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小小的老虎窗投射进来，在斑驳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今天送报，”肖战咽下嘴里的馒头，打破了宁静，语气带着点工作后的松弛，“霞飞路那家新开的咖啡馆，门口停了好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窗户挡得严严实实。巡捕房的人在外面守着，生人勿近的样子。”他像是在闲聊，又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王一博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猎鹰锁定了目标。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特殊牌照？76号的还是梅机关的？”声音压低了。

肖战摇摇头：“离得远，车牌看不太清，但那种阵仗……不像是寻常的商谈。”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绕到后巷，看到后门有人抬进去几个大木箱子，很沉，落地声音闷。”

王一博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镜片后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穿透了墙壁和街道，落在那家神秘的咖啡馆上。

76号和日本梅机关的活动日益猖獗，每一次异常动向都可能意味着抓捕、暗杀或新的阴谋。

“知道了。”他最终只说了三个字，但肖战明白，这条看似寻常的“闲聊”，已经像一颗石子投入王一博的信息池中，激起了涟漪。

夜色彻底笼罩了弄堂，阁楼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电灯。肖战整理着明天要派送的报纸，将它们按照路线顺序仔细叠放好。

王一博则继续伏案，钢笔尖划过稿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食叶，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在赶一篇关于孤岛内物资供应紧张、奸商囤积居奇的评论稿，笔锋犀利，带着批判的锋芒。

“对了，”肖战整理好邮袋，直起身，像是忽然想起，“下个月初八，弄堂口阿婆家的孙子满月，她念叨好几次了，想请我们过去吃碗红蛋长寿面。”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市井的烟火气和邻里间的温情，“阿婆说，兵荒马乱的，能平安添丁就是天大的喜事，得热闹热闹。”

王一博从稿纸堆里抬起头，眼中的锐利被这朴素的邀请冲淡了些许，染上一点暖色。在这朝不保夕的年月，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和满月，确实像灰暗底色上顽强冒出的一点嫩芽，带着最原始也最坚韧的生命力。

“阿婆心善。好，到时我们一起去。”他应道，随即又低下头，钢笔在纸上划出更坚定的线条。

夜深了。弄堂里最后一点人声也沉寂下去，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车辆还是宵禁巡逻队的模糊声响。

肖战洗漱完毕，躺在了靠墙的铁架子床上。王一博还在灯下工作，他的侧影被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倾斜的屋顶上，显得清瘦而挺拔，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

肖战静静地望着那个影子，看着那支在纸上不知疲倦移动的钢笔，听着那持续不断的沙沙声。这声音，这灯光下专注的身影，构成了他在这个动荡孤岛里，关于“家”和“安心”的最具体定义。

尽管他知道，这个室友身上藏着秘密，那些深夜归来时身上偶尔沾染的、不属于油墨和烟草的陌生气息，那些行色匆匆、只在阁楼短暂停留又神秘消失的访客，所谓的报社的线人，那些他伏案书写时眼中偶尔闪过的、与舞文弄墨的书生截然不同的冷冽与决绝……这一切都指向王一博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报社记者。肖战从不深问。

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里，秘密有时是生存的盔甲，窥探则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珍惜这份乱世中难得的同室情谊，珍惜这盏深夜为他留着的、驱散黑暗的灯，珍惜这沙沙的书写声带来的安稳错觉。这就够了。他把这份日益滋长的、超出友谊界限的隐秘情愫，小心翼翼地压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守护着一个易碎的琉璃盏。

他闭上眼，鼻息间是旧木、油墨和属于王一博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的味道。

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蔽，阁楼里只剩下灯光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沙声终于停了。灯被拉灭，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王一博带着一身清冷的夜气和淡淡的烟草味——他偶尔会在极度疲惫时抽上一支，摸索着躺到了另一张床上。两人之间隔着窄窄的过道，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睡吧，”王一博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工作后的倦意，却异常清晰，“明天……太阳总会出来的。”

肖战在黑暗中轻轻“嗯”了一声。是啊，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南京路的霓虹会再次点亮，他依旧要骑着那辆旧自行车，穿梭在租界的繁华与阴影之中，将那些承载着希望、谎言、思念或死亡信息的纸张送达。而王一博，也将继续用他的笔，在这无声的战场上战斗。

在这座巨大的、命运难测的孤岛上，在这间小小的、倾斜的阁楼里，他们像两根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浮木，短暂地相依，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对抗着外面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黑暗与寒潮。这份情谊，是乱世废墟上悄然绽放的花，脆弱，却弥足珍贵。

肖战侧过身，在沉入睡眠的边缘，意识模糊地想，就这样吧，能一起多走一程，已是命运格外的恩赐。窗外，更深露重。

弄堂深处，不知哪家的婴孩发出一声细弱的啼哭，很快又被母亲温柔的哼唱安抚下去。更远处，苏州河在黑暗中静静流淌，倒映着对岸公共租界彻夜不熄的灯火，也倒映着这座不夜城繁华表皮下的千疮百孔与暗流汹涌。

新的一天，带着未知的风暴，正悄然迫近。而在南京路这栋不起眼的石库门阁楼里，两个年轻人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渐渐同步，短暂地交织成这动荡年代里，一曲微弱却坚韧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