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仲夏的云梦泽畔,暑气被粼粼波光揉碎,荷叶铺展如绿云,粉白荷花缀在其间,风过时携着清甜的水汽,混着远处蝉鸣,酿出几分慵懒的惬意。萧赞站在人群边缘,指尖却泛着微凉,月白的锦袍衬得他面色更显清透,往来才子们摇扇论诗,佳人笑语盈盈,这般热闹盛景,总让他不自觉想起母亲口中那场上巳诗会,想起那段被父亲亲手碾碎的过往,脊背便下意识绷得发紧。
手腕忽然被温热包裹,元疏的掌心带着熟悉的暖意,轻轻攥住他微凉的手指,指腹还轻轻摩挲了两下,像是在无声安抚。
“坐这里,位置极佳。”元疏将他引至一处视野开阔的临水席位,按着他坐下,自己却转身要走。萧赞下意识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指尖攥着那截绣着暗纹的衣料,眉头微蹙:“子攸,你不坐我身边么?”
元疏俯身,唇瓣几乎贴着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扫过肌肤,带着几分笑意:“今日这无边风月,只属于我的阿赞。” 他看着萧赞眼底困惑更甚,忍不住弯了弯眼,指尖轻轻刮了下他的脸颊,才转身走进对面观看诗会的人群之中,找了个能清楚看见萧赞的位置站定。
萧赞怔忪片刻,下意识想起身去追,却被几位热情相邀的文士簇拥着重新按回座位,羽觞流水的叮咚声响起,诗会正式开始了。
丝竹悠扬,羽觞顺流而下,在水面打着旋儿,停在不同才俊面前,引来阵阵或激昂、或婉约、或诙谐的诗句。起初,萧赞依旧紧绷,紧握着袖中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仿佛能看见母亲当年飞扬的神采与最终凋零的绝望。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元疏总是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视线,或是一个安抚的微笑,或是一个俏皮的眨眼。
随着诗会进行,周围热烈的氛围、才子们挥洒自如的才情、佳人们低眉浅笑的温柔,渐渐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小心翼翼地包裹进来。他听到了对山水自然的礼赞,听到了对家国情怀的咏叹,听到了对真挚情感的讴歌……看着他们因文采共鸣而击节赞叹、相视而笑的真诚,那久违的、对文字与意境本能的喜爱,像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他干涸已久的心田。紧绷的肩颈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紧抿的唇线也微微柔和。
就在这时,那只承载着诗命的羽觞,仿佛被命运之手轻轻拨弄,悠悠然,稳稳地停在了萧赞的面前。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萧赞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触碰到微凉光滑的杯壁。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当年执杯时的心境。他执起羽觞,并未饮酒,只是垂眸凝视着杯中清冽的酒液,波光映着他清俊的侧颜。须臾,他抬首,目光清朗,望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
“流霞倾玉盏,振玉碎空碧。”
诗句落定,四周一片寂静。
萧赞心头一沉,几乎以为自己出丑了。他下意识地想放下羽觞坐下,指尖微微颤抖。难道……终究是学不会母亲的从容?还是这诗句过于拙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刹那——
“好!”
“好!妙极!妙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猛地拍案而起,激动得胡须微颤,杯中酒都洒出了几分,“‘振玉碎空碧’!此句奇绝!以声喻色,以动写静,非胸有丘壑、神游太虚者不能道!这‘碎’字用得尤其妙,非是破坏,乃是‘振’响之后,那清越之声仿佛有形,将晴空碧色都涤荡得更加澄澈通透!好一个‘振玉碎空碧’!当浮一大白!”
“正是正是!”另一位名士抚掌大笑,“郎君此句,意境超然,气象阔大,一扫脂粉柔靡之气,直追魏晋风骨!这‘振玉’之声,岂非正是我等心中久违的文心傲骨之鸣?”
“流霞倾玉盏,已是佳句,后句更是点睛!动静相宜,虚实相生,郎君大才!”
赞誉之声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好诗!”“绝妙!”的喝彩。无数道目光从好奇转为惊艳,再变为由衷的钦佩。有人激动地复诵着诗句,有人交头接耳地解读着其中精妙,整个诗会的气氛被推向了新的高潮。
萧赞怔住了。那铺天盖地的、纯粹而热烈的认同与赞赏,让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置身于这样一群真正热爱文字、懂得文字的人中间,仅仅因为一首诗而获得纯粹的共鸣与激赏,是一种怎样酣畅淋漓、令人心魂震颤的快乐。这快乐是如此纯粹,如此有力,冲刷着那些因母亲悲剧而根植于诗会之上的沉重枷锁。
他忽然明白了母亲当年为何会沉醉其中。那不是孽缘的起点,那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在属于她的天地里,灵魂自由翱翔、光芒璀璨绽放的时刻。那一刻的她,必然是快乐而无悔的。错的是那个以卑劣手段玷污了这份美好的萧衍,而不是诗会本身,更不是母亲对诗文、对山水、对这份志趣相投的痴迷与热爱。
一股巨大的、近乎酸楚的暖流涌上心头,瞬间弥漫四肢百骸。他终于理解了元疏今日执意带他前来的、那深沉而小心翼翼的良苦用心。解开心结,重沐阳光……原来如此。
此刻,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萧赞定了定神,声音清朗,坦然回应:“江倾梧之子,萧赞。”
“啊!竟是江姑娘的至亲!”方才那位老翰林再次惊叹,眼中泛起追忆与敬意,“难怪!难怪有姑娘昔日那等惊才绝艳、不拘一格的风采!老朽当年曾有幸亲见令堂诗会风采,‘兰亭墨韵今犹在,不向人间借羽翔’,何等傲骨!今日得见萧郎君,‘振玉碎空碧’,气象尤胜,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姑娘泉下有知,定当欣慰含笑!”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如莺啼的女声带着笑意响起:“萧郎君此句清绝,令人叹服。小女子殷萱不才,斗胆接续一二。”众人目光转去,只见一位身着淡紫衣裙、气质娴雅的女子盈盈站起,略一思索,便流畅地接续了萧赞的诗境。
萧赞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温和有礼:“殷姑娘此句空灵幽远,意境相协,接得极好。”他纯粹是欣赏对方的才思。
这番才子佳人的互动却引得人群尤其是一些年轻小娘子的兴奋低语。
“哎呀,殷才女和萧才子,真是一对璧人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不是嘛,连作诗都这般默契!”
这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站在她们不远处的元疏耳中。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股酸涩滋味猛地窜上心头,忍不住低声咕哝道:“不过接了句诗,哪里就天作之合了?”声音虽小,却带着明显的不悦。
那小娘子耳朵尖得很,闻言立刻扭过头,上下打量了元疏一番,见他虽气度不凡,但此刻一脸“找茬”的表情,便撇了撇嘴,语带讥诮:“哟,这位郎君瞧着俊美如画,怎地心胸如此狭隘?人萧才子得才女倾慕,那是人家有本事,你在这儿拈酸吃醋个什么劲儿?”
元疏懵了,睁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语气带着几分委屈又不解:“你说我嫉妒谁?”
他嫉妒的哪里是殷萱倾慕萧赞……
更让元疏心口一窒的是,他看到场中的萧赞,似乎对那殷萱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并点头致意。这一下,他身边那几个小娘子更是沸腾了。
“你看你看!萧才子笑了!他对殷才女笑了!”
“啊呀,好温柔,真是郎情妾意……”
元疏心里那坛醋彻底打翻了,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叫嚣。他紧紧盯着萧赞温润如玉的侧脸和殷萱巧笑倩兮的模样,只觉得那画面刺眼得很。可就在这时,萧赞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转过头,越过人群精准地寻到了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元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收敛了所有的不悦,嘴角扬起一个温柔又带着点小骄傲的笑容,还对着萧赞无声地比了个口型:“超——厉——害!”
看到元疏那瞬间变脸的笑容和熟悉的夸赞,萧赞眼中笑意更深,而元疏心头的酸涩,竟也在看到萧赞眼中那纯粹的、释然放松的快乐时,奇异地消散了大半。算了算了,只要他的阿赞开心,只要那沉重的心结真的解开了,别的……都不重要。他努力说服着自己。
 作者说
作者说真的很抱歉,最近这段时间更的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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