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战和刘大娘跟住两个丫鬟进府。三月里,将军府花已开了满园,纤云凝碧,春醉琼楼,抬头看檐角飞叠,游廊无尽头。
肖战抱住帷帽在胸前,只略略看几眼府里景观,就不敢再多瞧。
前头两个丫鬟一身衣裳比他从前过年里最费钱的新衣裳都精细。虽他与刘大娘都是身份低微,两位丫鬟却并不怠慢,笑吟吟领他们穿过一道月洞门,去了一处厅堂,安置他们坐下。
他们甫一坐下,又进来几个丫鬟,捧着茶水糕点。领他们进来的丫鬟亲自伺候,一样一样摆上桌。
胎轻骨薄的越窑青瓷茶碗,新煎的湖州紫笋,放在肖战面前,清香立时飘进鼻子。
肖战没动。
花折鹅糕、奶酪樱桃,并各色果脯也摆在面前。
肖战依旧不动。
那丫鬟似是只认肖战,布好茶水,弯腰后退:“公子慢用。”
其余丫鬟序次随她退下,屋内只剩两人。
刘大娘看一眼桌上的茶水糕果,嘱咐肖战:“这些吃喝摆着就好,咱们别乱动,免得腌臜了主子家的碗碟,叫人嫌弃。”
肖战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
等到茶都凉了两人也没动弹一根手指头,就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连桌子边儿都不敢沾。
又须臾后,丫鬟进来换茶水,看桌上东西一动未动,问肖战:“公子可是不爱吃这些?喜欢什么尽管说,我备好送来。”
肖战不说话,只摇头。
刘大娘接话:“姑娘,我们不饿,不敢麻烦。”
丫鬟犯了难:“不成呀,小将军特意吩咐我等好生待客,可我备的茶点都不得公子喜欢,如此怠慢,小将军知晓该怪罪的。”
丫鬟于是又命人换来透花糍、水晶龙凤糕,端上一盘新的蜜饯,再倒新茶。
“公子好歹吃些吧,若不喜欢我再叫人换。”
她这样折腾,肖战与刘大娘都不好再推脱,犹犹豫豫吃喝起来。
肖战捏一块龙凤糕,就茶水小口小口吃,吃掉一块,其余糕点又各吃一点,差不离都尝过,捧着茶盏发呆。
过申时,屋外有匆匆脚步,阿肆终于慌忙赶来,进门就唤:“娘亲!阿赞!”
终于见着自家人,肖战双眸一亮,起身笑。
“你们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阿肆大步流星走近,牵住肖战的手,欣喜,“近来可好?”
肖战没说话。
刘大娘说道:“你好出府吗?咱们不好继续叨扰主家,去外头寻个地方,我与你好好说。”
一行人遂谢过候在门外的丫鬟,出将军府寻落脚处说话去。只是三人出府时都未察觉,府内有一小厮打扮的少年悄悄出府,不动声色跟上。
*
三人找了一处饭庄,阿肆点了几样菜。刘大娘方把阿肆不在这些日子肖战遇上的事说出来。
阿肆听罢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即赶回家去揍人。
刘大娘劝住了:“你如今有正经差事,不好闹。须知唾沫星子淹死人,阿赞这模样,待在村里的确是非多。我想着,要不他随你留在城里吧,你给他谋个活计,你两小口一道挣钱过日子。”
阿肆茫然,问肖战:“你往年在渝州有做过什么活计没?”
肖战答道:“爹爹教书我帮看着娃娃,批阅他们抄的《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
阿肆惊奇于肖战居然识字,还识得不少字。可洛阳城里遍地泰斗、处处文豪,肖战识的那点字又不够看。
“可还会别的?我看洛阳城里其他坤泽都会些缫丝刺绣,也能赚钱的。”阿肆又问。
肖战为难,摇头:“送你那香囊已是我最好的本事了。”
一时之间,肖战觉得自己竟这么没本事,白活这些岁数,诸事不会,在洛阳城里能饿死。
“他在家里能做些饭菜,这些天农忙都是他给我和你爹送饭。”刘大娘提醒。
阿肆夹一片鱼脍放在肖战碗里:“娘,你就看遍洛阳城的酒楼,哪家没一两个「御厨弟子」,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户厨艺的。”
肖战越听越沮丧。阿肆察觉他失落,忙安慰,说回将军府替他打听。府内不少侍卫家眷也在洛阳,还有些干脆是在府里谋生。
总有出路的。
*
王一博在书房练字,不知不觉写了十来帖,不见停。赵长千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看话本子。
有小厮敲门求见。
王一博写完一笔:“进。”
小厮进门,弯腰疾步上前,靠近王一博耳旁窸窸窣窣说小话。赵长千一头雾水。
小厮说完。王一博“嗯”一句,让人退下。
赵长千挠额角:“小将军,怎了?”
那头王一博放下狼毫笔,也不收字帖,负手出门去:“跟上。”
“哪儿去?”赵长千跟上。
王一博快步往府外走:“游街。”
“嗯?好端端怎又要去游街?”
王一博不答。
*
阿肆陪婆媳俩到晚饭前。他今日临来见婆媳俩时就被管事告知晚间府内有事,此刻已不得不走,只好匆忙将二人安排在一处客栈住下,给二人留了钱吃饭。
二人所住客栈为「明月楼」,听着就豪阔,为省钱只开了一间次房,刘大娘将包袱放在床上。肖战晚上打地铺就好。
客房是舒适,也有茶水酒菜,可漫天要价,贵得吓死神仙。刘大娘也不知要和肖战在洛阳待几日才能安顿好肖战,遂舍不得挥霍儿子的月钱。看天色未晚,她要下楼买几块胡饼上来,留晚上饿了吃。
刘大娘这个岁数,一早起来赶路二十多里,又在日头下蹲了几个时辰,此刻浑身散架都迈不开腿了。
肖战体谅她,自告奋勇要去买。
刘大娘不放心。
肖战推开窗指楼下:“胡饼摊子就在那处,我买完就回来。”
刘大娘实在是身上又累又疼,这才准了。
*
肖战戴好帷帽下楼,遇上一群文人墨客斗诗,人头攒动挤满大堂,好不热闹。肖战费老大劲挤出去,那胡饼摊子的摊主已推着车往远处去。
肖战着急,“哎哎”喊两声,小跑要追。
没追上。肖战不知手上钱除了买胡饼还够买什么,只好跟人打听哪里有胡饼卖。
问了一个酒家店主,那人“东西南北”一通指。肖战站在原地默诵好几遍店家指的路,才去找胡饼摊。
果然有。肖战上前去要买饼。
“老伯,要两块胡饼。”
“老伯,来一块胡饼。”
两道人声重叠。肖战听声音有些熟悉,掀开帷帽的白纱一角,顿时惊了:“小将军?”
王一博转头看见他,似也惊讶:“肖战?”
肖战讶然:“你怎知我名字?”
问完才觉唐突,面前这位是正经八百的大官,他这样问话似乎失礼逾矩。
王一博未曾在意他哪处言辞不当,浅笑作答:“早前听阿肆说过你的名字,就记住了。”
“哦……”
阿肆竟还能与小将军闲聊上吗?肖战也不知该说什么,放下白纱,一时无话。
他情愿方才没开口喊人,也不至这般不自在。谁能想出门买块饼也能遇上当朝将军呢,按理这样的贵人不该出门坐马车吗?
摊主烤好一块胡饼,装好递给王一博:“公子,您的饼,热热乎乎。”
王一博一个眼神,叫赵长千拿。赵长千直至此刻也未能明白自家小将军心血来潮到街上闲逛做什么,疑惑接过饼。
肖战的两块饼还未好。他想这位小将军该走了,留他一人等,能自在些。
可这小将军却没走,站原地问:“你怎么一人在街上买饼?阿肆呢?他娘亲呢?”
“啊。”肖战回答,“娘腿脚累,在客栈歇歇,我不累,故而跑一趟。”
“住在哪家客栈?”
“明月楼。”肖战答完,又不解。小将军为何问这么多?
“可还认得路?”王一博又问。
肖战的饼子好了一块,他接过,指方才来的方向:“往右手走,第二街口右转,再往右……”
“那处没有明月楼吧。”王一博忽然道。
肖战怔然:“嗯?不会啊,方才酒家与我说……”
肖战第二块胡饼也好了。肖战又接过,打算向小将军告辞。
王一博又开口,说话不知怎么快了些:“此处往东百来步再往南第二街口向西,有一家明月楼。此处往西第四街口北转第三街角东拐,又一家明月楼。你说的,是哪一家明月楼?”
“……”肖战晕了。
肖战发觉自渝州出来后,越往洛阳来,百姓指路时越爱论东西南北,偏肖战认不清东西南北。投奔来的路上,每回问路他都得当着指路人的面儿前后左右背几遍,无错处才敢走路,就如方才问酒家。
本来记得路,这会儿叫王一博一通胡搅,不记得了。
肖战惶恐无措,左顾右盼,自言自语:“东西南北……往东……上北……东是哪头儿……”
要不再问问路吧。肖战想。
“你要去哪家明月楼?”王一博出言问道。
哪家?洛阳城里不止一家,肖战也不知自己下榻的是哪家,眼下他全然糊涂了。天爷,若他走丢了,自此找不到阿肆与刘大娘该如何是好。
肖战使劲回想:“楼下……有人斗诗的那家……挂了好大一幅字,写着「明月楼高休独倚」。”
王一博勾起嘴角:“你认字?”
肖战答:“嗯,识得一些。”
肖战又在愁如何找东西南北。
小将军上前一步与他并排:“我认得你说的那家,正好顺路,送你一程罢。”
肖战如释重负,那敢情好,主子愿意送,也算恩典,不自在归不自在,好过走失。
“走吧。”王一博温言道。
肖战抱住胡饼轻声道谢,跟上。
回去路上,王一博走得慢。肖战从前走路向来风风火火,被压着步子,好不难受。
王一博负手徐步,走了几步,道:“我记得你是渝州人。”
“嗯。”肖战答完觉得敷衍,又说,“是。”
“渝州哪里人?”
“巴蜀之南。”肖战老老实实回话。
王一博轻笑:“挺巧,我少时在巴南住过几年。”
“嗯?小将军怎会去巴南?”肖战诧异。
王一博停下脚步。肖战也不得不停下。
王一博望向他:“那时先父在巴南驻军,先母与我一道随军。”
“哦……原来如此。”
依这位小将军的世家地位,想必他的父亲那时在巴南也是数一数二的武将。肖战不甚清楚本朝文武地方官的各级职务,不知怎么接话。
两人又一道走。
赵长千错步跟在自家小将军身后,就觉小将军今日一反常态,特别多话。
就如此刻,他家主子又道:“许久不曾回渝州看看,颇为想念。不知渝州的州府衙门如今怎样?”
几个姑娘团扇遮面,笑吟吟迎面经过。
肖战答:“我只记得刺史衙门几年前修缮过一次,其余不知。”
“百姓可都还好?”
肖战明白过来,想必这小将军是想向他打听地方民情。肖战忆及去年旱灾惨状,有意向京官申告。
肖战肃然道:“不好,去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无衣无食,饿死无数。”
肖战思及自己爹娘,又不禁悲痛。
王一博默然。三人走过一个街角,王一博这才问:“州府未曾开仓放粮吗?”
“放了,少得很,说是粮食不够。等我们知晓,粮仓早就放空,好些人都没领着。”肖战叹道。
王一博道:“是州官失职,京官亦难辞其咎。”
肖战自是心里埋怨,但哪里敢当着这个朝中要员的面说出口,只好沉默。
“我与户部尚书相熟,我寻机问问,若其中真有内情,应当为你们渝州百姓讨回公道。”王一博突然承诺。
肖战只敷衍应和:“不敢不敢。”
究竟不敢什么,他自己也不知晓。
王一博领着肖战穿过一处巷子。赵长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自家主子这七拐八绕究竟是要作甚,明明方才拐弯直走就能到明月楼。
出了巷子,再往西,这下就真能到明月楼了。赵长千盼着早些到,他一肚子话要问小将军。
王一博又停住。赵长千险些撞到他后背,急忙堪堪停住。
肖战看王一博停步,遂也又停步。这小将军什么毛病,赶个路走走停停好是磨蹭。他怀里的胡饼都要冷了。
王一博与他说话:“胡饼须得趁热才香,你买这两大块,晚饭后也吃不完,再放一放,要硬了。”
肖战摸摸胡饼,还有余温:“吃得完,娘与我晚饭吃,一顿应当吃得了。”
不想小将军蹙眉了:“晚上就吃这个?”
不然呢?何不食肉糜?
肖战耐心解释:“明月楼饭菜,贵。胡饼能吃饱,还香。”
王一博突然发令:“赵长千,去寻几处铺子,买些上好的糕点,再买只炙烤羊腿。”
赵长千和肖战俱是一愣。
肖战推拒:“不必……”
“去。”王一博一个眼神扔给赵长千。
赵长千领命,不敢耽误,立刻跑。
王一博这才面向肖战:“不必什么?”
“……”肖战欲言又止,顿一顿终是没忍住,“不必买,草民惶恐,不敢受。”
王一博安慰道:“无妨,交情在,不必计较,莫让赵长千白跑一趟。”
交情在?何种交情?谁与谁交情?肖战不明白,呆呆面街而站。
这下好,肖战与这位小将军相对无言,并肩站在街口,很是别扭。肖战不敢看阿肆的主家,怕自己莽撞,思来想去,扭过脖子望向另一头。
他扭过头去,脖子后那一块沁宫若隐若现,王一博能瞧见个大概。王一博看了一眼,收起目光,微微颔首,闭目轻嗅。
鼻端果然有那一抹熟悉又清晰的绛桃甜香。王一博身心舒畅。
洛阳街上的灯笼初亮,时间不早了,肖战担心刘大娘等急,忐忑不安起来。
王一博看在眼里,扫过他脸上神情,觉得有趣,险些没忍住笑出来。不过终归不好在人家着急时嘲笑,王一博憋住了。
赵长千拎着几样油纸包回来,向王一博复命。
王一博这才又领肖战继续去明月楼。
终是走到了明月楼门口,肖战松口气。赵长千把手上东西交给肖战。
肖战接过,向王一博行礼:“草民恭送小将军。”
王一博没走,负手而立:“进去吧,天儿晚了。宵禁后别乱跑。”
行嘞,主子不肯走,爱在人客栈门口晾着,肖战不好多问,又道谢告辞一番,小跑进客栈。
赵长千百般费解,等肖战进客栈,急不可耐追问:“小将军,你今日怎这么热心肠?”
王一博直言:“闲得慌。”
赵长千一时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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