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如期而至。
贡院那朱红色的厚重木门在清晨的薄雾中缓缓开启,像一张巨口,吞噬着来自天南海北的数千名举子。林绥身着一身朴素的青布长衫,夹在人群中,安静地排队等候检查。
他只带了笔墨、食物和清水,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轮到他时,负责检查的兵士验过他的考牌,正要搜身,旁边一位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却忽然走了过来,对着兵士低语了几句。
那兵士立刻躬身退下,中年官员则对着林绥和善地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绥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便提着考篮走进了贡院。
他知道,这又是那个人无声的安排。一种看似体贴,实则将他与其他考生区别开来的特殊关照,让他如芒在背。
贡院内,一排排号舍如同蜂巢般整齐排列,狭窄、逼仄,仅能容纳一人一桌。
林绥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坐下后,便开始静心研墨。他努力将外界的一切摒除在外,只专注于眼前的试卷。
然而,当巡视的鼓声响起时,他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紧了一下。
他听到了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和沉稳的脚步声。
他没有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熟悉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目光,正穿过号舍狭小的窗口,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停留了很久,专注而安静,没有打扰,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分量。林绥握着笔杆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指节泛白。
“都仔细些,莫要扰了考生们答题。”周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低沉而威严,是对着他身后的巡考官兵说的。
但林绥却觉得,那话语的尾音,是朝着他的方向飘来的。
“尤其是林公子这里,他身子单薄,若有任何需要,即刻满足。”
他刻意在那个“林”字后停顿了一下,将“相”字隐去,只留下一个暧昧的“公子”。
让周围的官员和兵士都听得清清楚楚。林绥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极轻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道目光,将全副心神投入到策论的字里行间。
考场三日,他便要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度过每一个煎熬的日夜。
贡院的门再次开启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考生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如同潮水般从那扇门里涌出。
林绥混在人群中,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
这三日,他几乎不眠不休,将满腹经纶尽数倾注于笔端。
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既是压力,也成了他必须摒除杂念、全神贯注的动力。
回到丞相府,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疲惫与尘埃。
之后,他倒头便睡,沉沉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仿佛要将这几日的亏空全都补回来。
醒来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京城所有举子最难熬的时光。
有人四处拜访,拉拢关系,有人终日饮酒,排解焦虑,有人则闭门不出,听天由命。
林绥却属于最后一种,他每日的生活极为规律,清晨在院中练字,上午读书,下午则摆弄他那些花草。
他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那场考试,更不去想那个监考的人。
然而,太子殿下的“关心”却并未因科考的结束而停止。
这一次,他没有再送来任何物件,也没有刻意制造“偶遇”,反而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
但整个京城的舆论,却在悄然之间发生了变化。
茶楼酒肆间,开始流传起关于当朝丞相嫡子林绥的种种逸闻。
人们不再只谈论他的家世,而是开始津津乐道他的才学与风骨。
有人说他在考场上笔走龙蛇,策论惊人,有人说他品性高洁,面对权贵不卑不亢。这些传言半真半假,却无一例外地将林绥塑造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年轻才俊形象。
“绥儿,你近来可有出门?”一日,林正德在饭桌上状似无意地问道。
林绥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孩儿只想静心等待放榜。”
林正德看着儿子清瘦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有说,这些传言的源头,都若有若无地指向了东宫。
周钰正在用一种更为高明的方式,为林绥造势。
他不再是单纯地示好,而是在为他铺路,将他捧上一个无人能及的高度。
这份“恩宠”,比任何赏赐都更加沉重,因为它不仅仅关乎个人,更开始与朝堂、与未来紧密相连,让林绥再无退路。
放榜之日,天还未亮,贡院门前那面巨大的龙虎榜墙下,便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无数双眼睛,或紧张,或期盼,或忐忑,都死死地盯着那面被红布覆盖的墙壁,等待着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
林绥没有去。他依旧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手中拿着一把剪刀,正在修剪一盆君子兰的枯叶。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对外面的喧嚣充耳不闻。
但那微微泛白的指节,和过于专注的神情,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不是不关心结果,而是不敢去面对那个结果。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人,绝不会让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上榜者。
“少爷!少爷!”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脸上是无法抑制的狂喜,声音都因激动而变了调。
“中了!中了!大喜啊!”他跑到林绥面前,因为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
“是!是状元!少爷您是今科的状元郎!”
“咔嚓”一声,林绥手中的剪刀失了准头,剪掉了一片本不该剪的,青翠欲滴的叶子。
他缓缓放下剪刀,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家丁,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琥珀色的眸子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状元……”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两个字,本该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耀,此刻于他而言,却重如千钧,像一道华丽而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不仅仅是才学的证明,这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是太子周钰,以主考官的身份,以君王的权力,却不是他亲手将自己点为了第一。但是这份“恩宠”,昭告天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想起那日考场上,周钰停留在他号舍前的目光,想起那句“来日方长”的低语。
原来,这便是他的“来日”,一步一步,将他推向一个由他亲手打造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声和喜乐声,那是朝廷派来报喜的仪仗到了。
他听着哪些恭维的话一声不吭,等人走后换上了送来的状元红袍,同那些其他上榜一起打马游街。
三日游街夸官的荣耀与喧嚣,终究有落幕之时。
当林绥换下那一身刺目的状元红袍,重新穿上自己素净的青衫时,整个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将那顶金花乌纱帽端正地放在盒子里,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觉得完成了一场身不由己的盛大演出。
真正的尘埃落定,是在夸官结束的第二日。
一道圣旨,由宫中专司传旨的太监亲自送到了丞相府。
林家上下,皆跪地接旨。那明黄色的绸缎在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中缓缓展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林绥和林家其他人的心上。
按照惯例,新科状元大多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职,这是一个清贵而体面的职位,是相当合适文人的摇篮。
所有人都以为林绥会循此旧例,从此踏上青云之路。
“新科状元林绥,才学出众,品性端方,朕心甚慰。
特授其大理寺正之职,主理刑名案件,望其不负所托,为国分忧,钦此——”
圣旨读完,林府前厅一片死寂。
连林正德这样久经风浪的老臣,眼中都闪过一丝错愕,都忘记了领旨这事情。
大理寺,那是掌管全国刑狱案件的最高审判机构,大理寺正虽只是从六品,却手握实权,每日面对的是最棘手的案件,最凶恶的罪犯,与翰林院的清贵安逸有天壤之别。
传旨的太监看他们没有动作,有些不耐烦了刚准备要开口提醒。
但是林绥没有等他开口便知道知道不能这么僵持了。
“臣……林绥,领旨谢恩。”林绥叩首,声音平静无波。
他双手高举,接过了那道沉甸甸的圣旨。
他知道,这又是那个人的手笔。
将他放在大理寺,这个最考验人心、也最容易得罪人的地方。这究竟是一种磨砺,还是一种变相的控制?
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主动寻求庇护,还是想看他在这浑浊的泥潭中,如何挣扎,如何保持那一身清骨?
林绥握着那卷圣旨,冰凉的丝绸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仿佛能看到周钰坐在东宫,落下一枚棋子的模样。
那人总是这样,从不给他走寻常路的机会,每一步,都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安排与深不可测的意图。他被告知,后日便需前往大理寺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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