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夙秋靠在树边大口大口喝着烈酒，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酒味，旁边几个东倒西歪的酒坛，无一不说明他已经喝了许多酒。

　　沈青稞大步走过去夺过他手中的酒坛，扔到远处：“别再喝了，夙秋。”

　　夙秋抬起头来，脸色绯红，眼眸里满是迷离和醉意：“青稞，我从小时便想着你穿这一身嫁衣，该是怎样一番模样，如今看真是美极了。”

　　“我不过一个罪人罢了，夙秋你要记得我不是妹妹，我是沈花朝。”

　　沈青稞坐在夙秋身边，没有感情地说：“我总有一天要去赎罪。”

　　夙秋一下子笑了出来，一滴泪水悄然落下，失魂落魄地望着她，语气有些偏激：“是啊，你不是青稞，你是沈花朝啊，可我快分不清你们两个人了，这么多年来，旧人未入梦来，我逐渐忘了她的模样。”

　　沈青稞眼底浮起一丝情绪，但很快就消失了，云淡风轻的说：“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夙秋喝完这坛酒，这许久的梦该醒了。”沈青稞拾起一坛猛地灌入喉咙。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太医检查出来，沈青稞早有身孕，陛下龙心大悦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给逸王府。

　　沈青稞坐在秋千上，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中，原来清冷的眸子也因孩子的原因变得温柔起来，她轻轻地唱着童谣。

　　夙陌来时看到这番景象，心中也泛起了柔和的涟漪，悄悄走到了沈青稞身后一把抱住她柔声道：“虽说现在是五月天了，但还是有些寒冷，也不披件衣裳抵寒。”

　　她却“哈哈哈”大笑起来，就像一个平凡女子一般娇纵任性：“哼，我才不怕呢，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沈将军。”

　　夙陌揉揉她的耳朵，见她要发作才好声好气的安抚：“是啦，青稞最厉害啦！”听此，沈青稞才作罢，两人并肩坐在秋千上，她靠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夙陌扶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满意足的笑了。

　　八。

　　看着手上夙秋传来的信，沈青稞沉默了很久，直到夙陌走到她身后才回过神来。

　　“夙秋要反了？不是还没准备好？”夙陌看了一下信，颇有些疑惑地问。

　　沈青稞盯着他看，最终还是开口：“夙陌，我要你们换回来。”

　　“好。”夙陌好似料到了这个结果，笑了笑应下来。

　　沈青稞抱住他，有些哽咽的说：“夙陌我和你说个故事，我有个从小被送到道观的双胞胎姐姐，当初沈家要将我送入宫内，我不愿意，夙秋就将姐姐送入宫中，也许是心灵感应的原因，我一直感受她的痛苦，后来她为了救我死于大火之中。”

　　“都是因为我的自私、任性，才让她承受了这么多折磨，姐姐她甚至至今没有能光明正大地出现于人前，不能告诉别人她叫沈花朝。”

　　“我有罪，我没办法去面对她。夙陌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替她活着却也没办法洗去这些罪孽，她这么爱夙秋，我不敢让夙秋有一丝一毫的危险，对不起，夙陌，我……”

　　沈青稞哭得狼狈极了，仿佛将这些年来的眼泪都流光。

　　夙陌抱紧她安抚她：“青稞，她会原谅你的。”

　　“会吗？”沈青稞抬起头望着他，要求一丝安宁。

　　“会的，我们一起将这些欠的还回去，然后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夙陌将袖中的匕首给沈青稞，握着她的手用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往自己心口刺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爱了许多年的姑娘，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拥她入怀，如今的日子本就是借来的，是该还回去了。

　　沈青稞踮起脚亲了他一下，在他身旁轻声说了一句令他大惊失色，准备推开她。

　　她说：“夙陌我怎会舍得你死呢，我想你一生平安。”

　　夙陌看到那肮脏沾满血液的美人骨从他体内爬出来，他的血液一点点随着美人骨进入到沈青稞胸口。

　　他想推开可是没有任何一丝力气，只能看着他们两人的血液交换，感受着怀里的人渐渐变得冰冷，后来他再也看不见，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对他说：“夙陌我还是骗了你，对不起你和这个孩子。”

　　待他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并且被关到地牢里。

　　他的泪珠大颗大颗滑落在地，他终于明白沈青稞要做什么了。

　　那个姑娘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牺牲他和夙秋。

　　她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换一个救赎。

　　九。

　　清云三十一年，七月。

　　六皇子夙陌反，逸王夙秋出兵大败叛军，之后陛下病重，夙秋把持朝政。

　　夙秋挥退了所有宫人，走进陛下寝殿，望着重病床榻上的陛下，大笑出声：“父皇，儿臣来看您了。”陛下听到他的声音激动得咳嗽出来，夙秋走过去，漆黑的眼睛里闪硕着玩味的笑意：“父皇你不用激动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陛下虚弱的问道。

　　“父皇您夜里是否会梦见沈青稞在大大火中求您救她。”看着陛下逐渐变得惊恐的眼神，他又继续道：“你肯定想说青稞他不是好好活着吗？父皇沈家是有两女的，姐姐沈花朝代自己的妹妹进宫，所以那个怀着您孩子的女子早已死在那场大火之中，陛下她的名字唤作沈花朝，您要好好记住了。”他用手掐着陛下的脖子，越发的凶狠。陛下眼睛恍惚，却没有反抗，渐渐没了声音。

　　夙秋他冷笑一声松开手，走出宫殿，禁卫军匆忙来报：“逸王，王妃反了，她正带着几千铁骑赶去大牢。”夙秋一愣，她终究为了夙陌走到这一步了。

　　“派兵去拦劫，不可伤她性命。”

　　“遵命。”

　　城楼上，烈日烘烤着城下的厮杀。

　　沈青稞站在高城上，清冷的眸子俯视着城下的激烈的战争，夙秋站在她身后轻叹一声：“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明知道这样我护不住你了。”

　　她纤瘦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苦笑着却没有说什么。

　　城下，沈青稞的人马已皆数被擒，夙秋抽出剑指着她冷声道：“叛贼沈青稞束手就擒吧。”

　　“夙秋，你说她会原谅我吗？”沈青稞走到城楼边缘，随后恍惚一笑，一双星眸再无半点星光全部归于黑暗。夙秋连忙过去，沈青稞靠在他身上：“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正要说什么，沈青稞却将他一把推开。

　　“夙秋，放过夙陌吧。”她笑着，那笑里有着她从来未有的解脱与释怀，她倾身很快便跳到城下。

　　望着她的笑容，夙秋有片刻的失神随即铺开的绝望席卷全身。

　　他穷极一生想要守护的人，就这样以决绝的方式离开他。

　　十。

　　夙陌看着眼前的夙秋，突然无力地笑了笑：“这个故事，缺个结尾。”

　　夙秋没有说话，静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刚想开口时，夙陌先开口：“青稞，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花朝，对不对？”

　　夙秋一惊却还是无奈地点头：“当时我赶到时，青稞已经神志不清，她认为是自己害死的花朝，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我没有没办法只能让巫师催眠她，让她认为自己是花朝，然后要替妹妹青稞活下去——”话还未说完便被夙陌打断。

　　“可是，你没想到她恢复了记忆并爱上了我。”

　　“我自幼与她一同长大，怎会不知晓，说是让我能脱离冷宫，其实她也想嫁于你，她眼睛里什么时候染上的情深我不知道。”夙秋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能幸福有个美好的未来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把你不能活几年告诉了她，果然她后悔，她想毁掉契约，还你自由。”

　　“我不敢告诉她毁掉巫术后果，将反噬施术者，我知晓她的性子，她不会拿我的命去换幸福，她可以有一个好的结局，明明会有的！”嘶哑地吼完。

　　夙秋无力地靠在墙上。

　　夙陌静静地看着，只是脸上的笑意越发苦涩。

　　“她若是知道呢？”

　　“她与我换了血。”

　　“夙秋，她用最绝望的方式保全了你我。”

　　听此，夙秋终于失哭了出来，发出此生最哀恸的声音。

　　微风袭来，草木苍苍，沈青稞的墓前也生了许多杂草。

　　夙陌伸出手轻轻抚上墓碑，眼神恍惚陷入回忆。

　　他第一次见到沈青稞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所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谁都未想起这个年幼丧母的孩子，他该是如何的无助，直至她牵起他的手温声细语：“去和你母妃好好道别吧！”那时的他害怕极了，可是那一刻望向她黑白分明溢着温暖光芒的双眸时却感觉什么也不怕了。

　　她牵着他的手走过重重人海，越过惊慌与无措。

　　她这一生隐忍不堪，唯有赴死那刻才真正开怀。

　　夙陌靠在沈青稞的墓碑上，面容含笑闭上了双眼。

　　番外。

　　其实夙陌知道的并不完整。

　　夙秋一直没有告诉夙陌那个埋了很久的真相。

　　那时的他和沈青稞从小玩到大，青稞告诉他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要回来了，她心里又开心又害怕，年幼的他为青稞出了一个鬼主意，让她与自己的姐姐共同用一个名字——沈青稞，这样世上就只会有一个文武双全，绝色倾城的沈青稞。

　　不过一番混话而已，可偏偏沈家人就真的这样做了，沈花朝这个名字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夙秋知道自己害了一个小姑娘，让她从此只能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心中的愧疚快淹没了他。

　　因此他对沈花朝很好，比对自己喜欢的青稞还要好。

　　大概就是这样才害了她吧，温柔天真的花朝爱上了他。

　　可他只能装作看不见她眼中的爱意。

　　花朝真的很聪明，很快就明白并退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替青稞应付那些她不愿意应付的人，周旋于各式各样的人中。

　　那天青稞不愿意去参加一个妃子的葬礼，花朝替她去了。

　　那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的开始。

　　年幼的夙陌喜欢上了温柔的花朝，可他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傻傻的认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叫沈青稞。

　　如果没有后面的那些事，也许有一天花朝可以与夙陌在一起。

　　可是没有如果，该发生的一样也不会少。

　　天子想除掉沈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沈家只好示弱将一个女儿送与皇上，正好选中了青稞。

　　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他选择了放弃花朝。

　　“沈大人，青稞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送她进宫怕是会冲撞了陛下，而花朝最是温顺又知书达礼在合适不过了。”

　　他不知道花朝就在门外，可即使知道他还是会这样做。

　　“夙秋哥哥，我这一生真是不堪啊。”她依旧带着温柔的笑容，只是苦涩极了。

　　“我明白了，我去。”花朝往后退了一步，再次选择了妥协，眼睛里再无光彩。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那刻她的眼神，没有神采濒临死亡。

　　在深宫中她很快就日益消瘦，脸上不再有温柔的笑容，偶尔有一两个也满是苦涩，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再后来，陛下还是对沈家动手了。

　　当他赶过去的时候，沈府已经尸横遍野被大火包围了，在大火之中只剩下两个人影，正是青稞与花朝。

　　可是情势紧急，他只能救一个人，另一个注定命赴黄泉。

　　他决定了将花朝救出，然后与青稞一同赴死，只是花朝不让他如愿。

　　花朝对他笑了笑，轻轻的开口。

　　“原来我这一生的不堪是我爱的人给予的”

　　“夙秋哥哥，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的护我？”

　　“我真的累了，放过我吧”

　　“只可惜，无人知晓我沈花朝。”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轻声细语，大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几乎要压过她的话语。

　　大火袭上她的衣裙，摇曳的火光照得她眉目灼灼不可方物。

　　眼泪落下，那个温柔善良的姑娘终于还是灰飞烟灭了。

　　他背着青稞落荒而逃，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自那以后，青稞就疯了，总是会哭喊：“对不起，姐姐。”

　　他们都对不起花朝，尽管如此，他依然不愿意自己心爱的姑娘变成这样，于是他选择催眠青稞，让她误以为自己是沈花朝。

　　青稞什么时候爱上夙二人陌他不知道，也许不久之前，又或许是很久很久之前。可夙陌爱上的究竟是许多年前温柔的花朝，还是她？

　　没人敢去赌。

　　这个真相青稞不敢说出口，她要让夙陌在漫漫余生中记得自己爱沈青稞，这个人，只能是她沈青稞。

　　他不能说也不会说，这个秘密不会有人知道了。

　　“花朝妹妹，以后我保护你。”这是当年他对花朝的承诺，那个时候的花朝笑得羞怯又满眼都是欢喜。

　　他这一生爱的没护住，爱自己的却又一直在伤害。

　　终其一生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