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的时间，在期末考前的冲刺氛围里，过得飞快。

甘荣述拆掉了固定绷带，但小腿肌肉仍需要小心养护。队医和教练耳提面命，罗阳更是几乎成了他的临时监护人，每天盯着他做复健，严格控制他的活动量。

最初的几天最难熬。习惯被严苛训练填满的时间突然空出一大块，焦虑像无声滋长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父亲打过一次电话，语气是惯常的冷静疏离，只问清楚了恢复时间和是否影响后续训练，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挂断了，没有一句多余的关心。甘荣述握着手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只觉得那碗骨头汤带来的短暂暖意，早已散得一干二净。

他尝试用加倍的学习来填补空洞，但那些公式和单词总会在某个瞬间模糊变成跑道上刺眼的白线 或者父亲没有表情的脸。烦躁感时不时涌上来让他想撕掉眼前的卷子。

直到第三天下午：

课间操时间，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甘荣述拒绝了罗阳陪他去医务室做理疗的建议，独自坐在座位上，对着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发呆。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摊开的书页上投下一块晃眼的光斑，晃得他心烦意乱。

“咚咚咚——”

很轻的敲击声从旁边传来。他抬眼，看见李锦初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课桌旁的过道上。她手里拿着一个浅绿色的文件夹，手指有些紧张地捏着边缘，脸颊微微泛红，像是鼓足了勇气。

“那个……甘荣述……”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带着点试探，“上周五数学课的笔记，我们班老师说可能会考到类似的题型……我看你这几天没来上课，就……多抄了一份。”

她把文件夹轻轻放在他桌角，指尖飞快地缩了回去，眼睛不太敢看他，目光飘向他的笔袋。“重点我用荧光笔画了，还有……旁边有一些我自己的理解，写得比较乱，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没用的话也没关系！”

语速快得像在背诵，说完她似乎就想立刻转身逃走。

甘荣述的目光落在那个藕粉色的文件夹上。很普通的文件夹边角有点磨损。他伸出手，拿了过来。翻开，里面是工整又稍显稚气的字迹，确实是上周五的课堂内容。重点部分用黄色的荧光笔标出，清晰醒目。旁边的空白处，用蓝色水笔写了一些细小的注解和思路提示，字迹因为急促而略有些歪斜，但能看出写得很认真。

他的指尖抚过那些字迹。那些注解里，有些是对公式变形的理解，有些是容易出错的点提醒，甚至还有一个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笨拙的感叹号，写着：“这里老师讲得超快！我回放了三遍录音才搞懂……>_<”

那个小小的颜文字，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眼里 那画面简直就像一头狼发现了一个小兔子宝宝。

他抬起头 李锦初还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不安地绞着，正偷偷瞄他的反应，对上他的目光，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帘，耳根都红了。

心里那块沉重的、冰冷的某处，似乎被那个小小的颜文字，和眼前这个人几乎要实体化的紧张，轻轻碰了一下。不是很暖，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冰 开始松动了。

“谢谢。”他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干，但很清晰。

李锦初猛地抬起头，眼睛倏地亮了，像是蒙尘的星星被擦亮了一角。她连忙摆手：“不客气！举手之劳！”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又赶紧抿住，生怕笑得太明显。

“还有，”甘荣述合上文件夹，目光落在她因为快步走来而有些凌乱的刘海上，顿了顿，补充道，“笔记，很有用。”

这句话比单纯的“谢谢”更有分量。李锦初的眼睛更亮了，整个人都像是被点亮了一样，散发出一种柔软的、快乐的光晕。她用力点点头：“嗯！有用就好！”这次没忍住，一个浅浅的、带着梨涡的笑容绽放在脸上，干净又明亮。

阳光似乎不再那么晃眼了。甘荣述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卷子，但原本僵硬的思路，好像莫名地……通畅了一丝丝。

从那之后 类似的情景开始时不时上演。

有时是课间，一张写着“食堂今日推荐：红烧排骨（据说很烂，适合牙口不好的人……啊不是！适合需要补充营养的人！）”的便利贴会被悄悄让他们班的人贴在他的笔袋上。

有时是放学后，一个包装简单的被包装好的苹果，会出现在他空荡荡的桌肚里，上面可能还画着一个简笔画的笑脸。

有时是复健结束，他拖着还有些不适的腿慢慢走回教学楼，会在楼梯拐角“偶遇”抱着作业本、似乎正要上楼的李锦初。她会飞快地看他一眼，小声说一句“小心台阶”，然后兔子一样窜走，留下一个仓促的背影。

她的“好”是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带着怕被拒绝的忐忑和一旦被接纳就雀跃不已的单纯。没有刻意的讨好，没有沉重的负担，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是安静的、细致的、带着阳光和水果糖气息的微光，一点点，渗入他因为受伤和压力而格外灰暗的两周。

甘荣述一开始是有些不习惯的，甚至有些无措。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把所有情绪和需求都压在心里，李锦初这种直白又持续的关怀，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能沉默地接受，最多在收到东西时，抬起眼，寻找她的方向，然后几不可见地点一下头，或者用眼神示意“收到了”。

但渐渐地，这种沉默的接受，变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不再在她递来东西时立刻移开目光，偶尔，在她因为紧张而说错话（比如那次“牙口不好”）时，他的嘴角会几不可察地牵动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平直。他开始会在她“偶遇”时，放慢脚步，哪怕只是半秒。

冰封的湖面没有融化，但那些裂缝处，开始有微光流淌映出一点点不同于以往严寒的景色。

两周后的周一，甘荣述的伤基本痊愈，获准恢复轻度训练。早晨，他比平时稍晚一些走进校门，晨光正好，洒在熙熙攘攘的学生身上。

他习惯性地走向教学楼侧门人少的楼梯，刚踏上台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喘息。

不用回头，某种熟悉的、干净的洗衣液混合着淡淡水果糖的气息，已经飘了过来。

他脚步未停，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更慢了一些。

脚步声在他身后一级台阶停住，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一个轻轻软软、带着点试探的声音响起，因为爬楼梯而微微有些喘：

“早……早上好啊，甘荣述学长。”

甘荣述停了下来。

他站在台阶上，微微侧过身，目光向下。

李锦初仰着头看他，晨光为她白皙的脸颊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马尾辫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熟悉的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仪式般的期待。

周围是上下楼梯的同学的谈笑声、脚步声，嘈杂而充满生气。

甘荣述看着她。两周来的那些便利贴、水果、偶遇、还有那碗热汤和通红的眼眶，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中掠过。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移开目光，或者只是冷淡地点个头。

他看着她，清晰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听清地，回应道：

“早上好，李锦初。”又补了一个称谓“同学。”

说完，他转过身，继续向上走去。脚步平稳，背影挺拔。

李锦初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好几秒。直到后面有同学催促，她才恍然惊醒，连忙跟上。脸颊迅速飞起两团红晕，比天边的朝霞还要鲜艳。她低着头，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悄然绽放。

他叫了她的名字。

不是“喂”，不是沉默，是“李锦初”。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某种无形的隔阂。虽然前面依然是不算短的路，虽然他们之间依然隔着好几级台阶，但空气似乎不一样了。

甘荣述走在前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始终跟随的、温暖的目光。他没有再回头，但清晨微凉的风吹在脸上，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冰面下的微光，终于在这一句平常的问候里，悄然透出了一点真实的暖意。

裂痕仍在，深渊的影子也并未远离。

但至少此刻，在这晨光熹微的楼梯上，有人愿意陪他走这一段路，而他，也终于愿意稍稍侧身，让那束微光，照亮自己前方的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