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人间无常，却也是人生之常。

一.

　　世人皆说沈家公子与其妻宋氏恩爱无比令人惊羡。

可我知道这是假的，沈文嘉从未爱过宋清梅。

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便是那令人惊羡的沈夫人，那个从丫鬟爬到夫人的宋清梅。

不过他爱不爱我，我不在乎，这世间世事追究太深并没有多大好处，看的太透反而伤人伤己。所以我不在乎有无情谊，毕竟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这就足够了。

“芸容，芸容。”沈文嘉又一次从梦中唤起这个名字，久病缠身的他此刻虚弱无力。灯火下的他脸色苍白除了那双明亮到吓人的黑眸，简直让人看不出他有几分生机。

听到她的声音我连忙安抚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缓缓入睡。

对于他口中的芸容，我是认识的，那是一个真正举世无双的妙人。

且她是沈文嘉当初的未婚妻，他们二人才是真正的情深义重，而我不过一个旁观者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二.

　　一个人这一生总要遇见一个令自己惊艳的人，而我有幸遇见了两个。

遇见沈文嘉那年我十四岁，那时我还只是沈家一名卑微的女奴，那时的我惶恐弱小到极点。　“怎的这般不小心，罢了你先起身吧，等会本公子去跟母亲求情就好了。”第一次见面时，我正因打碎了夫人喜欢的盏杯被罚跪在石子路上，而刚好路过的他心软想要帮我。

“回公子，奴不敢。”

　　他笑了笑用手上的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这般不识好人心。罢了，反正母亲宽厚大抵很快气消饶了你。”声音是说不出来的婉转清亮，里面含着的笑意让我想将头埋到地下。

姑苏人的口腔大多较甜带平白会多几分撒娇的意味，可公子的声音却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难怪外人总说沈家公子的声音最是好听和那些个唱曲的有的一比，若他登台唱曲大概会红遍大江南北吧。

这种口音我总学不会，我从北方流落到这，如今既无北方的豪爽大气又无南方的娇弱引人怜爱。

我继续沉默地跪着，看他远去的背影也没有吭一声。

到了下午，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揉了揉它希望它不要再闹腾了。

“呵呵呵呵……”一声轻笑在头上响起，我抬头却见沈文嘉眉眼含笑地盯着我，“傻姑娘，喏给你的，待会回去记得擦药免得太痛。快些起来吧，母亲已经饶过你了。”

　　哪怕他如此说，我也仍不敢起身。

直至夫人身边的嬷嬷出来说话：“起身吧，夫人说下次再犯绝不轻饶。”

　　“回姑姑，奴知道了。”我低下头很小声地说。

公子见我起身不再跪着也径自向书房走去，忽而他回头对我道：“下次可别这样粗心了也别这样固执，女孩子撒娇讨好总要好一点。”

　　“回公子，奴记住了。”

　　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他讨厌这样子的我，没有骨气又不会讨好别人。

二.

　　自那以后，我便不由自主打听他的消息。消息中大多都是他又跑去找曲家姑娘之类的，曲家姑娘芸容他心尖上的人。

芸容，芸容。这个名字我常常在心中轻念，有时候竟生出见见这个姑娘的念头，怎样的姑娘才会让他如此倾心痴迷。

没过多久计划便来了下一个月是公子的生辰，夫人特意邀曲家姑娘曲芸容来府上。

生辰宴上佳人才子们饮酒作赋，里面的诗词人生我不懂刚好我又无事干就找了借口溜出来。

准备去后花园散散心，可还没有到后花园我远远望去只见花园的梅花树下一青衣女子立于树下。

落落青衫，疏疏风骨。

这是外人予公子的评价，可这一刻我却觉得这句话更符合这名女子，清冷却又不伤人更似月辉洒在庭前的曼妙，你能感受到却又得不到的心动。

直至一声惊呼将我唤醒连忙躲到假山后面。

“芸容，你怎的不进去？”来人正是出厅寻人的公子。

原这人就是曲家姑娘曲芸容啊，这般美好的让人惭愧让人生不出半分龌龊之心。

“太闹了，你我不喜热闹的。”说完曲芸容轻轻一笑，这一笑似是春风拂面勾人心弦。

“唉，还不是母亲说年轻人要多熟悉交流，不然我铁定只要你陪我过生辰。”

　　“油嘴滑舌。”

　　两人打闹嬉笑一番才一同回去大厅。

等他们离去后我从假山出来走到曲芸容方才站的位置学她举动抬头望月，可无论如何模仿都无法有一分她的韵味。

我叹了叹气，明白了一个人的周身气度是无法装出来或者模仿的。我只不过是自找其辱。

自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汲取营养茁壮成长。

此后这一生我都忘不掉曲芸容给我的惊采艳绝，也无法忘记自己卑微的样子。

三.

　　曲芸容经常会来府上找公子谈歌作赋，我偶尔路过书房时也会羡慕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大抵是我偷看她的次数太多了且太显眼，有一次她遇到我时竟对我温柔一笑。

一日我在后院洗衣服时，听到门口有声音一时好奇便向大门望去，看见来人不由怔住。

曲芸容站在门前一双眸子无悲无喜，微风吹起她的长发终于让她有了几分真实感，不似九天玄女般飘渺又遥不可及。

“我前几日总遇见你，今天却没看见你便想着来看看你。”她上前来自然而然得用手绢替我细细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万万不可，奴身份卑微不要脏了姑娘的手。”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唤什么名字？”

　　我有些难以启齿的名字，最终还是小声地回答：“奴叫宋小妹。”

　　“哦，你是家中幺女？那你怎么来沈家做了女奴？”

　　“回姑娘，奴确实是家中幺女，只因当初家乡突发洪涝淹了村子，家人都没了，只好四处流浪恰好沈府招募女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妹小妹，这名字挺好的。”

　　后来受她的影响公子也经常与她一同来我这一方小院里，虽大多都是他们二人在谈天论地，而我仅仅在一旁静静候着。

不过这一切也足已让我知足了，不管如何这也是一番情意，哪怕它摇摇可坠。

毕竟情意这东西，一见如故容易，难的是来日方长的陪伴。

这一日曲芸容因家中有事未来，公子郁闷了好久最终抱着琴来我这。

他一身青袍修长白皙的玉手在琴上拨动，我听不懂他的琴声却也知道他的琴声是真的好听，他猛地抬头朝我一笑，我就知道我完了。

一位艳丽贵公子一个风流少年的佻达笑容足以让一名女子为他醉生梦死。

这一刻终究心动了，我垂下头来再不敢多看一眼。

可心动又能怎么样？对于这抑制不住的心动，我只会隔岸观火，直至熄灭。

“本公子弹的不好？不愿抬头看我一眼？”他何时停下了琴我不知，听到他的问话我不由拽紧了裙子。

“公子弹的极好，只是奴粗鄙不敢看。”我仍然低下头轻声细语的回答。

“罢了，不是每个女子都如芸容那般勇敢果断。”

　　待他的脚步声远去，我才敢抬起头一滴泪水正好落下。

四.

　　美好的东西大多易碎，不论人或事，无论如何去保护。

前几日曲家被查出贪污数千万白银，陛下大怒，曲家上下一百来口人全被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公子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说一句话，沉默的回房，夫人叹了口气直道是有缘无分了。

我直觉公子并不是一个轻易善罢甘休的人，果不出所料第二日天微亮时他就来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们去看芸容。”

　　公子花费了大量银两上下打点了一番才进去大牢。牢里面很潮湿阴暗，有时会出现几声尖叫，我和公子无言跟着牢头后面。

不同于其他犯人的不甘疯癫，曲芸容安静坐在枯草堆上面倒像是在自己家的院子看风景时的从容淡定。

听到我与公子来的动静，她抬头望向公子，眼眸里一片漆黑，看不清情绪。

“沈公子，快些回去吧，免得沾了晦气。这种地方又脏又晦气。”没等我们先开口，她就先发话了。

公子脸色一白，身体晃了一下，有些委屈的看着他：“芸容，我会救你出去的。”

　　许是公子的态度打动了她，曲芸容的语气变得柔和下来：“文嘉，这话沈老爷沈夫人来说，我或许会相信几分，但是你来说……你没有能力救我。”

　　一针见血不过如此，我惊讶于曲芸容的直白却又知晓她的心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曲家有没有贪污，天子都容不下曲家了。

曲芸容明白，因此她认命不想连累他人，尤其是心尖上的人且她本就是明月清风一般的人儿。

公子失魂落魄地走出大牢，街上的繁华热闹没有让他开心起来。

见他如此，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曲姑娘不是那个意思。”“我知晓她是不想连累我，我只是恨自己无用罢了。”

　　“你知道吗，我和她的相遇并不美好，小时候每个人都认为我会在诗词歌赋中夺得第一名，谁知半路杀出她。一开始我一直想打败她，但无论我是捣乱置气也好刻意针对也罢，她从不在意。”

　　“她是个明月清风一样的人。”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抓不住她。”

　　听到这些，我突然有些想笑，原来某一刻我与公子是如此相似。

那天牢里的不欢而散之后，公子回府便立刻去求了夫人和老爷，气得老爷罚他跪在祠堂三个时辰，但公子仍坚决道：“曲家与我沈家本就是世交，如今曲家有难而我们袖手旁观又是何道理？”

　　让老爷更是直接将拐杖扔到他身上怒呼：“逆子。”

　　后来许是夫人不忍见公子再如此受苦下去，就去了大牢一趟。回来之后情况非但未曾变好，甚至变得更糟糕。公子有时会看着我喃喃自语：“这不能的，不能的，哪有这样子的法子害人。”

　　没过多久夫人便将一切告诉我，原是他们想出一法子，找江湖名医将曲姑娘和某姑娘容貌交换，让那姑娘替死。

只是这法子特别阴毒且难以实施，毕竟且不说谁家会心甘情愿让自家姑娘去送死，单说那换脸过程极其痛苦又有谁可以承受下来，再者这又是欺君之罪。

我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回想起了过去的一点一滴，沈府对我有恩，曲芸容也待我极好，这一切的一切都逼着我往前走。

左右我不过孤身一个人，无依无靠，无所牵挂。

最终我对夫人说：“夫人，奴愿意。”

　　夫人看着我神思难猜，我不知那是诧异还是疑惑或者说是愧疚。

但我知道如若用我一条命换曲姑娘和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是愿意的。

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不是吗？

　　至于心中那几分的不甘心几分喜欢就埋在阴暗里吧。

不能哭啊不要怨恨。

五.

　　这一日夫人带我与大夫顺顺利利进入大牢里，顺利的让我不能有反悔的机会。

曲芸容见是我来，云淡风轻的脸庞也有了几分诧异之色不过转瞬即逝。

最终她轻轻叹道：“我早该想到是你的。”

　　“曲姑娘对奴很好，奴为姑娘死也是死得其所。”

　　她看了看我垂下了眼眸低声道：“是你也挺好的，其他人我也放心不下，你是个好姑娘，我信你。”说罢她拿过大夫手上的匕首快速往往脸庞一划，鲜血淋漓，甚至有些血落到了她已经变得灰扑扑的白绣鞋上显目至极。

“芸容姑娘！”我一时受到惊吓大声喊道。

她捂着脸，冷静从容地对我说：“小妹以为真的是换脸吗？你以为天子会看不见这些小手段，曲家掌管盐铁太多年，天子早就忍不住了曲家注定毁灭。”

　　“再说了我也不会让其他人去替我死的，我不可能活下去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给文嘉一分念想。”

　　知道真相，我的泪水不由落下。

“芸容姑娘，你是想骗公子？”

　　“对，要骗他一辈子啊。”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将匕首放在我的脸颊也没有躲开。

“是你好啊，我知道你会对文嘉好的。”

　　脸颊一痛，鲜血混着泪水留下。

我仅仅看着她眼睛里的愧疚和仁慈，没有任何动作。

她说：“但小妹你要记得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都要留给真爱你的人。”

　　后来后脑一痛，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可对不起，我也想要沈文嘉永远爱着曲芸容。”就陷入了昏迷。

过了很久清醒过来，公子便抱着我泣不成声：“芸容，你喜欢梅花，以后就叫你宋清梅吧，我们好好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分开我们了。”

　　我只能答：“好。”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的度过一生。

我不知道啊。

六.

　　她说过：“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都要留给真爱你的人。”

　　沈文嘉不爱我，我心知肚明所以把天真埋葬，但我又将此生此世唯一的温柔给他。

有时候我也会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会有些诧异自己的变化，明明并没有换脸却越来越像她了。

一想变成一个人，大抵会真的同那个人有几分相像的。

可我总归不是曲芸容，我不是举世无双的曲芸容。

我想沈文嘉大概已经察觉到了，不然他不会有时唤我芸容有时又唤我小妹，我庆幸自己成为了宋清梅 要陪他一辈子的宋清梅。

无论如何，我与他也算是过了大半辈子，情情爱爱什么的，我早已不放在心上。

这日他又从梦中惊醒唤着曲芸容，我将他哄睡完之后不由得叹息。

曲芸容确实成为了他心尖上永远抹不掉的存在，无论我陪在他身边多久也无法动摇她的位置。

第二日，我唤了他好久声都未曾将他唤醒，准备伸手摇他却发觉他的身子早已冰透。

我沉着冷静地唤了人来处理，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痛哭流涕。

此后期间孩子们总担心我会想不开经常来安慰我。

我躺在软榻上看小孙孙在玩蚂蚱，笑了笑叫人将小公子抱来。

“祖母，你和祖父怎么认识的啊？”小孙孙叫晨风，明明是想他沉稳一点的，不过这个孩子倒是活泼爱动的很。

我摸了摸他的头回答：“祖母做错事被罚，你祖父救了我。你祖父当初长的好看啊，祖母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有点小喜欢了呀。”

　　“后来你祖父弹琴给我听，读诗给我听，祖母啊就彻底沦陷了。”

　　“那祖母想不想祖父啊，晨风前不久梦到祖父了。”小晨风扑到我怀里撒娇。

我往里面坐了坐给他腾出位置，而后继续给他讲故事。

“想啊，可惜你祖父不入我的梦，晨风呀祖父和你说什么了？”

　　“祖父让我要对您很好很好，他说您吃了很多很多苦。”

　　听此，我笑了笑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小晨风一个人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就睡着了。我抱着他，突然有些想相信他说的梦了，我想相信沈文嘉也是舍不得我的。

望向远方，我想我大概开始想沈文嘉了，无关情爱，只是想他了。

七.

　　在他去世的第二年我收拾书房时发现了一幅画，我可以很确定画上的女子是我，亦可以说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卑微的我。

画后面有一行小字：原来你一直生活在你的风花雪月里，还从未来过我的烟火人间。

这一刻我终于抑制不住泪水，泪眼朦胧中好似看到沈文嘉在远处对我笑。

我想问问他：“公子，你是不是有一瞬间是喜欢宋小妹的？”可是我不敢也没有机会了。

没过几天，我没有顾及孩子们的挽留执意去了一个庄子上养老。

这几年一个人也算是自由自在。

这一年的秋天格外的温暖，我躺在椅上安然地晒着阳光，这久违的温暖让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老夫人……”旁边丫鬟的惊呼我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温暖当中。

百姓们一直津津乐道沈老爷和其夫人宋氏的爱情故事。

沈老爷当年一个富家公子却爱上了自己的女奴，二人之间虽有阻拦但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恩恩爱爱一生。

沈老爷仙逝之后，宋氏一人去了庄子上安度晚年没过几年也随沈老爷仙去，享年六十一。

这些爱情故事编成了话本广为流传，让不少闺阁少女也梦想着自己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番外、

　　人会不会爱上两个人？别人沈文嘉不知道，但他却知道自己好像真的爱上了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其实他早看出来了自己的妻子不是曲芸容，可是他却将错就错，明明对谁都不公平，可是人不就是自私的吗？

　　每一天他都会梦到芸容问自己，为什么不爱她了，可是他不敢回答，只敢一次次呼唤她的名字。

芸容，芸容。

他自幼便爱慕的姑娘，那个天下无双的姑娘。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敢爱了，也许是发现自己卑微的时候吧，他爱宋小妹大抵是两个人太像了。

人会因为相似而爱，也会因为相似而厌恶。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老了，情情爱爱什么的不重要。

这天夜晚他又一次梦见了芸容。

她说：“再见了，文嘉。”

　　他喊了好多遍，最终轻轻的说：“再见了。”

　　或许是他的呼声惊醒了宋小妹，那个卑微又温柔的女人，轻轻安慰他，给他温存。

再一次沉睡时，他隐隐约约觉得也许这是真正的再见了，他第一次握住了宋小妹的手。

在梦里面，他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有曲芸容，有那个胆小如鼠的小姑娘。

很可惜，他永远不会说出喜欢这件事了。

那个小姑娘没有喜欢困扰，才会活的很好，不要像他一样。

这些就全部撒进清风里吧。

唯有清风知我意，却只是人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