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某公寓0506室内,肖战撩开厚厚的遮光帘布,窗外天光大亮,人潮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
他透过一道窄窄的缝隙向外打量。
这是圈在家里的第几天?他记不清了。
也许只是四五天,也许更久。
从不知情的过往随着孟時同那番如惊雷乍起的话,成为倒刺生根于心头,一切生机似乎都弥散了,他只知好累。
电话铃声突兀响彻在宽大却昏暗的空间,肖战立在窗边出神,静默不语。
一扇窗一个人,这阵突如其来的响动就是他的背景音。
直到响铃即将挂断,他才慢吞吞走到座机旁接电话。
何云尔叫:“哥。”
“做什么?”肖战兴致不高。
“你不是好钟意新香园的蛋牛治?我刚好在深水埗,回尖沙咀时给你带几份?”何云尔试探着问。
他知肖战最近心情欠佳,可无论如何打探,哪怕一言半语的实情肖战也绝不透露。
何云尔只能出此下策,迂回着疏解肖战心中不畅。
“深水埗?”肖战心思并不在吃食,反而担心起何云尔的处境,“你去那儿做什么?”
深水埗可不是个好地方,那里鱼龙混杂,被称为红港“平民窟”,常有社团发生口角或是缠斗,很不太平。
何云尔心道坏了,支支吾吾回:“我……我来这里做手术。”
“手术?”肖战皱眉反问,“你们医院在深水埗都有分院?不若我改天去医医病?”
何云尔败下阵来:“佰翔达同道财争荔枝角道,昨天才火拼一场,我阿哥负伤,赶来看看。”
佰翔达也好,道财也罢,皆是红港赫赫有名的黑帮团伙,双方因争收保护费,抢夺地皮等事没少开战,早已演变为水火不相容的仇家关系。
“如何?要不要紧?”
“都是皮外伤,不过后背有好长的刀口,想来要留疤。”
“留疤怎么了?那是勋章啊弟仔。”
陌生男音隔得有些远,听在耳中模模糊糊,肖战心下明了,想来方才搭话的便是何云尔长兄。
“替我向你阿哥问好。”
何云尔笑问:“我晚上过来?”
肖战不置可否。
见他不曾拒绝,何云尔高兴道,语调轻快似飞舞的蝴蝶:“等住你的蛋牛治。”
肖战挂断电话,人声寂灭,这屋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汪洋,一瞬间海水泛滥,一瞬间又退潮收声,只留下一片怅然若失给活着的人。
不消片刻,轻却厚重的敲门声自玄关处传来,肖战微讶。
他走过去,边开门边道:“怎来的这样——”
看清眼前人,未尽之言通通吞没回肚腹。
王一博立在门边,肩背挺得笔直,一身西装熨帖妥当,从骨子里弥散的骄矜贵气,更衬得他分外好看。
肖战的惊讶比起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表弟?”
同游红港之后,肖战实在乏力疲累,朦胧间说了尖沙咀公寓的地址,王一博因此将他送回家,所以他并不惊讶于王一博知道自己的住址,而是惊讶王一博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是我。”
倘若忽略掉王一博绞紧西裤布料的细微举动,那么任所有人看来,他都是一派镇定自若的贵公子模样。
可又有谁知,在这扇紧紧闭合的房门打开前,他曾在门外反复蹉跎过多久。
他难道没有后悔和犹豫么?
是有的。
他放低姿态,抛下自尊心,只因为红van之行,倚靠在他肩头的人睡得沉沉,露出小半截手臂的粉色疤痕却好显眼。
临下班前,他无意间听到几名女仔嬉笑怒骂,又说某款药膏祛疤效果极好。
他想也没想,径直朝女仔们走去,生平第一次同下属搭话:“请问什么药膏祛疤有效?”
他在女仔们震惊又胆怯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
也许是着了魔,被下了蛊,总之他下班后直奔药房,风尘仆仆地赶来。
“你怎么来了?”若有似无的笑意浮掠,肖战转过身往屋内去,自然而然为王一博留了条道,“莫不是挂住我?”
王一博动作停滞,略微思索片刻方才跟上:“表哥还是这么会讲笑。”
室内一片昏暗,所有光线被阻隔在窗帘外,又不肯认输般从罅隙中漏出点点,肖战澄澈如湖泊的双目弯弯,仿若四方天地里唯一的明灯。
“你不说也没关系,”他唇角微弯,笑容张扬又明亮,“那就我说。”
肖战声音轻轻,好似一阵晨间雾:“我好挂住你,表弟。”
这声色又似一盏雨后龙井,回味清甜、渗入肺腑,不知萦绕谁心头。
王一博垂眸,额前几绺碎发不偏不倚掩住眉目,再加上满室昏暗,视野一片模糊,叫人辨不出他的神色。
“是么?”好半晌他才出声,嗓音低哑,“多谢表哥挂住。”
避开肖战带有探究意味的目光,王一博暗自思忖,在商场上八面玲珑、圆滑精明的自己,为何一旦面对眼前人,那些俏皮话就如同钝刀片,一寸寸割肉溢血,总是滞涩于喉间?
好在肖战盯了他少顷,停留于身的目光便倏然移开,审视所带来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
一罐药膏出现在肖战眼前,王一博细长素指虚握墨绿色瓶身,净白与墨绿交织,是灰暗里最后的余温。
“祛疤的。”他淡淡道。
一缕星光自肖战瞳孔里上浮,他挑挑眉:“给我的?”
王一博扫了眼他小臂,肖战这才恍然大悟。
那日争吵撕扯间,被小港星抓伤了的血痕已经愈合掉痂,但免不了留下淡粉色的印记。
不丑,可镶嵌在瓷白如玉的肌肤上仍很刺眼。
肖站不以为意,早就抛之脑后,却不想有人替他记住,还寻了药膏送来。
自己都不重视的身体,原来也有人挂念,就好像中六合彩般喜悦与惊讶从天而降。
肖战接过药罐,与王一博指尖不可避免的相触,纵使短暂如云烟,触碰时激起的电流却蔓延四肢百骸。
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一遍遍闪过,好似蝶翼般轻微缥缈。
肖战无意识地把玩药膏,墨绿色罐身在掌间翻转,他想如往常一般说些浑话,临到嘴边终究只剩两个字:“多谢。”
昏暗与沉默在室内交织,好似布满院墙,遮蔽日光的爬山虎,外头的鲜亮争先恐后从缝隙中钻出。
好安静,安静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王一博在沉默中微微一动,理理起皱的袖口:“那我先回去了。”
不知是被近日琐碎绊住了脚,还是被那出乎意料的药罐扰乱心绪,总之肖战并未挽留。
他将王一博送至家门口,表情恍惚,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路上小心。”肖战低声嘱咐。
王一博点头,尔后挥了挥手。
他乘坐电梯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
车子就停泊在肖战的公寓门口,很是方便快捷。
走出大门,没有屋檐遮挡,视野更加开阔,天色不知于何时偷偷晦暗,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王一博直直往前走的步伐倏然一滞,他停下,鬼使神差朝五楼望去,仰视的动作间只见某户窗帘簌簌抖动,好似谁惊慌失措的遮掩。
怕是真相,又更怕是幻觉。
他看了刹那,这才重新迈步。
即将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的瞬间,豆大雨珠划过面颊,触感冰凉,刺破巧月的黏腻与湿热。
红港的夏天反复无常,前一秒晴空万里,后一秒便阴雨连绵。
王一博知道,港岛的雨季来了,虽迟但到。
可此时,他脑海中倏然浮现过谁漂亮精致的脸,伴随雷雨声阵阵,惊恐万分,面色苍白如薄纸,蜷缩于角落瑟瑟发抖,好似开在悬崖边上的白玫瑰,被风雨淋湿,欲打落枝头跌入尘埃。
倾盆之势只在眨眼间,遥望天空,是黑云压境、乌色翻涌的灾祸,闪电裹挟一道道惊雷,乍响于港岛上空。
这雨势好猛烈,就像红港的雨季般猝不及防。
王一博记得,有人好惊落雨。
雨声似一阵阵永不停歇的鼓点,密集而剧烈,肖战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与这场大雨相伴,心照不宣的交织跃动。
他呼吸急促,步履艰难地离开窗边,好像这样就能将瓢泼大雨落在身后。
好奇怪,天空是不是被戳破了一个洞?否则这雨怎会这样大?
大得他明明没有暴露在青天白日,却好像被打湿般瑟瑟发抖,大得他头脑昏沉,视线逐渐模糊,溺水般的窒息感灭顶袭来。
浑身关节都好似结了冰碴,肖战面色惨白,瞳仁麻木,僵硬地打开电视机,将音量上调至最大,妄图隔绝惊雷落雨,却发现终究是徒劳无功。
他想起1971年的夏天,红港雨季漫长又强烈。
年仅十岁的他,被母亲困在二楼拐角的卧房,门窗紧锁,室内炭火烧得好旺,烈烈火舌似吐着信子的毒虫,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
孟婧慈素裙配红唇,怪异极了,却也漂亮极了。
她精致但苍白的面容上布满疯狂,神经质地道:“战仔不怕,阿妈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没有病痛,没有束缚,只有自由和快乐。”
“你猜是什么?”她问。
小男仔怎会懂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瞪大一双蓄满充盈泪水的眼,目不转睛地瞧。
孟婧慈低低笑起来:“是天堂啊战仔,去往天堂的人好幸福。”话音落地,无人在意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又蒸发于过高的室温。
外头是雨声,里头是炭火,窗外是惊雷,窗内是阿妈状若癫狂的大笑。
好像恐怖片,可这分明比恐怖片还恐怖,因为是现实。
孟婧慈想要带着他一起死,换句话说是想要他死。
也许是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后来还发生了些什么肖战记不太清,一切回忆中的画面都蒙上了层薄纱,隐隐约约并不真切。
最后,画面定格在仆人们破门而入时惊慌失措的脸,他被救下,但阿妈因炭火倾倒后的无边烈焰,葬身火海。
窗外雷雨好似一曲往生咒,渡亡灵枯魂。
原来他从未忘记过这一切,只是平日里刻意逃避,自欺欺人的以为相安无事或从未发生,但每逢雨季,那些堪堪结了痂的创伤又撕裂开来,血肉模糊的表面下是腐臭肮脏的窟窿。
他不怪阿妈,因为那个时候的孟婧慈被心魔折磨得不成样子,早已和从前的她挂不上钩,但肖战还是好怕,从此惊落雨,惧雷声。
就像此刻蜷缩在角落的他,充耳不闻电视机里的欢声阵阵,只有那连绵不绝的大雨盘旋在脑海。
门铃声响了又响,良久,肖战才从臂弯间抬头。
额发被冷汗浸湿,他浑浑噩噩的分辨声源,终于意识到有人敲响自己的房门。
王一博蜷起骨节扣响门板,不见回音后再徐徐下落,这动作反复上演不知多少遍,可他不见半点烦躁,固执的,不停歇地敲打着。
直至门锁传来细微响动,大门敞开后的穿堂风扑面而来,肖战出现在眼前。
眼前人的眸色如一汪死水,贝齿不自觉咬住唇肉,丝丝血红蔓延开来,是点缀于唇的朱砂一色。
“我来了。”王一博眉心拧紧,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蠢蠢欲动,却按捺着没有逾越分毫。
肖战面色恍惚:“什么?”
因这雨,他变得懵懵懂懂,像极幼仔害怕时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模样:“你不知……我好惊落雨。”
王一博动了动唇:“我知。”
又是一道雷声划破长空,肖战面如土色:“表弟,这场雨多久会停?”
王一博答不上来,缓声安慰:“很快就停。”
“可我等不了,我好惊落雨,”肖战如往常般扯扯唇角,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似陈年老茶的苦涩,“一博。”
理智决堤只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所有内敛克制都被抛在脑后,王一博不由分说地抱住肖战,力道坚实。
叼他老母的表兄弟关系,至少在这一刻,他不想背负了。
他将短暂溺毙在这场怀抱中,连同肖战一起溺毙于触碰的欢愉。
窗外的雨还在下,雷声没有节奏且绝不止息。
烟雨迷蒙里,王一博声色轻轻:“不要怕,我替你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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