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收尽,天边堆积着沉重的铅灰云层,预示着又一个寒冷的边关长夜即将降临。军营中,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食物香气。操练声、呼喝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归营的脚步声、疲惫的喘息和低声交谈。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血腥、药草和焦糊的铁锈味,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人,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而下一场,随时可能到来。
常顺抱着昏昏欲睡的妞妞回到什长营房。小家伙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脸蛋上沾了点灰,但睡颜恬静,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抓着他的一缕头发。一天的惊吓、哭泣、不安,似乎都在这沉沉的睡梦中得到了暂时的休憩。
他轻手轻脚地将妞妞放在里间木板床上铺着的薄褥上,又给她掖了掖被角,才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肩头的伤口在一天的忙碌后又有些隐隐作痛,但尚在可忍受范围内。他走到外间,坐在那张唯一的木椅上,从怀中取出今日正式下发的什长腰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摩挲着上面冰凉的“什”字。责任与未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嗯……” 里间传来一声细微的嘤咛。
常顺立刻收敛心神,起身走进去。妞妞似乎做了噩梦,小眉头紧紧皱起,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娘……爹……” 含糊不清的梦呓溢出唇边,带着哭腔,眼角渗出泪珠。
“妞妞,醒醒,不怕,哥哥在。” 常顺坐到床边,轻轻握住她挥舞的小手,声音放得极低极柔。
妞妞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初醒时的迷蒙很快被惊恐取代,但当她看清握住自己手的人是常顺,看清他那张虽然依旧冷硬、但眼神温和的脸庞时,那惊恐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依赖和安心。她没有立刻哭闹,只是瘪了瘪小嘴,大颗的泪珠又滚落下来,伸出另一只小手,带着浓浓的鼻音,软软地喊:“哥……哥哥……抱……”
这一声“哥哥”,不再是之前的“大哥哥”,少了“大”字,却多了无与伦比的亲昵与信赖,仿佛跨越了某种界限,将他真正纳入了心中那唯一的、安全的港湾。常顺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那层在边关磨砺出的冰冷坚硬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里面最柔软的内里。
“嗯,哥哥在。” 他没有迟疑,俯身将妞妞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被子将她裹好。妞妞立刻像找到了最舒服的窝,将小脸埋在他颈窝,小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暖。她不再哭泣,只是小声地、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颈侧的衣襟。
常顺没有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笨拙却轻柔地拍着她的背,用另一只手笨拙地梳理她睡得有些凌乱的枯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妞妞的抽噎才渐渐平息,但依旧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
“哥哥……妞妞饿了……” 她小声说,带着浓浓的鼻音。
“好,哥哥去拿吃的。” 常顺想将她放下,她却抱得更紧,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哥哥别走……”
“哥哥不走,就在屋里。” 常顺柔声哄道,抱着她起身,走到外间。晚饭是之前让伙房送来的,一大一小两个粗陶碗,都用木盖子盖着保温。大碗里是糙米饭和几块炖得烂糊的萝卜,小碗里则是特意要的、熬得稠稠的米粥,还加了一小勺红糖。
常顺抱着妞妞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一手环着她,一手掀开盖子。米粥的甜香混合着萝卜的微咸气息飘散出来。妞妞的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往常顺怀里缩了缩。
“来,趁热吃。” 常顺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粥,吹了吹,送到妞妞嘴边。妞妞乖乖张嘴吃了,粥的甜香让她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大眼睛也亮了些。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常顺,仿佛怕他消失。常顺自己也饿,但他不急着吃,只是耐心地喂妞妞,等她吃饱了,小碗见了底,他才端起自己那碗已经凉了的糙米饭,快速扒完。
喂妞妞喝了些温水,帮她擦干净小脸小手,常顺这才抱着她,在狭小的营房里踱步。妞妞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不再昏昏欲睡,但依旧紧紧扒着他,小脸贴着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安心的声音。
“哥哥,看,星星。” 妞妞忽然小声说,指着窗外被云层遮蔽、只偶尔露出几颗的黯淡星子。
“嗯,星星。” 常顺应道。
“娘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妞妞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悲伤,“爹爹和娘……是不是也变成星星了?在天上看着妞妞?”
常顺心中酸涩,轻轻抱紧了她,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低声道:“嗯,他们变成了最亮的两颗星星,在天上看着妞妞,保护着妞妞。所以妞妞要好好的,吃饭,睡觉,乖乖的,他们看到了,才会开心。”
“嗯……” 妞妞把小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几颗黯淡的星星,大眼睛里盛满了思念和悲伤,却没有再哭。或许,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明白了什么是“失去”,也懵懂地接受了那份沉重,只是将这份伤痛,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化作对眼前这个人最深的依赖。
夜深了,寒意更重。常顺将妞妞抱回床上,自己也和衣躺在她身边。妞妞立刻像只小兽般,自动滚进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很快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再次沉沉睡去。这一次,她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只是偶尔会轻轻抽泣一下。
常顺却没有睡意。他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和窗外呼啸的寒风。怀中小小的身体,温暖而脆弱,带着全然的信任。这份信任,沉甸甸的,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白天要操练新兵,处理军务,甚至可能随时要上阵,不可能时时刻刻将妞妞带在身边。可看妞妞这依赖的样子,一旦离了他,恐怕……
他心念沉入识海,无声地呼唤:“老师。”
识海深处,那沉寂的角落,南宫邪略显虚幻的身影缓缓凝聚,依旧是那副亘古沧桑、带着一丝邪气的模样。他瞥了一眼外界常顺怀中熟睡的小女孩,语气带着惯常的淡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怎么,为这小奶团子发愁?”
“老师明鉴。” 常顺在识海中回答,“她心神受创,依恋于我,片刻不愿分离。可我军务在身,无法时刻看顾。那老军医也说了,这是心症,离了我恐有变故。不知老师可有良法,能助她安神定惊,或……让她能稍微独立些?”
“良法?” 南宫邪虚影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那老军医不是已经说了么?心症,心药医。她此刻将你视为唯一庇护,离了你,心神便有崩散之虞。强行用药物或术法安神,不过是压制,反可能埋下更大隐患。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待在你身边,慢慢用安宁平和的环境与你的气息,温养她受创的心神。时日久了,自会好转。” 他顿了顿,紫眸似乎透过识海,看了一眼外界妞妞那瘦小可怜的睡颜,语气竟难得地缓和了一丝,“况且,这小奶团子生得也算玉雪可爱,带在身边,添些生气,有何不好?总比你整天对着那些满身臭汗、喊打喊杀的莽夫强。”
常顺闻言,心中稍定,但忧虑未去:“老师说的是。可弟子身为什长,日常操练、巡防、处理军务,有时甚至需上阵杀敌,实在无法时时将她带在身边。若留她独处营房,又恐她惊恐发作,或出意外。”
“这有何难?” 南宫邪语气随意,“你不是还养了头傻狗么?让它出来陪着便是。”
“小岳?” 常顺一怔,“可小岳本体庞大,煞气凛然,妞妞年纪小,胆气弱,见了恐怕更受惊吓。而且军营之中,突然出现如此异兽,也太过惹眼……”
“蠢材。” 南宫邪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谁告诉你灵兽只能以本体示人?但凡血脉尚可、修为有成的灵兽,大多可自由控制体型大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变幻形貌,此乃天赋本能。你那头镇岳獒,好歹也沾了丝上古异种的血脉,如今更是六阶之境,连个微缩形体都做不到,不如炖了吃肉。”
常顺恍然,他确实不知灵兽还有此等能力。小岳自阴阳海中孕育,与他心意相通,成长也多在沉睡中进行,他还真未想过让它变化体型。
“还不快试试?” 南宫邪催促道。
常顺心念一动,沟通阴阳海中沉睡的小岳。很快,他便得到了小岳懵懂但肯定的回应。一股微弱的、带着阴阳二气波动的光华,在常顺身侧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亮起,并未惊动怀中熟睡的妞妞。
光华散去,出现在地上的,已非那雄壮如牛、威猛骇人的巨兽,而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
它体型只比寻常家犬稍大一圈,通体覆盖着黑金二色交织的、柔软蓬松的短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脑袋圆滚滚的,耳朵耷拉着,额间那支晶莹如玉的独角缩小了数倍,变得如同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乳白色凸起,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那双原本一金一银、神光湛湛的眸子,此刻也变成了圆溜溜、湿漉漉的黑色大眼睛,透着一种清澈的、略带憨厚的聪慧。四只小短腿粗壮有力,尾巴毛茸茸的,此刻正欢快地摇动着。整体看去,活脱脱就是一只品相奇特、憨态可掬的……小狗崽。虽然毛色奇异了些,额间还有个小鼓包,但放在这北地边关,倒也不算太过扎眼,顶多被人认为是某种稀罕的獒犬串种。
小岳——现在该叫“小岳狗”了——似乎对自己这副新形象颇为满意,它低头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小爪子,又甩了甩蓬松的尾巴,然后仰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常顺,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轻响,带着询问。
常顺看着眼前这只与之前判若两“兽”的小家伙,眼中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他轻轻将熟睡的妞妞放好,盖好被子,然后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小岳毛茸茸的脑袋。入手温暖柔软,手感极佳。
“很好,小岳。” 常顺以心神沟通,“以后,我若不在,你就以这副模样,替我陪着妞妞,保护她,别让她害怕,也别让任何人伤害她,明白吗?”
小岳听懂了,它用力点了点头,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常顺的手心,然后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走到床边,后腿一蹬,竟轻巧地跳上了床榻边缘,在妞妞脚边寻了个位置,蜷缩下来,下巴搁在前爪上,一双黑眼睛温柔地看着熟睡的小女孩,尾巴还轻轻扫了扫。
看着这一幕,常顺心中最后一丝忧虑也散去了。小岳虽化作幼犬模样,但其六阶妖兽的灵智、实力以及对主人的忠诚丝毫未减,有它暗中守护,妞妞的安全无虞。而且这小狗模样憨态可掬,妞妞见了,或许还能转移些注意力,缓解心中恐惧。
“多谢老师指点。” 常顺在识海中真诚道谢。
“哼,区区小事。” 南宫邪虚影淡淡应了一声,似乎不愿再多谈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擢升什长,又得了封赏,看似风光,实则危机更近。那女魔帅退去,绝非惧战,魔族大军仍在虎视。你自身修为,也需抓紧。莫要沉溺于这片刻温情,忘了根本。”
“弟子谨记。” 常顺肃然。他看了一眼床上相依而眠的一小(人)一小(狗),心中温暖,但眼神愈发坚定。变强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营房内,一灯如豆,却仿佛驱散了边关长夜的孤冷与肃杀。常顺吹熄油灯,也在妞妞身侧和衣躺下。小岳往他脚边挪了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也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流转的、名为守护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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