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没有切断感官,反而像给世界按下了扩音键。
周遭原本细碎的杂音瞬间被剥离,只剩那把名为谢韫的女声在奉天殿西阁里回荡,字正腔圆,像是在诵读一篇精心打磨的悼词。
“……乐工窃谱,妖言惑主。此《云韶残谱》乃是大凶之物,当焚,否则祸延社稷!”
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拖得极稳,听不出半分心虚。
沈知微没动。
她的世界里此刻只有那一根极细的断弦。
这是方才路过陆九琴案时随手顺来的,焦尾琴上的老弦,韧性极佳。
她指尖发力,将这段还在微微震颤的琴弦死死按在了自己左手寸关尺三处的脉门上。
“嗡——”
这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是骨传导带来的震动。
脉搏的每一次搏动,都顺着绷紧的弦身被放大了数倍,直接撞击着指腹的神经末梢。
一下,两下,三下。
节奏平稳,七十二次一息,这是活人的心跳。
就在这规律的震动里,她的左耳——那只曾在地牢里被火烧过、又被药浸过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和谐的杂音。
“嗒、嗒、嗒。”
声音极轻,像是硬物在锦缎上磕碰的动静。
声源来自三步开外的谢韫。
确切地说,是来自谢韫那只因激动而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的袖口。
那里头藏着一枚玉佩,正随着她过速的心跳,一次次撞击着袖袋内衬的绸布。
频率很快,乱了。
第三跳重合,第六跳重合,第九跳重合。
这是恐惧的节奏。
嘴上说着大义凛然的“社稷”,袖子里的心跳却在喊着“救命”。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
那一瞬间的眼神并没有平日的温软,凉得像淬了冰的刀锋。
她没有理会满殿神色各异的朝臣,右手食指在断弦尖端轻轻一抹。
刚才在地牢里勒线留下的伤还没好全,这一下直接挑破了刚刚结痂的血珠。
鲜红的一点,饱满圆润。
她往前跨了一步,动作快得连身后的侍卫都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根沾血的弦尖已经点在了谢韫手中高举的那张青鸾笺上。
位置极其刁钻——右下角,装裱夹层的接缝处。
“你做什么!”谢韫下意识要缩手,却慢了半拍。
那滴血珠并没有顺着纸面滑落,而是像水滴进了海绵,“滋”地一下被吸了进去。
原本泛黄做旧的纸面上,接缝内壁突然像活了一样,浮现出三行极淡的微光小字。
字迹不是墨色,而是一种诡异的荧光蓝。
沈知微松开手,任由断弦落地,声音不大,却能在死寂的大殿里砸出回响:
“此墨制于三月朔,郡主殁于二月廿三。脉搏频次:七十二跳每息——沈氏脉证,非郡主。”
全场哗然。
还没等谢韫想好怎么圆这该死的时间差,一直缩在殿角的杜太医像只闻到腥味的猫,疾步窜了上来。
这老头平日里看着昏聩,这会儿手脚却利索得很。
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银针,在那处透出荧光的纸背上轻轻一挑。
针尖悬空三息。
原本银亮的针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一层淡淡的粉色。
“雪莲粉遇湿显色,遇血化蓝。”杜太医猛地吸了吸鼻子,目光死死盯着谢韫那还在微微发抖的袖口,像是在确认什么,“这味道……掌印大人,您袖中这玉佩,怎么会有地牢里防腐用的苦参味?”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足以致命的刀:“老臣记得,先昭德郡主生前最厌此味,闻之必呕。”
谢韫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瞬间白得像刚刷过浆。
人的本能反应骗不了人。
在极度的慌乱下,她右手下意识地探入袖袋,想要去按住那枚惹祸的玉佩。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玉面,一股钻心的刺痛让她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那不是温润的暖玉。
那是一块边缘被人刻意磨得极其锐利的仿品,像把藏在袖子里的锯齿。
“嘶——”
她猛地缩手,这一缩,那原本就被冷汗浸透的宽大袖口顺势滑落。
雪白的手腕内侧,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灯火下。
那里没有守宫砂,只有三道暗褐色的旧疤。
两深,一浅,像三条丑陋的蜈蚣趴在皮肤上。
沈知微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再次抬手,手里那根断弦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指尖,这次,她直接按向了自己耳后那颗滚烫的朱砂痣。
“铮!”
弦振穿透皮肉,直抵颅骨。
那一瞬间,沈知微耳中的轰鸣声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一串清晰的、带着特定节律的脉冲信号。
三短,一长,尾音带着那种因为肺部漏风而特有的颤抖。
那是地牢里那个快死的老仵作咳嗽的频率。
也是眼前这三道伤疤排列的顺序。
“掌印大人,”沈知微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您袖中原本有一对玉佩吧?一枚磨钝了用来盘玩,一枚刮手用来防身——怎么,郡主托付遗命的时候,没教您分辨真假么?”
这根本不是疑问句。
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这戏台子塌了,连道具都是错的。
谢韫喉头剧烈滚动,眼神慌乱地在沈知微和萧珩之间游移。
那只受伤的手在袖中死死攥紧,锐利的玉佩边缘“嚓”的一声,狠狠刮过了腕骨上的旧疤。
血珠渗了出来。
那一滴带着苦参味的血,不受控制地滴落,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那张青鸾笺最核心的四个大字上——“云韶当焚”。
墨迹遇血,瞬间晕开。
原本正气凛然的四个大字像是被强酸泼过,迅速溶解、扭曲。
而在那层化开的墨汁底下,一行极淡的、用朱砂写就的小字,像个幽灵一样慢慢浮了上来:
“癸未年冬至,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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