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肖振国脸色铁青，坐在副驾驶位上，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依旧狰狞地跳动着。他紧闭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像钢铁，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坑洼不平的土路，仿佛要将那路面灼穿。车厢里弥漫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暴怒和冰冷的威压，让开车的警卫员连呼吸都放轻了，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后座上，肖战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僵硬地靠着冰冷的车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嘴唇紧抿着，嘴角残留着一丝刚刚被父亲粗暴拖拽时擦破的血痕，此刻已经凝结成暗红色。他额前的碎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那双曾经明亮、此刻却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他的视线没有焦距地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熟悉的黄土沟壑和稀疏的村落。那些景色，在几个星期前，还带着一种粗粝的生机，承载着他与王一博在田间挥洒的汗水，在油灯下共同奋战的时光。而此刻，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最后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是父亲那声炸雷般的怒吼，摔在地上的电报如同他破碎的承诺；是王一博那双瞬间从惊愕转为巨大痛苦和绝望的黑眼睛，像被生生剜去了光彩的星辰；是自己被父亲铁钳般的手抓住胳膊，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不容抗拒地被拖离那个小小的院落；是车窗外，王一博像疯了一样冲出烟尘，嘶吼着他的名字，那声音凄厉得如同泣血；是父亲那只冷酷的、精准踹向泥坑的军靴；是王一博重重扑倒在泥浆里的身影，溅起的泥水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是那吉普车加速时，卷起的泥浆无情泼洒在少年单薄身体上的画面……最后定格在烟尘尽头，那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的小黑点。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反复捅进肖战的心脏，再狠狠搅动！痛！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比被父亲拖拽时的皮肉之苦痛上千倍万倍！他答应过他的！他亲口说的“有我呢”！他承诺要陪他一起拼过这三个月！他点燃了少年心中那团孤注一掷的希望之火！而现在，他成了那个亲手把少年推入更冰冷绝望深渊的刽子手！是他毁了王一博！毁了他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毁了他眼中那好不容易燃起的光！巨大的愧疚、自责和如同海啸般的愤怒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愤怒于父亲的专横冷酷，愤怒于这该死的命运，更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想怒吼，想砸碎这该死的车窗，想跳下车冲回去！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像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缚在这冰冷的铁壳子里，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只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里带来的尖锐刺痛，才能让他稍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才能稍稍缓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窒息般的痛苦。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紧绷的眼眶，无声地、汹涌地滑落。泪水流过他冰冷麻木的脸颊，流进嘴角，带着咸涩的铁锈味。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和嘶吼压了回去。不能哭出声。不能在父亲面前示弱。这最后的、可悲的尊严，是他仅剩的东西。“为了那么个东西，值得吗？”肖振国冰冷的声音从前排传来，打破了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肖战，“哭？你还知道哭？肖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肖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应。他依旧死死盯着窗外，任由泪水无声流淌。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消失在烟尘尽头的身影一同飘走了。“不思进取！自甘堕落！跟个乡下泥腿子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肖振国越说越怒，声音拔高，带着雷霆之威，“我告诉你肖战！收起你那些没用的心思！回去给我老老实实复习！考不上好大学，看我怎么收拾你！再敢跟那个小子有任何联系，我打断你的腿！”那声“泥腿子”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肖战摇摇欲坠的神经。一股混杂着暴怒、屈辱和巨大悲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不是泥腿子——！”肖战猛地转过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瞪着父亲冰冷的后脑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绝望和疯狂，“他叫王一博！他比谁都努力！他比谁都配得上那个机会！是我答应了他！是我毁了他！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他？！凭什么毁掉别人的希望？！”“放肆！”肖振国勃然大怒，猛地转身，一巴掌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扇了过来！“啪——！”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狭窄的车厢内炸响！这一掌力道极重，肖战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痛。嘴角的血迹更多了，蜿蜒而下，滴落在崭新的军裤上，留下刺目的暗红。“反了你了！”肖振国怒不可遏，眼神如同噬人的猛兽，“就凭我是你老子！凭你姓肖！凭你肩上扛着肖家的责任！那个野小子算什么东西？！也配跟你的前途相提并论？！再敢顶一句嘴，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让你一辈子留在这穷山沟里跟他作伴？！”肖战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脸颊肿痛，嘴角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重新看向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这一次，他眼中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疯狂，只剩下一种彻骨的、死水般的冰冷和灰败。他没有再争辩，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用那双空洞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冰冷地、毫无情绪地看了肖振国一眼。然后，他再次将头转向了车窗外。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仿佛那记响亮的耳光只是打在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上。那眼神，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肖振国心头一凛。那是一种彻底的、心如死灰的冰冷和疏离。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训斥什么，却在儿子那毫无生气的眼神注视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铁青着脸转回了身。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引擎单调的轰鸣，和车轮碾过土路发出的颠簸噪音。肖战一动不动地靠在车窗上，红肿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玻璃。窗外的景色在泪水的折射下扭曲变形，像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噩梦剪影。他闭上眼睛，王一博最后扑倒在泥泞中的身影，那双充满了痛苦、绝望和不甘的黑眼睛，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痛。无处不在的痛。脸颊火辣辣的痛，掌心被指甲刺破的痛，手腕被父亲攥出的淤青在隐隐作痛，但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抵不过心脏被生生撕裂、被愧疚和绝望反复凌迟的万分之一痛楚。他辜负了他。他亲手扼杀了他的希望。在那个少年最需要他、最信任他的时候，他像个懦夫一样被拖走了，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驶向未知的、被父亲强行安排的未来。而肖战的灵魂，却仿佛永远留在了那个尘土飞扬的村口，留在了那个扑倒在泥泞里、无声哽咽的少年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