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仓库的日子,对王一博而言,是从地狱到人间的巨大跨越。
尽管那间狭窄、冰冷、弥漫着霉味的杂物隔间远称不上舒适,尽管每天扛着沉重的麻袋、木箱,肩膀被磨破出血,脚上的冻疮在寒冷和过度用力下反复溃烂流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但这里,有遮风挡雨的屋顶,有每天早晚两顿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粗粮窝头和热乎菜汤,有老孙头按规矩发放的、虽然微薄却能攒下来的粮票和毛票。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了一种模糊却真实的安全感,一种不再是“盲流”、“乞丐”的身份认同——哪怕只是个最底层的临时搬运工。
他像一头沉默而倔强的骡子,埋头干活。卸车、搬货、整理仓库,再苦再累的活计,从不叫屈,从不偷懒。
汗水浸透了他那身用头一个月工钱咬牙买来的、最便宜的蓝布工装,替换了那身乞丐般的破衣,混合着仓库里的粉尘和货品的味道。
工友们起初对这个瘦弱沉默、干活却异常拼命的外乡小子还有些疏离和调侃,但看着他每天拖着溃烂的双脚,咬着牙扛起远超体重的货物,看着他默默将分内的活干得一丝不苟,甚至主动包揽脏活累活,那份实诚和韧劲渐渐赢得了尊重。
偶尔收工早,老孙头心情好时,还会扔给他半包劣质香烟,或者让他把仓库角落里一些轻微破损但无大碍的残次品,比如印歪了花的搪瓷盆、磕掉点漆的暖水瓶壳带回去用。王一博总是默默接过,低声道谢,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汪季军隔三差五会来供销社仓库转悠,有时是帮家里或朋友捎点紧俏货,有时似乎只是单纯路过。每次来,他都会跟老孙头闲扯几句,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扫过在货堆里忙碌的王一博。
他看着这个少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化:虽然依旧瘦削,但脸颊上终于有了一点肉,不再是那种病态的塌陷;深陷的眼窝下,浓重的青黑色淡了些;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虽然依旧沉静,但最深处那曾经被绝望和饥饿磨砺出的、如同孤狼般的狠戾光芒,似乎被一种更加内敛、更加坚韧的东西所取代。
他干活时专注而沉稳,动作间带着一种被苦难打磨过的、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汪季军越来越觉得这小子有意思。他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清亮;干活拼命,却从不诉苦邀功;身处底层,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属于这个阶层的倔强和自尊。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插队时认识的一些人。
这天傍晚,仓库刚卸完一车从南方运来的水果罐头。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糖水味和纸箱的油墨味。工人们累得瘫坐在地,抽着烟,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腰酸背痛。
王一博也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卷起裤腿,小心地解开脚踝上缠着的、被脓血浸透的脏布条。
溃烂的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红肿发亮,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看着就让人牙酸。
他眉头紧锁,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着冷水,一点点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脓液,动作笨拙却极其专注,仿佛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冰冷和钻心的疼痛。
汪季军就是这时候晃进来的。他手里拎着两瓶二锅头和一包油炸花生米,显然是来找老孙头“联络感情”的。
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处理伤口的王一博。“嚯!你这脚…还没好利索?”汪季军走过去,蹲下身,皱着眉看着那狰狞的伤口。那溃烂的程度,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王一博被突然靠近的声音惊了一下,下意识想把脚缩回去藏起来,却被汪季军按住了。
“别动!”汪季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这都烂成这样了!光用冷水擦顶个屁用!等着烂到骨头里截肢啊?”他语气不善,却透着关心。
他站起身,冲着正眯着眼嘬小酒的老孙头喊道:“老孙头!你这当头的也不管管?仓库里有没有碘酒红药水啥的?给这小子处理处理!看着都瘆人!”
老孙头慢悠悠地嘬了口酒,眼皮都没抬:“穷讲究!乡下娃子皮实,烂着烂着就好了!库房里倒是有瓶碘酒,不过那可是公家的东西…”
“少废话!记账上!算我的!”汪季军不耐烦地打断他,径直走到库房角落的杂物柜里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拿着一小瓶棕色的碘酒、一团脱脂棉和一卷干净的纱布走了过来。他重新蹲在王一博面前,拧开碘酒瓶盖,浓烈的刺激性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忍着点,有点疼。”汪季军说着,用镊子夹起一团棉花,蘸饱了深褐色的碘酒。
当那冰凉的、带着强烈烧灼感的药液涂抹在溃烂翻卷的伤口上时,王一博的身体猛地绷紧!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脚踝直冲头顶!
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冲到喉咙的痛呼咽了回去,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却一声没吭!只有那双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的手,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承受的巨大痛苦。
汪季军看着少年强忍剧痛、一声不吭的样子,心里那点欣赏又多了几分。他动作麻利地清理掉脓液和腐肉,涂上厚厚的碘酒,再用干净的纱布仔细包扎好。
“行了!这几天别沾水,别使大力气!每天找我…或者找老孙头换药!”
汪季军包扎好,拍了拍手,看着王一博依旧煞白的脸和布满冷汗的额头,叹了口气,“我说你小子,对自己够狠的。脚都这样了,还玩命扛包?图啥啊?”
王一博慢慢松开紧咬的嘴唇,下唇上留下两排深深的齿印。他低着头,看着脚上那圈崭新的、带着药味的白纱布,感受着那依旧火辣辣却似乎清爽了些的痛感,低声道:“谢谢汪哥…不干活…没饭吃。”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汪季军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头磨得发亮的蓝布工装,再看看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象征着这个时代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丰富”物资,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想起王一博那天在搬家时爆发的狠劲,想起他眼中那不肯熄灭的火焰。这小子,绝不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么简单。
他掏出烟盒,自己点上一根,又递了一根给王一博。
王一博愣了一下,摇摇头:“不会。”
汪季军也不勉强,自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看着王一博,状似随意地开口:“一博,你老家…河南的吧?大老远跑北京来,就为了在仓库扛大包?家里…没亲人了?”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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