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皇冠在浅水湾一幢独栋别墅前停了很久,肖战也在车内坐了很久,骨节分明的长指夹住燃烧过半的香烟,懒懒搭在半降的车窗边沿,丝绸衬衫上滑至小臂,时不时抖落积蓄的烟灰。
饶是开了半扇窗通风,车内依旧烟雾缭绕,气味逼人。
很奇怪,这么多年来他抽过很多烟,比如牡丹、黄金叶、红塔山、阿诗玛......到头来还是对手里的万宝路情有独钟。
不知是不是受阿妈影响。
太阳溺毙在红港的海平线,肖战在家门前从天明踌躇到天黑。
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从踏入前院的第一步开始,荼蘼浓厚馥郁的花香充斥鼻腔,空荡的房间、凄厉的尖叫、愤怒的哭喊以及雨夜过度燃烧的炭火,都在脑海中缓缓织出恶梦似的蛛网,只等枪响时分,毁天灭地。
他们谁都是悲剧的主演,谁都走不出去。
阿妈是,他自己也是。
肖战根本就记不清新人的脸貌,却还是听到了一声声此起彼伏的问好:“小少爷”。
他含笑点头,晃晃悠悠进了家门,仿佛在车内厌恶到犹疑的人不是他。
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果不是为了给王一博接风洗尘举办家宴,按照习俗刚好轮到了肖家承办,否则肖战也绝不会再踏足一步这幢看似富丽堂皇,实则藏污纳垢的牢狱。
钟姨在此干了许多年,既是长辈,也是那批看着肖战长大的老人之一,对待肖战就如半个亲孙,许久未见更是想念:“阿仔好久不回来,我做的菠萝包都没人食。”
“钟姨的菠萝包天上有地下无,哪怕弼街的金华冰厅也比不上,今天我有无口福?”肖战笑问。
钟姨被哄得乐开了花:“当然咯!特地为你准备的。”
肖战进厨房捉了一个便要走,钟姨连忙扯住他袖口,关切嘱咐:“阿仔今天乖一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不要和先生吵架了。”
第一口菠萝包还未来得及咽下,一边脸颊被塞得鼓鼓囊囊,肖战秋水明眸的眼像是蒙了层纱,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叫人猜不透。
半晌,他微微歪头,含笑问:“钟姨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然她不会插手。
钟姨眼神躲闪,视线飘忽地扫视整个厨房,就是不看眼前的青年人,刻意忽视了肖战那道带有探究意味的目光。
她兀自呢喃:“总之不要吵架,家和万事兴。”
肖战闻言勾起唇角,笑得烂漫张扬,全盛红玫瑰般的漂亮,只可惜说出口的话却不大令人满意:“看我心情吧,钟姨。”
他大步离开,独留钟姨在原地唉声叹气。
肖战是在天台庭院遇见王一博的。
那人身形颀长,宽肩窄腰,此刻正倚靠栏杆吞云吐雾,额发自然下垂,半遮狭长却漆黑明亮的双眸,骤亮的灯色使纤长浓密的睫羽无所遁形,与生俱来的清冷,令他像极一尊神佛。
王一博循声回头,刚好和抱臂旁观的肖战对上眼。
“表哥还有偷窥的癖好么?”他问。
肖战边走边笑:“所以睡觉记得关窗,小心我图谋不轨,我亲爱的表弟。”
浅水湾是红港公认的富人区,房价高昂,目之所及的晚间风光自然数一数二。
“烟瘾这么大?”肖战随口一问的同时也被勾起了瘾,可惜裤袋空空,他这才恍然大悟,应当是下车时随手丢在仪表盘上了。
余光被突然多出的一根香烟占据,肖战没有立即接过,反倒抬眼打量起王一博,这才猛然惊觉眼前这个名义上的表弟,已经高出他半个头颅。
而在王一博的视野里,先看见的是肖战短暂停顿后伸出的手,再是无名指套着的银戒光亮如新,斑斓就折射进他眼眸。
分神是一瞬间的事,王一博很快恢复如常。
肖战垂眸,细细打量指尖夹着的烟身,语气里难得掺了一丝迟疑:“万宝路?”
“嗯。”王一博喉结微微滚了滚。
肖战抽了这牌子很多年,化成灰都认得,只是一旦在相同喜好前贯上王一博的名头,他就难免怀疑:“你也喜欢?”
王一博边看着肖战借火燃烟的举动,边答:“嗯,喜欢。”冷质木香一瞬间包裹全身,再一瞬间抽离弥散。
是喜欢烟,还是喜欢抽它的人?
难说。
荼蘼花期未过,前院那一丛丛花朵开得繁荣正盛,馥郁馨香被风带着昂扬直上,在这湿热的夏夜里,肖战眼花或是臆想般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形,女人似乎从未死去,还在花园中辛勤浇育,恍如隔世的深重感几乎快让他窒息。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阿妗带你过来玩,我阿妈就在前院打理花草,你和我帮不上忙,就只好垫着板凳看。”
从这个角度望去,花园里的荼蘼一览无余,那满院的白落在肖战眼中又成了雨夜的焦炭与熊熊烈火。
肖战失恃近二十哉,只拥有三样与孟婧慈相关的遗物:一是耳钉,二是银戒,三是这片荼蘼花园。
“我记得。”王一博注意到肖战微末的情绪变化,没了那些张狂浪荡,像是玫瑰卸下花刺,野兽收起利爪,终于肯微微放松,“姑母会摘下一束送我,或在走前偷偷塞我零食,是个很温柔的人。”
“是挺温柔的,”肖战点评,却在下一秒放声大笑,朱唇一张一合,缓缓补充,“不发病的时候。”
他笑着,眼里却半点温度也不见,鼻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猛灌一口烟雾,低低呛咳起来。
其实他想说幸好老豆还仅剩那点良知和人性,没有一把火烧光孟婧慈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不过话到嘴边,他又改口,将倾诉的欲望全数咽回肚腹,用不着调的语气掩盖方才失意。
“这个时间点你不是该陪他们喝茶聊天?躲在这里是为了求清静,”肖战眼中还有咳嗽出的红血丝和泪光来不及褪下,他却毫无所觉,欲盖弥彰般地调笑起眼前人,“还是为了见我?”
他话锋一转,又变回了满口胡诌、随心所欲的肖战,仿若刚才的真情流露只是大梦一场。
“表哥觉得呢?”王一博对上肖战泛红的双眸,在香烟燃尽的最后一秒顺手碾灭。
肖战挑眉:“当然是后者。”
王一博也笑:“这么肯定?”
“那不然——”肖战的未竟之言被王一博拦腰截断。
王一博的手指骨节轻点栏杆,像是在敲打什么不成曲的节奏:“我都看见了,表哥。”
钢管敲打时发出的“叮当”声响漫在黑夜,漫在天台,漫在他们二人之间。
肖战收起了戏谑的神情,似乎是在等着他的下文。
王一博如愿以偿:“看见你坐在车里,踌躇犹豫的样子。”
“看见你从天明坐到天黑。”
看见你满眼嫌恶却别无办法的重回故地,他在心底悄声说。
“既然这么不想来,干脆就不要来了。”王一博淡淡道。
肖战一语不发地回望,明眸里暗藏的复杂情绪没人读得懂,在黑夜无声闪烁,如此默不作声地对峙良久,他蓦地动了动,轻笑一声。
“是因为你啊,一博。”他沉黑的眸子糅杂猩红与明月,像一头被戳穿后恼羞成怒的困兽,“因为你,所以才来了,不是么?”
王一博说不清当时的感受,只知道在肖战看不清的昏暗里,他垂在身侧的双拳不自觉攥紧,青筋暴起在精瘦的小臂。
他于暗处偷偷失控,可明面上如往常般游刃有余、淡定自若,因为他绝不允许自己在肖战眼前流露出任何,哪怕只是微末的动容神色。
会助长肖战的焰火。
而他只是困顿在高墙内的枯草,经不起烽火燎原。
王一博一直都明白,肖战既是他的表哥,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永远不知什么时候失控,什么时候作恶,也永远猜不准他的下一个行为模式,摸不透任何动机,真心对他来说是廉价的消耗品,等同于无,没有分寸的撩拨与挑逗成了他的底色,好比他方才亲口说的话里头真假参半,有几分真情只有肖战自己知道。
王一博唇角微扬,似有似无的笑意在脸上浮现,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直视肖战,却在下一秒听见佣人的喊声:“少爷们吃饭了。”
“下去吧。”王一博从侧耳倾听的动作转回头。
两人一同向出口走去,只是在肖战即将超过他身侧时,王一博状似无意般叫道:“表哥。”
肖战没有停。
“别逾矩。”王一博淡淡。
别逾矩,只有安守底线,天明时才能坐稳如今的位置。
短暂而荒唐的交锋,不见硝烟的试探通通散去后,你依然是华盛集团的小少爷,而我是鹤楼未来唯一的继承者。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同时,我们仍然保持着不尴不尬的表兄弟关系。
从相遇伊始注定,直至自然死亡为止。
一方长桌装饰了几束荼蘼花朵,还缀有几点晶莹剔透的水珠,摆盘讲究,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从桌头摆至桌尾,以供享用,大多数人却志不在此,觥筹交错里谈论的不是这块地有利可图,就是那条路海运出了问题。
比起寻常人家轻松愉快的聚会氛围,这场打着接风洗尘招牌所举行的家宴实在枯燥,仿佛随便吸一口气,都能嗅见那颗颗功利之心。
这群高谈阔论,有话语权的人里,唯独只有一个女性。
女人冷若冰霜,举止端庄,浑身上下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提起生意侃侃而谈的模样不免令人生出几分敬畏。
那是华盛集团未来的继承人,也是集团创办以来第一位女性掌权者,更是只大了肖战三岁的亲生姐姐——孟時同。
孟時同虽然跟阿妈姓,但与时而癫狂时而文弱的孟婧慈截然不同,她独立理智,淡漠精明,同时也优异得过分,具备野心家的一切品质,将来一定会是华盛最出色的领导者,也是华盛光明前景的最好选择。
可肖战一直都无比确认一件事:孟時同讨厌他,说是恨也不为过。
然而肖战除了无奈外没有半点感受,更遑论诸如厌恶、仇视等想法,也从未生出过要与孟時同争夺家产的野心,因为他志不在此,或者说他没什么志向,只是继承了孟婧慈遗志般追求自由,崇尚自由,直到永恒陨落。
就像演员并不是他成就人生的终点,他可以因为一时兴起而踏入娱乐圈,也可以在某天忽生周游列国的想法后,毅然决然宣布息影。
虽然他对孟時同没有敌意,但也绝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主,因而与亲姐的关系,连尖沙咀公寓的清洁阿姨都不如。
肖战百无聊赖,却在长辈谈及王一博时竖起耳朵。
“博仔真是年轻有为,依我看他现在的能力,就算比起当年的我们也不遑多让。”
“谁说不是?二十几岁的后生仔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后生可畏。”
......
王一博面对一干赞美全盘接受的同时,又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谦逊,既不会让人觉得狂妄自大,也不是过度谦虚的虚假,他八面玲珑地回答诸位长辈或好奇或刁钻的提问,将众人哄得心花怒放。
但他至始至终都知道有个人在观察他,一定是用那双漂亮清澈的眼,装满探究与玩味。
他在空闲里抬眼,在一众长辈没注意的时刻,在无声无息的交锋中,与正对着他的肖战目光交汇。
肖战勾唇,缓缓道:“表弟三年前走的匆忙,做哥哥的也没来得及送一送,今日自罚三杯以示歉意。”
回忆重现,几位长辈迅速附和:“是啊,博仔走了好久我们才晓得。”
“因为学业繁忙。”王一博随手斟满酒杯,面色不改,“没来得及告知各位叔公,还有表哥。”
“哦?”肖战挑了挑单边眉梢,“是么?”
郁金香酒杯被轻轻放下,却还是免不了与大理石桌面间的磕碰。
王一博在这声响动里从容答:“当然。”
肖战向后靠住椅背,饶是这般散漫慵懒的坐姿,放在他身上就好像合乎情理,十分赏心悦目。
他好整以暇地看向王一博,一字一顿:“到底是因为学业,还是因为——”
最后的话音被刻意吞没。
饶是如此,王一博依旧看清了肖战无声的口形:我。
亲爱的表弟,你是为了学业离开——还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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