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灌入，翻动纸页，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无声的叹息，更像温柔的凌迟。

那本摊开的日记，那一行行绝望而隐忍的文字，在眼前扭曲、旋转，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彻底搅碎。

他蜷缩在墙角，身体因无法承受的剧痛而剧烈痉挛，胃里翻江倒海，猛地俯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那声破碎的哀嚎耗尽了他全部力气。现在，只剩下空洞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脏六腑尖锐地疼。

血从砸墙的右手滴滴答答落下，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的痛，如何能与心口的荒芜相比。

“……啊……”他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有气流摩擦过干裂喉管的嘶嘶声。

他像个迷失在暴风雪中的旅人，终于看清来路却发现自己早已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推他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他沉溺在自己构建的恨意与愧疚的囚笼里，对她每一次小心翼翼的靠近报以冰刃，对他日渐苍白的脸色视而不见，甚至将他病痛中的隐忍曲解为另一种博取同情的伎俩。

他以为自己在惩罚一个“罪人”，却从未看清，那个真正被囚禁、被缓慢折磨至死的，是他。

而他自己，才是那个举起刑具的、最残忍的刽子手。

“嗬……”他又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气音，像是哭，又像是笑。

他忽然想起，大概两年前，有一次他深夜回来，罕见地发现他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屏幕闪着雪花点。他当时只觉得厌烦，准备径直上楼，却无意中瞥见他眉头紧蹙，额发被冷汗浸湿，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按着胃部。

他当时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但下一秒，关于叶子晨跳海前那个绝望电话的记忆瞬间涌上，将那丝异样碾得粉碎。他冷着脸，转身离开，没有给他盖上一张毛毯，甚至没有关掉那喧闹的电视。

现在想来，那天他该有多痛？

而他却选择视而不见。

是不是像日记里写的，身体的剧痛，反而能稍稍缓解他那冰冷目光带来的心碎？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呃啊——！”他猛地用额头撞击着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试图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来抵消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悔恨。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不肯分给他一丝一毫的信任和温情？为什么明明后来早已查到叶微的失踪另有隐情，并非完全因为他们的婚姻，他却依旧固执地戴着仇恨的面具，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

是因为骄傲？还是因为那可笑的自尊，不愿承认自己恨错了人，报复错了对象？抑或是……他内心深处，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那份无论他如何恶劣都始终在那里的、卑微的爱，以至于有恃无恐，从未想过他真的会离开？

会以这样一种决绝的、彻底的方式，让他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日记本最后那行字，再次浮现在眼前：

“江临舟，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何止是难过。

是剜心剔骨，是魂飞魄散。

是余生漫长，每一步都将踩在自我憎厌的刀尖之上，永无宁日。

他缓缓抬起头，额角一片红肿淤青，血和冷汗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望着这间冰冷整洁、没有一丝他生活气息的卧室，目光最终落在梳妆台上。

那里摆着一个很小的丝绒盒子。他记得，是结婚第一年，他生日时，他让助理随便去买的一份礼物。他甚至不记得里面是什么，也从未见他戴过。

他爬过去，手指颤抖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条很细的铂金项链，吊坠是一枚小巧的雪花。样式简单，甚至有些廉价。

底下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她工整的字迹：

“谢谢你的礼物。很漂亮。就像那年冬天，第一次见到你时，落在你肩上的雪花。”

“……”

那年冬天……第一次见面……

遥远的记忆轰然袭来。那时他还不知道家族联姻的对象是他，在一个酒会上，确实有个冒失的男孩撞到他，酒杯里的酒洒了他一身。他慌慌张张地道歉，脸颊通红，眼睛亮得惊人，像落了星子。窗外正好飘着那年的初雪……

原来，那么早。

原来，他那句“早就”，指向的是那个他甚至不曾放入记忆的瞬间。

而他呢？

他给的“早就”，是什么？是后来查清叶子晨之事后的愧疚？还是在他多年如一日的沉默陪伴里，早已悄然滋长却不自知、更不敢承认的……牵念？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

他的“早就”，永远迟到了。

迟到了整整七年。

迟到了他的一生。

他紧紧攥着那条冰冷的项链，雪花吊坠的尖角刺痛他的掌心。他佝偻着背，将脸埋进膝盖，整个人缩成痛苦的一团。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冲刷着这个世界，仿佛要洗净所有罪恶与悲伤。

却唯独，洗不净他掌心的血，和心里的悔。

这栋空旷华丽的别墅，第一次让他感到如此窒息，每一寸空气都沉重地压下来，充满了他无声的控诉和绝望。

他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

他挣扎着起身，眼眶通红，面色惨白如鬼。他抓起床头柜上的车钥匙，甚至没有处理手上的伤口，如同逃离炼狱一般，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发动汽车，引擎发出咆哮，猛地窜入茫茫雨幕之中。

车开得飞快，雨刮器疯狂摆动，却依旧看不清前路。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似乎再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他这具充满罪孽和痛苦的躯壳。

也没有一个人，会在他归来时，亮起一盏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