关天,没把握就随意施治?又觉此人幼稚且不靠谱。周子舒便道:“仁兄,我何时说过要找你帮忙了?”
叶白衣才不管周子舒有没有找他帮忙,反正他不想欠人情。也不理会周子舒的话,飞身过来便抓他的腕子要探脉。周子舒自然出手还击,施展流云九宫步躲闪。奇怪的是,那人竟也熟悉这步伐,两道身影如胶似漆般纠缠在一起,逼得周子舒无处可逃。
周子舒站稳身形问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叶白衣看着他道:“无形无迹,你就是四季山庄秦怀章那小子的徒弟?”
这人年纪轻轻,身手倒是不错,可这教养实在堪忧,出言不逊,让周子舒十分反感。他教训道:“没错,家师名讳上秦下怀章,江湖中人见到他老人家,大多尊称一声庄主。”
没想到那小子却满脸不屑,哼了一声道:“老人家?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摆资历?”
周子舒心中怒火升腾,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叶白衣却不知死活地挑衅道:“来,再露两手,让我看看秦怀章这个愣头青能教出什么徒弟。”
周子舒强压着怒气回怼:“阁下武功虽高,在下即便不敌,也绝不容许有人侮辱我仙逝的家师。”
“什么,秦怀章死了?”叶白衣听闻此言,颇为惊讶,很快又回过神道,“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不在了。”
天公仿佛懂人心意,刚才明月朗朗,此刻却乌云密布,传来滚滚闷雷。
周子舒听他这么说,心中暗自思忖:此人究竟多大年纪?
叶白衣又感慨道:“江湖,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紧接着,一指周子舒,满脸不屑,“你刚才说我折辱他?我告诉你,秦怀章那小子要是现在站在我面前,被我指着鼻子骂,他也不敢吭一声。”
此人简直蹬鼻子上脸,目中无人到了欠揍的地步。周子舒拔出白衣剑,运起内力,准备一战:“请君赐教!”天空雷声愈发紧密,乌云完全遮住了月光,白衣剑在点点烛火的映照下寒光闪烁。
叶白衣却不理会周子舒的愤怒,只盯着那把剑问道:“你师父把剑传给你了?”
他认得师父的剑,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给我瞧瞧。”叶白衣霸道又不讲理,开口就向周子舒索要手中的剑。
见周子舒不肯给他,还做出防备的姿态,叶白衣不屑道:“蠢材,你以为我要抢你的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跟你那不成器的师父一个德行。”他顿了顿,又报了一遍名号,“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叶白衣。”
周子舒恍然大悟:“叶白衣,白衣?难道白衣剑的剑名就是这位老兄的名字?可白衣剑是百年前魔将所铸,他到底多大年纪?”
就在他出神的这一瞬间,叶白衣钻了空子。只见那人身形如光影般迅速,瞬间来到周子舒近前,周子舒来不及反应,白衣剑已被他拿在手中。
这般速度和功力,令周子舒大为震惊。
叶白衣将剑举到眼前,前后仔细端详,仿佛在看一位久违的故友,边看边道:“这把剑还是我送给你师父的。剑在人在,如今人已不在,剑却还在。”说完,将白衣剑还给了周子舒。
此刻,周子舒虽有诸多疑惑,但也明白眼前人并非敌人,便将白衣剑插回腰间,向叶白衣施礼道:“晚辈眼拙,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前辈海涵。”
叶白衣道:“既然你是那傻小子的徒弟,我就不能随随便便把你治死了。让我看看,你受了什么伤。”
这叶前辈真是个急性子,也不等周子舒开口,便伸手来扯他的衣服,要查看伤势。
这行为,就像家长检查幼儿身体一般,可他忘了,周子舒并非三岁孩童,即便年龄或许只有他的零头,也自然不肯就范。于是,一个要扯,一个要护,撕扯间便动起手来。
几掌相接,周子舒便清楚,即便自己功力全盛,也根本不是此人对手,更何况此时他只剩一半功力。打不过就躲,总不能让他在大街上把衣服扒了。可惜,他根本躲不过,叶白衣速度太快,如影随形。周子舒借力桥栏杆腾空而起,却被叶白衣拍出一掌,像个旋转的陀螺,还狼狈地被撕下了前巾一角。
周子舒心中暗叫不好,此人内力太过强盛,一会儿落地还不得摔个嘴啃泥?正着急时,只觉一道身影靠近,稳稳地护住他的腰身,瞬间化解了叶白衣打出的力道。周子舒再看,正对上温客行关切的目光。温客行揽着周子舒的腰在空中转了一圈,卸去那股惯性,护着他稳稳落地。
见又有人阻止他查看伤情,叶白衣也不管来人是谁,抬手就是一掌。温客行一手揽着周子舒,一手与叶白衣拼武功内力。只是,鲜少遇敌的温客行在叶白衣面前却显弱势,仅三掌便被拍出丈余,便被叶白衣一掌拍出,强劲的掌风带着周子舒飞出丈余才站稳。
温客行心里明白,自己遇到了强劲的对手,但仍一把将周子舒护在身后,万分戒备,呵斥叶白衣道:“你想干什么?”
“臭小子,你什么来路?”能在叶白衣手下走上几招的,也算江湖高人了,叶白衣对温客行的武功和胆识颇为欣赏,才有此一问。
“你管得着吗?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欺负我们家阿絮。”眼见叶白衣欺负周子舒,温客行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哪里肯好好说话。
周子舒推开温客行挡在身前的胳膊,被护在身后的样子,对一个大男人来说实在不太好看。他对温客行道:“好了,好了,别闹了。真是见了鬼了。”说着,稍稍整理了一下被叶白衣扯得七扭八歪的衣袍,看了叶白衣一眼,道:“平白无故让我体验了一把民女被抢的滋味。”
叶白衣此刻也觉得自己刚才过于急躁,所以听周子舒抱怨,也没有吭声。
周子舒从温客行身后走出来,对叶白衣道:“叶前辈,咱们萍水相逢,彼此一无所知,晚辈岂敢劳烦您为我治疗旧伤。”
温客行仍旧一脸怒气,以为周子舒是惧怕叶白衣武功高强,道:“你傻呀,跟这小白脸客气什么?”
叶白衣头一次听到江湖晚辈如此称呼他,一挑眉问温客行:“你叫我什么,小白脸?”
温客行道:“我叫错了吗?找面镜子照照你自己去。”
叶白衣自从练就六合心法,常年住在雪山之巅,不食人间烟火,不畏寒暑,茹冰饮雪,过着在世神仙般的日子。至于容貌,他在雪山的冰面上见过,确实还是少年模样。此次见到这些江湖小辈,只想着自己比他们大几十岁,却忘了自己仍是一副少年轮廓。温客行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怪不得世人不认识他。
叶白衣想通了这些,便不再跟温客行计较,转而又关心起周子舒来:“秦怀章的徒弟,你不想劳烦我,那你还能活多久?”
周子舒不知该如何面对。倥偬一生,只留下这身体里深入骨骼,扎进经脉的七颗钉子。他认为这是应得的报应,却没想到,向来不惧生死的天窗之主,有一天竟会留恋这世间而舍不得离去。
周子舒淡淡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听着叶白衣和周子舒的对话,温客行顿感不妙,周子舒肯定有重要的事瞒着他。他焦急地问道:“他什么意思?阿絮,他说的是真的吗?”
叶白衣道:“是真是假,你扒开他的衣服看看就知道了。”
“你闭嘴!”温客行听他这么说,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火来。“阿絮!”他要周子舒亲口说,他才肯相信。
周子舒避开温客行那焦急的目光,转身望向天边。此刻,乌云密布,惊雷阵阵,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叶白衣对温客行道:“你还指望他回答你什么?说他自己快死了?你傻不傻?是人谁不贪生?”
他又对周子舒道:“秦怀章的徒弟,你的经脉即将枯死,就像老树从根烂起,生机已绝。就算神医谷主再世,也救不了你这块朽木了。”
“阿絮,他说的……”见周子舒始终沉默,温客行越发觉得叶白衣的话是真的,他难受又害怕,不知所措。
“对了,那小子,你师父是谁?”偏偏这叶白衣不知轻重,还在一旁聒噪,“刚才用的什么武功?”
温客行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恨意,此刻全都发泄到了叶白衣身上,他咬牙切齿道:“老子这武功叫下雨天打儿子——闲着也是闲着。”
“找死!”叶白衣也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冲着温客行挥掌而来。
温客行既然敢骂他,就不怕他,身形一跃,与叶白衣战在一起。但三招下来,温客行明显不敌,又怕伤到一旁的周子舒,便纵身往另一座二楼的云桥飞去。叶白衣轻功更胜一筹,自然不会被他甩开,紧随其后。二人到了那座云桥,过了几招后,懒得再比招式,便各运足内力,四掌相对,直接拼起内力来。这一掌相对,释放出的内力将方圆水面激起九道水峰,震翻了渡口无人的小船。
此刻,夜空电闪雷鸣,如同地上两位高手的激烈搏击。
“老温,叶前辈,别打了。”周子舒站在三楼的云桥上劝解道,“眼看天就要下雨了,都散了吧。”
温客行听闻,自知不是叶白衣的对手,先飞到岸上,可叶白衣紧追不舍。二人便在岸上继续打斗。过了几招后,温客行右手扣住叶白衣右手,叶白衣左手制服温客行左手,两人各运功力,僵持在那里。
叶白衣微微上扬嘴角,道:“逞能的臭小子,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十招之内我必取你性命。”
温客行立刻回怼:“嘴贱的小白脸,你已是末日黄花,十年之内我必取你性命!”
叶白衣讥讽道:“你嘴皮子功夫可比手上厉害啊。”
“彼此彼此……”温客行分毫不让。
周子舒见劝不开二人,便飞身而下,来到僵持的两人跟前,用力将他们分开:“你们两个松开。”
周子舒将仍旧气呼呼的温客行护在身后,对叶白衣道:“叶前辈,您是世外高人,何必对晚辈赶尽杀绝?你们一个不尊老,一个不爱幼,这架打得有什么劲?生死有命,造化在天,周某……”
叶白衣打断周子舒道:“那就巧了,我叶某就喜欢和老天作对。解开你的衣服让我看看,看看是什么武功造成的。”
温客行此刻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你什么意思?他的伤你真能治?你到底是谁?”
叶白衣还未答话,周子舒便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应该是长明山剑仙。”见叶白衣没有反驳,想必是猜对了,又道:“师父时常感激您赠剑之恩。”
“别自作聪明了,臭小子。”或许是怕吓到他们,叶白衣此刻不想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温客行一心记挂着周子舒的伤势,语气极度不耐烦道:“老鬼,问你话呢。他的伤你到底能不能治?”
叶白衣瞟了他一眼,道:“你有资格问我话吗?”
天上雷霆万钧,闪电一道道撕裂漆黑夜空。
叶白衣转而问周子舒:“我告诉你,我耐心有限,最后问你一遍,你的伤要不要治?”
温客行情绪已濒临崩溃边缘,他必须立刻知道周子舒的真实状况,是不是真像叶白衣说的那样病入膏肓。他一把扯住周子舒的衣领,就要扒他的衣服:“阿絮,让我看看!”
周子舒自然拼命护住,低声呵斥道:“你松开,有完没完?”
温客行从未如此冒犯过周子舒,他是被即将失去周子舒的恐惧逼疯了,才做出这般违背心意的举动。周子舒一着急,他立刻松了手。
一番撕扯,周子舒的衣服已经凌乱不堪,他生气道:“大晚上的,被两个男人扯衣服,像什么样子?”
“你们想看是吧?”他看了看眼前两人,一把扯开衣领,露出钉痕可怖的胸口。
即便狠戾如温客行,看到如此怪异的刑罚加诸在自己所爱之人身上,心也如破碎的琉璃般七零八落。
“钉子?原来如此!”叶白衣看着周子舒的伤分析道,“怪不得你脉象已现死兆,却还能活蹦乱跳,是这些钉子钉住了你枯竭的经脉,不至于被内力冲断。是谁想出的这主意?”
他问这话时,周子舒喉结滚动,心中五味杂陈。
叶白衣下结论道:“真是又精巧又恶毒!”
“是我自己。”周子舒承认道。是啊,他想出了如此恶毒的法子,如今报应到了自己身上,真是天道好轮回。
“你自己?”叶白衣想了想,摇头轻笑,先前自己说他作得一手好死,竟丝毫不差,“真是个作死的小子。把衣服穿好,跟我来。”
风雨已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周子舒垂眸整理衣襟时,肩上忽然落下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温客行的手还搭在他肩头没挪开,带着清冽草木气的布料将他赤裸的上身妥帖裹住。他抬眼时正撞见温客行错开的目光,对方耳尖被雨雾打湿,泛着点不自然的红。
“走了。”周子舒拉了拉衣襟,将那份暖意拢得更紧些,率先往廊道走去。总不能真站在雨里让叶白衣端详,温客行几步跟上,与他并肩时,指尖不经意蹭过他袖口,又飞快收了回去。
温客行紧紧跟在周子舒身后,此刻他心乱如麻,自然要知道周子舒到底有没有救,该如何救。
叶白衣看到跟过来的温客行,皱眉道:“唉?我叫秦怀章的徒弟过来,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前辈有何见教?”温客行毕恭毕敬道。毕竟,此人或许是阿絮的一线生机,他怎敢怠慢。
叶白衣见他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救人要紧,对周子舒道:“把手伸出来吧。”
叶白衣为周子舒诊脉,温客行在一旁比周子舒还着急,问道:“怎么样,能治吗?”
叶白衣收回手,对周子舒的状况已然心中有数,此人并非无药可救。便有了几分闲心,跟温客行卖弄道:“自然能治,哪怕是刚死的人,只要身子还热乎,我都能让他回光返照一时三刻。”
周子舒本是神态平和的——他自知无幸,不过是心中多少抱着一丝微末希望,才让叶白衣诊治。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张沾满雨水、一贯古井不波的脸上,蓦地漾起几分鲜活的生气,眼尾甚至微微发亮。他侧目望向温客行,见对方听到“能治”二字时,喜色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比自己还要激动几分。周子舒心头一暖,转头对温客行温颜一笑,眼底的纹路都柔和下来,似在无声安抚。
温客行脸上露出绝处逢生的艰难笑容,着急道:“那你还卖什么关子,怎样才肯治?划下道来吧。”
叶白衣看着温客行道:“倘若我第一个要求就是让你在这大街上跪上三天三夜,大喊,我是有眼无珠的小蠢货,你干不干?”
“前辈!”周子舒知道叶白衣这是要折辱温客行,连忙求情。
温客行听了却不恼怒,反而换上一副笑脸,道:“兄台眼光犀利,一眼就看穿了在下本相,我确实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只要你肯治他,别说三天,三个月我都愿意!”
温客行越是如此,周子舒心里越不是滋味,他知道,老温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可他自己对能否活下去却没有把握。
叶白衣见温客行这样,道:“罢了。对你这种脸皮厚的人,折辱你也没什么意思。”又对周子舒道:“秦怀章的徒弟,眼下我能保你十年性命,剩下的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十年?”周子舒听到这个期限,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他看了看温客行,眼中满是眷恋,自语道:“够了!足够了!”
若真能拥有这十年时光,他愿倾尽生命中这最美好的岁月,与知己一同诗酒天涯,如此,此生又复何憾?!
叶白衣紧接着说道:“好。那么第一步,我得废除你的武功,化尽你全部内力,你没意见吧?”
“什么?!”周子舒犹如正置身于满心欢喜的云端,却冷不丁被迎头浇下一盆彻骨冰水。
温客行听闻此言,瞳孔猛地一缩。他心里再明白不过,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舍弃一身武艺,这其中意味何其沉重。那绝非仅仅是丢失了防身御敌、闯荡江湖的手段,更像是给好不容易挣脱枷锁、重获自由的身躯,又悄然套上了一副无形却沉重无比的镣铐。从此,只能被困于一方狭小天地,举步维艰,动弹不得。
这感觉,恰似相伴自己数十载的精神支柱,在刹那间被无情地连根拔起。随着这支柱的倒下,生活的信念与力量,也如沙筑之塔,轰然崩塌。
再者,这又仿佛是将尊严彻底剥夺,那深入骨髓、与生俱来的傲气,在这一瞬间,如一缕轻烟,灰飞烟灭,消散得无影无踪。
在江湖众人的普遍认知里,废除武功无疑等同于一场毁灭性的巨大灾难,而对于像周子舒这般骄傲、将自由视若生命的人而言,这种痛苦,简直比死还要来得难以承受。
此刻的周子舒,神情看似淡然,可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他好不容易重新燃起对生的希望火花,却在这一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再度扑灭。他的思绪飞速流转,若为追求自由而战,武功与生命,或许均可抛弃,这或许就是自由的真谛吧。只是,真到了抉择的这一刻,又谈何容易?
叶白衣深知他内心的纠结,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废去武功,几乎等同于失去生命。但他还是耐心解释道:“还不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眼下你恐怕只剩三成功力,每至深夜,内力运行大小周天时,想必煎熬难耐。一旦取出那些钉子,你体内汹涌的内力,定会将已然枯竭的七经八脉冲击得寸寸断裂。若不废去你的武功,这第一步你便无法逾越。”
温客行与周子舒心境相通,虽说十年相伴的时间远远不够,可总好过周子舒性命垂危。他虽为周子舒能有一线生机而高兴,却也实在不忍他武功被废,于是向叶白衣问道:“倘若不废武功,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啊,当然有。”叶白衣看向温客行,慢悠悠地说,“倘若神医谷老谷主还没去投胎转世,你大可以把他的生魂勾来试试。不过依我看,他老人家这辈子估计都忙着打酱油,早把医术忘得一干二净了。”叶白衣说着,自己都觉得这人间趣事颇多,这个比喻也巧妙至极,一想到能让温客行无话可说,更是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个不停。
周子舒沉思片刻,缓缓起身,对着叶白衣躬身一揖,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谢前辈费心,此事便不再劳烦您了。”言罢,决然转身离去。
“唉,秦怀章的徒弟……”叶白衣这才止住笑声,心中满是惊讶,没想到周子舒宁愿面临命不久矣的绝境,也不愿以废去武功为代价换取生机。
叶白衣见温客行紧紧跟在周子舒身后离去,只觉得这两人关系太过亲密,忍不住冲着温客行喊道:“你小子,老是跟着他干什么?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关你什么事?”温客行翻脸如翻书,眼见无需再仰仗叶白衣,瞬间又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叶白衣仍不放心,对着周子舒叮嘱道:“秦怀章的徒弟,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善茬,你可得多留个心眼。”
望着两人相互扶持渐行渐远的背影,叶白衣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和至交好友,心中感慨万千,低声叹道:“难留少年时,总有少年来……”
此刻,天空中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笼罩在这磅礴的雨幕之中……
暴雨倾盆裹挟天地,万物不可逃脱。周子舒立于三楼观景台,怔怔看着这漫天大雨,静默如一座雕像。温客行站在他身后,一瞬不瞬看着他。在得知他伤势的那刻起,温客行死寂了很久刚有点活气的心即刻又死了一回。
在温客行看来周子舒的背影决然而孤寂,而且,不知哪一天哪一刻,这个珍而又珍的人会突然消失,让他此生再也不得见。想到此,温客行心口堵得透不过气。
他向周子舒走过去,开口,声音弱而哑,“你还有……多长时间?”
周子舒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向他微微偏了偏头,道,“两年,总是有的。”
“阿絮!”温客行满是祈求的唤他,想他改变刚才的决定。
周子舒却道,“老温,这种蠢话别人说得,你说不得!”
“阿絮!”算他自私吧,他只想他能活着。
周子舒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懂他的心情,抬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捏了捏,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温客行挣开他的手,崩溃道,“周子舒!”
“废了这身武功,我还是我吗?”周子舒看着温客行的眼睛,对他道,“既然不是了,何必活着!”
“可是,你首先你得活下来啊。”温客行软下语气劝他道,“你活下来了,天下之大,我总有办法恢复你的武功的!”
周子舒却心意已决,“宁可肆意妄为的活十天,也不违逆本心的活十年。”他不想再与温客行纠结这个决定浪费时间,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他攥着温客行的手,急切道“还好,时间还够多,够我们把天下的精酿品尝几轮了,走!”
温客行挣开了他。周子舒不肯治疗便不能活,周子舒不能活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喝酒?!
漫天雨落也宣泄不尽满心愁苦,温客行失魂落魄般看着眼前人,絮絮叨叨又说起此生多么不合时宜,“我明白,我自然比谁都明白,我就是觉得有点好笑。我小的时候,常常因为贪玩不练功,和父母赌气,我父母总是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长大了,再想练功便晚了。我便回嘴说,等长大了,再想掏鸟蛋打弹珠可也晚了啊。原来我这一生,来来回回,还是不合时宜这四个字!想玩的时候玩不成,想练功的时候没人教,想要的东西要不起,想留的人,来不及!”
周子舒静默听着犹如句句诛心。
末了,温客行叹道,“幸好,幸好……”幸好,我遇见了你,幸好,还能陪你走一程,也许是,幸好,我还没有特别特别喜欢你!幸好,还有两年时间,两年,我还可以让自己多喜欢你一点!
周子舒忍着心中酸痛已经一句话都不能再听,他吼他,“温客行,你有完没完?是老子要死了,是老子倥偬一生一事无成,活成个笑话,你做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给谁看?老子拼了老命想要赎出这副自由身,如果连你他娘的都要劝我,不如苟延残喘地多活两年,那我白认识你了。”说完,周子舒转身而走,剩下温客行孤零零站在观景台上。然而,周子舒并未真正离开。他看着温客行失魂落魄地走进雨中,脚步踉跄,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不知为何,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隐匿了身形,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在雨中踉踉跄跄地前行。
过了一会儿,他瞧见温客行似乎疲惫到了极点,缓缓走到桥上,靠着桥栏坐下,随后,像是下意识般,拿出了萧。
周子舒发泄了一场,胸口剧烈起伏着,喉间溢出低低的喘息。雨丝打湿了他的鬓角,黏在脸颊上微微发痒,可他全不在意。目光落在温客行落寞的侧脸上,方才那股冲人发火的戾气早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心口那片密密麻麻的悔意,像被细针扎着似的疼。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站在雨中继续听着那人为他夜夜吹菩提清心曲,他嘴唇动了动,那声“老温”却卡在喉咙里,终究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有睫毛上的水珠簌簌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世人谁不贪生?周子舒也不例外,只是,当初,实在是生不如死,他满心的罪孽,又不能寻得一个出口,觉得自己不配好好死更不配好好活着,所以,才自请了七窍三秋钉。可是,谁知道,他遇到了温客行,这个人让他对世间重新有了眷恋不舍,让他能够去谅解别人的哪怕天大的错并愿意去跟过去的自己言和。可是,上天,却再也不给他生的机会。他是自私的,明知自己时日无多,还不肯早点说给温客行,贪恋着他的好,越陷越深,直到,如今,一想到有那么一天,这世上只剩一人的时候,两个人的心都难以承受的痛。
愁肠百转自是无眠,此时,周子舒耳边又响起安眠的菩提清心曲,雨声掩饰之下,周子舒终于痛快的哭出声来,“老温,对不起,是我贪念你的好,是我自私了。”
这个雨夜,失魂落魄的还有一群人,便是从五湖盟袭剿中逃脱的喜丧鬼残部。她们那夜在混战之中幸得食尸鬼相救,杀出一条血路,在夜色掩映下逃出,此刻,十来个人正蜗居在一处陈旧民房内。
“紫煞,你怎么才来啊?”食尸鬼见了赶过来的顾湘觉得无比亲切,总算是联系上鬼谷的人了。
顾湘看着那些负伤在身七倒八歪的姑娘还在难以置信,道,“我收到消息就去罗姨的庄园查看了,回来路上才看见暗号。怎会回事啊?”
食尸鬼道,“我哪知道啊?”
顾湘问,“跟你说没用,千巧姐呢?”
食尸鬼道,“那我更不知道啊。”
顾湘在这些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便是她那俩丫头其中之一云栽。云栽显然是惊吓过度,呆呆坐着,仿佛与外界隔绝了一般。顾湘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推着她问,“云栽,红露呢,珠珠呢,兰心呢,其他人呢?”
云栽什么也说不出来,低声啜泣。
食尸鬼道,“问什么呀,这肯定都没了呀。高崇那个货带着大批五湖盟的人马夜袭了疯婆娘的院子。当时就我和疯婆娘在,杀了我们个措手不及,还死了几个丫头。”说到此,他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唉,我去,对对对,那疯婆娘说了,死一个人要割我一块肉,她说的不是认真的吧?”
就连喜丧鬼生死都未知,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顾湘一听红露没了,眼泪顿时忍不住落了下来,“红露没了?她从没杀过人,他们凭什么杀她?我还答应主人,要护你们周全。”当日,温客行要她将这二姐妹送走,她舍不得,她自以为有本事护她们周全。谁知,如今,红露被害,终究,顾湘未能护的住。
云栽闻言终于大声哭出来。她这一哭,那些忍着不敢出声的女孩都跟着哭起来,顿时斗室之中哀嚎声一片。
食尸鬼暴躁道,“吵死了。是号丧的时候吗?紫煞,你是不是人气吸多了这脑子也变傻了?咱们之前过的不就人吃人,鬼吃鬼的日子吗?死、死几个丫头算什么呀?”
顾湘又气又难受,呵斥道,“闭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姑娘我。”顾湘看着食尸鬼问,“薄情司向来深居简出,别院怎么会被正道狗盯上?是不是你在外面沾了什么腥引来的?”
顾湘如此怀疑,食尸鬼简直被气了个跟头,“呸,别一整谁干活谁背锅行不行?关老子屁事啊!你不想想,当时那无常鬼、开心鬼、急色鬼,他们就在附近。他们连个屁都不放。要不是老子及时出手相救……”说到此,他突然感到了不对劲。不管鬼谷平时怎么内斗,这来了外敌的时候总得一致对外吧?总之,袖手旁观实在是说不过去。
食尸鬼对顾湘道,“唉,那个,出卖薄情司,备不住就是那几个王八蛋。”
无凭无据,说什么都是猜测。当务之急便是要将此变故告知温客行,查找喜丧鬼,死要报仇生要救人。顾湘叮嘱食尸鬼好生护着这些女孩,她冲进暴雨中去寻温客行。
周子舒静静地看着、听着温客行的一举一动。这时,他看着那小丫头跌跌撞撞地从雨中寻来,脚步踉跄,发丝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她焦急地冲到温客行面前,泪水混着雨水肆意流淌,带着哭腔焦急地问道:“主人,你怎么了?”而温客行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念起诗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与绝望:“阿湘,他就要死了,他活不长了!我眼看机关算尽,大仇将报,天就快要亮了!可他却要死了,早知如此,我跟着他做什么?凉雨知秋,青梧老死,一宿苦寒欺薄衾。世事蹉跎,死生契阔,相见恨晚……叹奈何!”
只见温客行话音落下,面上写满决绝与悲怆,他猛地将手中那玉萧狠狠砸向桥栏。清脆声响在雨夜中陡然炸开,玉屑飞溅,原本温润的玉萧刹那间四分五裂。紧接着,他双足猛地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朝着远方飞身而去。那双平日里总是流转着狡黠与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一片空茫,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身影在雨幕中踉跄着,很快便缩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孤寂的背影在雨帘里愈发单薄,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然。
周子舒目睹这一幕,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中,骤然缩紧的疼痛让他呼吸一滞,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缓缓仰起头,墨色苍穹泼下倾盆雨柱,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脸上,彻骨的寒意里,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悄然滑落的泪。良久,他颤抖着嘴唇,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是啊,我要死了,你跟着我做什么?换个人吧,换个人喜欢……”
身上那件温客行的外袍还带着余温,却挡不住穿骨的寒意。周子舒独自立在凄风苦雨里,看雨势渐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温客行消失的方向彻底吞没。他一动不动,任凭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仿佛要与这片无边的黑夜融为一体。
温客行回到先前落脚的罗府废墟附近的酒窖时,月凉如水,正透过窖顶破洞洒下一地清辉。周遭断壁残垣在夜色里影影绰绰,倒比昔日朱门绣户多了几分野趣。斑驳地洒落在满是尘埃的酒瓶上。他随手拿起一坛酒,粗暴地揭开坛盖,便仰起头往嘴里倒去。酒液如湍急的水流般灌入喉中,浓郁的酒香在口腔里肆意弥漫,可温客行的心,却愈发被沉重的阴霾所笼罩。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周子舒犹如温客行黑暗人生中乍现的一线天光,然而,这抹光芒触手可及,却又如同流沙般从指缝间滑落。那老妖怪一语道破,原来师兄竟已经重伤濒死?!原来师兄只剩下不到三载的寿命!原来他们的重逢即使死别!温客行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世间,家和美满的总要家破人亡,好友知己的总要相见恨晚?有那么一刻,温客行痴痴地想:代我报完仇,只要他肯给我丁点的垂怜,从今往后,他活一天,我就随他活一天;他若离世,我就抱一堆茅草、火油将自己与他一起烧了,化作炭灰,也归到一处。
只要你肯,只要你还认我。
我可不可以奢求一会,与你浪迹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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