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钢笔像一枚烧红的针,烫得他掌心刺痛,更刺痛的是心口某个骤然塌陷的空洞。
他维持着以手掩眼的姿势,在清晨刺目的光线里坐了许久。办公室隔音极好,外间的忙碌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他自己沉重到窒息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冲撞太阳穴的轰鸣。
“等一场不会来的春天,像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那行娟秀的字迹,反复在他眼前灼烧。
不会回头的人……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等待者,等待一个或许早已葬身大海的幻影,用以惩罚他,也惩罚自己。可到头来,那个真正永不回头的人,是他。
是被他亲手推开、用七年冰霜冷彻、最终孤零零走向生命尽头的他。
“江总?”内线电话里传来秘书小心翼翼的声音,“十点的跨国会议……”
“取消。”他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嘶哑得几乎碎裂,“今天所有安排……全部取消。”
不等秘书回应,他切断了通话。
办公室里重归死寂。他放下手,眼底是一片血红的荒芜。他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休息室。
那条旧围巾还搭在沙发扶手上。他走过去,拿起,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上面早已没有了他的气息,只有经年累月的尘埃味,和一种冰冷的空无。可他依旧固执地埋首其中,肩胛骨嶙峋地凸起,剧烈地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痛到极致,原来是干涸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冲回办公桌,抓起车钥匙,疯了一样冲出门。
黑色的跑车如同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引擎的咆哮声是他内心无处宣泄的悲鸣。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盲目地踩着油门,直到视线里出现那栋熟悉的、却冰冷得像坟墓的别墅。
七年婚姻,他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里于他,是刑场,是提醒他罪孽的烙印。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无视佣人惊愕的目光,径直上楼,推开了主卧的门。
房间里冷清得可怕。一切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仿佛从未有人住过。属于他的东西很少,少得可怜。
他像个闯入者,开始疯狂地翻找。抽屉,衣柜,梳妆台……他试图找到一点痕迹,一点能证明她存在过、证明他们那七年并非全然虚妄的痕迹。
梳妆台的抽屉最深处,有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
他早已失去耐心,猛地用力,扯坏了那把脆弱的小锁。
盒子打开。里面没有珠宝,没有情书,只有一些零碎的、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
一张电影票根,日期是七年前他们唯一一次共同看过的电影,那场他中途接到叶子晨电话便匆匆离场的电影。
一叠裁剪下来的报纸边角,上面是这些年关于他的一些不起眼的财经报道,旁边用细小的字标注着日期。
几片已经干枯破碎的花瓣,压在一本诗集里,正是写有那行字的那一页。
还有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日记本。
他手指颤抖着,拿起那本日记。封皮是柔软的皮革,边缘已经磨损。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打开潘多拉的魔盒,缓缓翻开。
第一页,日期是他们结婚前一个月。
“今天见到他了,在家族的宴会上。他还是那么好看,只是好像更冷了。父亲说,江家提出了联姻……我知道是因为叶子晨走了,江家需要安抚……可我心里竟然有一丝可耻的欢喜。林晚,你真没出息。”
“婚礼筹备得很匆忙。他一次都没有笑过。没关系,以后我会让他笑的。”
一页一页,记录着最初小心翼翼的期盼,笨拙的讨好,以及他日复一日的冷漠和缺席如何将那点微弱的火苗逐渐浇灭。
“他又没回来。汤热了第三遍,还是凉了。”
“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个人,背影好像叶子晨……我吓得立刻躲了起来。我是罪人吗?也许吧。如果不是我同意联姻,他或许不会想不开……”
“胃好痛。去医院看了,医生说只是胃炎,没关系。”
“他今天好像多看了我一眼?是错觉吧。”
“三年了。他好像恨我入骨。”
“下雪了。听说他当年和叶子晨最喜欢在雪天去海边……”
“又梦见那片海了。冰冷的海水,怎么也喘不过气。”
“体检报告不太好。医生建议做深入检查。算了,没必要告诉他。”
字迹从最初的娟秀工整,到后来渐渐变得无力,甚至有些潦草。记录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从每天,到每周,再到每月……最后几页,墨迹深浅不一,仿佛写字的人已极度虚弱。
“……很疼。但想到他厌恶的眼神,好像身体的疼反而能缓解心里的……”
“医生说……晚期。真好……终于要结束了。”
“签了放弃治疗。解脱了。”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写得极轻极淡,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江临舟,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日记本从他颤抖得无法自持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
原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联姻的初衷,知道他的恨意,知道叶子晨的存在像一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默默承受了七年,用他自以为的“赎罪”方式,甚至包括这悄无声息的死亡。
而他呢?
他用冷漠做刀,用缺席做刃,将他一点点凌迟处死。他甚至在她最痛的时候,递上了最后那杯名为“厌恶”的毒酒。
“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日记本上最后那行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轰然炸开。
何止一点点。
是剥皮抽筋,是挫骨扬灰!是永世不得超生的绝望!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向冰冷的墙面!
骨节碎裂的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涌出,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仰起头,对着空旷冰冷的天花板,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度压抑后终于无法遏制的、破碎的哀嚎。
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绝望的兽性,和滔天的悔恨。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疯狂敲打着玻璃,仿佛要彻底淹没这世间所有的悲鸣。
别墅里的佣人远远听着那从主人房里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呜咽,全都噤若寒蝉,无人敢靠近。
那本摊开在地上的日记,被从窗外吹进的冷风,一页一页地翻过。
仿佛是他无声的、温柔的、却也是最残忍的……
也是最终的审判。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