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小……小将军要来吃我的酒?”阿肆整一个人呆愣住。
府里侍卫皆受赵长千教管,赵长千早年因看阿肆合眼缘还亲自训教过他武艺,故而两人算说得上话。
赵长千在侍卫耳房散漫坐下,挠挠额头:“是,小将军知我与你相熟,说是……卖我个面子,与下同乐。”
阿肆不敢置信。小将军何许人也,戎马世家之子,当朝上三品武将,执掌京畿军防,太皇太后跟前红人,任是那些五品下文臣武将想要请一顿酒都不容易,他一个佃户之子,怎有幸请得小将军驾临婚宴?
阿肆呢喃:“长千大人……你唬我呢吧……”
赵长千也不知作何解释自家小将军的古怪行径,怕阿肆再多问,自己答不上,不欲多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你就别多想,小将军素来一言九鼎,既说去吃酒,就一定去吃酒。依他行事作风,到那时还有赏赐,你这场婚事,指定十里八乡顶顶风光。”
赵长千走后,耳房内沸沸扬扬。几个侍卫一哄而上围住阿肆欣羡赞叹。
“乖乖,阿肆,我记得你家所在乡里正是将军府的外庄赏田,小将军可是你们主家。主家亲来婚礼,多大的荣光!”
阿肆为难:“我家寒酸,恐怠慢了主子。”
一时之间屋内众人无话。的确都未曾见过当朝大将军去一处庄子吃一个老百姓的喜酒,谁也拿不准怎么应对。
“要不这样。”六子拿主意,“哥儿几个给你再凑些钱,你给办得更排场些,不至辱没了小将军。”
众人应和,多多少少都愿意拿出些。阿肆推辞几下没推掉,感激不尽,朝众人拜谢。
如此办婚事又得一笔钱,更能办出些气派。
*
里正给的日子当前,婚事原也匆忙,再求排场也要从简。眨眼便至成婚的日子。
肖战没有娘家,刘大娘做主,让刘家的妯娌做娘家人,肖战前一晚去她那处睡,婚日早上由她梳妆打扮送出门。
定的是新郎早上来,午时留娘家吃简饭,晚间去婆家吃正席。晚宴宾客最全。
午饭过,阿肆欲背肖战走时,刘大娘的妯娌真像个娘家人,牵住肖战手不松,相夫教子嘱托了好一通,直说得阿肆这个好脾气都等不住。
终于说完,日头往西,肖战这边要跟阿肆走了。阿肆背着肖战出门,放在崭新的牛车上,他亲自牵牛。
肖战虽是坤泽,也是男子,又是乡下人结亲,不讲究什么盖头、却扇,一身新衣,脸上打扮过,没什么遮挡,坐在车上往婆家去。这倒让乡里乡亲都看见了他那相貌,竟比初到此处时漂亮不少。
肖战模样打扮给刘家长脸,随阿肆来帮忙的将军府几个侍卫就更得劲,凑热闹跟着迎亲队敲锣打鼓自庄子上过,一路吆喝撒糖。
*
王一博的车驾未时到刘家门前,虽然是简单一架车,没两个随从,但马驹不是寻常百姓能有,此车驾的围帘华盖又显富贵,更不提车里下来的人,雍容威仪,一看就是高官达贵。
其余宾客及外头看热闹的都目瞪口呆。刘大娘夫妻俩一早知道儿子的主家要来,阿肆不放心爹娘,也留了两个同僚在家里帮着老两口应对。小将军一到,两个侍卫便领着夫妻俩于门口叩拜迎客。
王一博着赵长千扶二位长辈起来,领着小厮进了院里。留在刘家的侍卫当即迎了主子坐于厅堂上座,伺候茶水。
刘家掏出不少银钱简单收拾了家里,又扩建了院落,堂屋摆上几桌给贵客,院子里摆上流水席,给村里庄里来凑热闹的佃户。
这一排场已不是寻常农户可比,引人羡慕。
刘家席面上已来不少人,王一博坐在堂上,周遭一下子静了。赵长千看不下去,嘻嘻哈哈打圆场,说了句“千大万大新人最大,来者皆是客”,使眼色叫两个侍卫出头,领着大伙热闹起来。
都是他教出来的侍卫,全跟他弟弟似的,不好叫他与小将军坏人家大婚的喜庆。
过了不短的时辰,厅堂才重新活络起来,仍有不少人小心翼翼打量王一博。
王一博恍若未见,坐在竹椅上发呆,手里一对玉核桃,没完没了地盘,手边茶水未动。
赵长千性子不似王一博那样冷,抓一把蜜饯和邻里乡亲谈天侃地,一遭下来,打听来不少家长里短,累了坐回王一博身边。
端起王一博手边粗茶喝干净,赵长千抹抹嘴,将自己听来的杂事说予小将军听:“这家新娘子是个坤泽,渝州人,他娘亲与阿肆家娘亲打小手帕交。也是命不好,去年渝州饥荒,他爹娘都没了,只身一人千里迢迢来投奔,自此说下亲事,嫁予阿肆。”
王一博没搭腔。
赵长千拍拍衣上果屑,叹道:“也是缘分,不容易,望以后日子顺当。”
王一博问道:“今日晚席,宾客都来吗?”
“嗯?”赵长千挠挠鬓角,“我去问问。”
跑出去片刻,赵长千又回来:“来,都来,筹备时帮过忙的、接了请帖的,都来,屋里头不够坐,就吃外头流水席。”
“嗯。”王一博素来惜字如金。
赵长千见怪不怪,但还是有一事不懂:“小将军,您说您大老远非跑来吃一个小侍卫的喜酒作甚?你堂堂朝廷大员,犯不着吧?”
王一博抬了下手指头。
赵长千适时闭嘴。他这主子,十棍子打不出一声闷气,人家不想说,问再多也是废话。
赵长千是个坐不住的,待了没一阵又跑去院儿里,各个席面转,左右逢源。
王一博玉核桃也盘腻烦了,交予身后小厮收起,活动活动腰,重新坐好,穷极无聊,掏出怀里那只粗糙针脚的香囊握着。
把玩了这些时日,香囊上的信香淡得几乎殆尽,王一博依旧不舍得扔。不知是否错觉,他这段日子揣着这枚香囊,闻见信香,夜里竟没再怎么恶梦。只是随着信香愈渐淡却,他恶梦隐隐复起,又睡不安稳了。
这人既当初有帮忙缝香囊,想必今晚也会来吃酒。他非得见见。
直至申时,王一博也没等到那人。闭上眼,总觉周遭有那股信香,自来时就觉有,可这香气很淡很淡,不似那人在身边,王一博自觉自己该是魔怔了。
申时过,往酉时时去,天色见昏,终于听见老远的唢呐吹打声,新人要来了。席上宾客三五成群都去外头迎,赵长千也凑热闹去。
厅堂里只剩王一博,眉头微簇,也不知是怎么被惹出的气。身旁小厮悄悄端量,不敢出声触主子霉头。
王一博深呼气,嫌院外吹打声太烦,闭上眼养神。
悠长一声“新人到”,热闹人声入院,渐渐往堂屋来。
王一博忽觉鼻端那股桃花香骤然变浓,且有愈来愈浓之势。王一博猛地睁开眼。
“新人跨门——”媒婆喊道。
而后王一博看见一个清瘦的男子被媒婆扶着跨进门,手上一根红绸,另一端在一个乾元手里,该就是新郎阿肆。
那人身上是和阿肆一样的粗布红衣,头发梳起,未遮面庞,黄昏里可见一双瑞凤眼含笑带春。
随他进门的,是一阵清晰可嗅的桃花香,是山间的四月绛桃,在春风里纠缠了野花香,既清淡,又肆意,既有初春的凉,又有劲草的烈。
阿肆看见他,忙道:“小将军。”
满堂宾客,属王一博最大,应当先见过主家。
王一博瞧见阿肆牵住红绸把新媳妇领来他面前,又见阿肆对新媳妇道:“快来见过主子。”
阿肆在王一博面前跪下,那坤泽就也跟着在王一博面前跪下。
王一博僵坐着未动。
阿肆叩头下去:“属下,见过小将军。”
那坤泽学阿肆的说法,在他面前叩头:“草民,见过小将军。”
他头叩下去,王一博瞧见那自衣领露出的后脖颈,光洁的皮肉,软软一块沁宫,就在他眼下。于是信香更浓了。
其实对旁人而言这信香不足一提,满屋无人在意。偏偏王一博就是能闻见,不但闻见,还闻得一清二楚。
“小将军?小将军。”赵长千出声提醒。
王一博眸色晃了晃。两位新人跪在地上一直未抬头,屋内静得很,都在等他这位座上宾受礼。
王一博挥手:“礼。”
身后小厮捧上早就备好的礼。阿肆一家为佃农,用不得金器玉品。王一博赐了一对银锁,又几十两纹银。
众人眼下,赏赐被捧在二人面前。满堂暗暗抽气。
阿肆直起腰,接过赏赐,又叩头谢恩:“多谢小将军恩典,属下无以为报,定当肝脑涂地……”
那坤泽懵懵懂懂跟着自家夫君念叨:“多谢小将军恩典……”
话没说完被赵长千打断:“大婚的日子什么肝啊脑的,起来起来,说点好的,赶紧拜堂。”
二人这才起来。
王一博看清了坤泽的模样,他唇下有一颗小痣。王一博记得娘亲在时曾抱着他玩笑:“贪嘴的人嘴角会长痣,你这小馋猫嘴角怎没痣呢?”
坤泽抬眼撞上他目光,立即垂眸避开,不敢冲撞。
高堂二位在催促声里坐好,新人被簇拥到厅堂正中,就要拜堂。
王一博攥着那浸了些手汗的香囊在掌心,不叫旁人看见。
那坤泽就在他眼前,跟着自家乾元一道,朝堂外跪下。
“一拜天地——”
他起身,又随自家乾元跪于喜笑颜开的公婆面前。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
“哈哈哈哈哈……”众人欢笑不绝。
王一博忽觉没甚意思。
晚席的酒菜自是远远比不得将军府,连府内便饭都算不上。王一博无什么胃口,随意吃点喝点。
与他一桌的都是将军府里来的侍卫仆从,按理说这辈子都没能耐和小将军同座,沾了新人的光今晚竟能和主子推杯。
伊始众人拘谨规矩得很,可王一博一直未说话,又有赵长千撺掇,等三杯酒下肚,他们也端不住了,谈笑风生,天南地北胡侃。
酒至半酣,宾客起哄让坤泽出来敬酒。阿肆依大伙儿,果真回主屋牵了新媳妇回来。
坤泽还是那一身婚服,红色衬他,灯下他精气神足,面容带粉,光彩照人。
王一博抬起眼眸望过去。
他被新郎领着,挨桌给宾客敬酒,每至一桌都能得一两句祝愿。
敬过祖辈,就是王一博这桌。他似乎酒量不行,眼底已有醉意。
敬旁人酒能站着,敬小将军不成。阿肆又替他倒一盏酒,扶他就要跪在王一博面前。
王一博想也不想伸手扶,恰好扶住那坤泽的胳膊肘,隔着嫁衣,摸到骨肉。
“不必跪。”王一博收回手,半握,指尖捻了惗。
想必指上已沾染信香,再淬了坤泽身上酒香,不知是什么滋味。
主子不让跪,阿肆就不跪,领着新媳妇一块儿敬酒。
王一博与二人对饮,饮罢该说两句祝词,却顿住了。“早生贵子”或是“百年好合”,王一博不想说。
主子话少,旁人也不计较,阿肆又领着人去别桌敬酒。
王一博放下酒盏,执起木筷,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食之无味。
席散,人走得七七八八,刘家请来的厨子在院儿里拾掇碗筷桌椅。
侍卫尽数涌去了新房,说是要闹洞房。
阿肆拦在门口,生怕这帮子乾元或是中庸冲撞肖战。
几人推着阿肆往门里去。
“放心放心,我们不闹他,只闹你。”
阿肆被众人架着就进了卧房,侍卫们推着阿肆往肖战身上趴。
肖战本是坐在床边休息,被这般一闹,倒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压着阿肆。闹洞房的混小子们放声大笑,就不准阿肆起来,非把他俩紧紧按在一起。
肖战急了,俏辣的渝州话直往外蹦:“做啥子哎?啷个楞个嘛……”
王一博站在院内,依稀能看见屋里玩闹,看见那坤泽被按在阿肆身下,一对新人鞋履叠在一处。
王一博看了一会子,转身出院子,掀帘上了马车。
直闹到月上中天,一群人互相搀扶出来,要去村上借宿。
赵长千意犹未尽,跳上马车。小厮点灯引马,要送主子去王家的外庄留宿。
赵长千酒足饭饱,闹了个尽兴,拍拍肚子,伸长腿。
王一博正闭目养神、把玩玉核桃。
赵长千问:“小将军,你怎没去看我们几个闹洞房?还挺热闹,与下同乐嘛。”
王一博言道:“吵。”
赵长千闭上嘴,抱臂靠着,不一会睡着了。
王一博听见鼾声,才睁开眼,掏出怀里香囊,掀开马车围帘欲扔。手伸出去,又舍不得了,手在外吹了好一阵冷风,终是收回来。
那一枚香囊又被揣回怀中。
夜色浓,虫声稀,车轮滚过乡野的土路,车前的灯晃动幽光。小厮拽着缰绳,小心谨慎驱着马驹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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