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窗之隔的柯士甸道仍旧湿漉漉,地面积水泛滥成灾,宛若围困于风雨中的小狗,皮毛都被打湿,似要拧出水来。
室外仍在落雨,又急又烈,整片红港都要淹没,拍打窗棂声犹如谁的哀泣。
只是紧闭的门窗与厚重的帘布阻隔,多少掩去一些声响。
投影仪开始放映碟片,直到微蓝色幽光反射进瞳仁,肖战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抽离,如梦初醒般注视眼前一切。
电影名很快出现于片头,那四个大字映得清清楚楚——《旺角卡门》。
今年六月份上映的影片,肖战曾无数次动过观影的念头,可总是被事物阻隔而不能有终。
久而久之,他都快要忘记自己曾经收到过这么一盘录像带。
王一博从投影仪旁慢慢退回到肖战身边,声色缓缓,羽毛似的浮掠过谁耳畔:“看戏吧。”
兴许看了戏,扰人心绪的落雨声便再也听不见。
电影情节轮番上演,老天爷的雷声却像发了狂,不甘示弱般常常作响,每一次怒吼都令肖战忍不住打颤。
王一博端坐于沙发,好像在看电影,又好像没在看。
只因他的目光总是从荧幕上偏离,游移到蹲坐在地毯的肖战。
如此桀骜不驯,骄矜放肆的人,如今蜷缩成小小一团,因用力过猛而咬住唇肉所出的血迹半干,更衬一张小脸苍白,如何瞧如何可怜,与平日里满口胡言,随心所欲的那个他毫不相干。
在电影主角铿将有力的台词中,在闷闷的雷雨声里,肖战微微启唇:“你怎会折返?”
“是——”他眨了眨眼,光色在眼中忽明忽灭,“是有东西落下了么?”
其实他想问:是因知我惊落雨,不想我受怕才回来的么?
可此时此刻,他无暇拾起平日的无畏骄矜,只剩一席斟酌三两番的言语。
好怕是自作多情。
“不是。”王一博看向垂头静坐的人,脊背微弓的线条清瘦利落,却也好脆弱,空中阁楼般缥缈且遥不可及,“是因你才往返。”
也许是由于今日变故,也许是见肖战惶恐,总之他罕见的没有逃避,神色坦然。
“从前同你在后院饮茶,前一秒晴空万里,后一秒竟大雨滂沱,你受了惊,逃也似的跑回家,一声不吭将自己锁进房门。”
也是在那个时候,王一博才知,原来世上真有人惊雨惊到这地步。
可他同样也忘不掉冷雨拍打脸颊,长风剜面之时,肖战张皇失措的表情,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幼兔,应激反应般四处碰壁,惶惶然没有出路,可怜又惹人疼惜。
“我懂你好多。”
此话一出,室内重又陷入一片寂静。
就连王一博自己都在发愣,某些心绪宛若即将发芽的幼苗,浓绿色嫩叶缠绕,可在园丁一阵又一阵的打压下,再次缩回沃土。
他转过头,不自然地补充:“因为是亲戚,所以懂你好多。”
肖战神色不明,好半晌没有答复。
霎时,一道划破长空的雷声骤响,冷兵器般直戳肖战心头,所到之处见血封喉。
正当他瑟瑟发抖之际,忽觉脸颊两侧被一双大手覆盖,触感微凉。
他坐于地毯,王一博就在身后的沙发,肖战一仰头,就能看清他的脸。
王一博动作轻柔,边替肖战捂住耳朵边道:“不用怕,我替你捂耳。”
圈于双腿间的人神色愣怔,肖战右耳的耳钉硌在王一博掌心,不疼,触感却很奇妙。
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雷声又起,这次多了一双手阻隔,纵使声响再大,听在肖战耳中都似自山峦遥远处传来。
一堂寂静中,肖战轻声开口:“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也是亲戚么?”
他能感受到捂住双耳的手指微微一缩,指尖无意识挠过脸侧。
“从阿爸阿妈收养我的那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王一博声音低哑,继而缓缓吐露那如同诅咒般的称呼,“表哥。”
红港繁华,可灯火酒绿与觥筹交错都是上流社会才能享受的礼遇,更多是居无定所,为碎银几许而奔波劳碌的穷人。
他自幼失怙失恃,除了姓名外一无所有,更不知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
孤苦伶仃的幼仔,想要在光芒万丈却又危机四伏的红港生存,天方夜谭。
不过,从某些层面来说,他也许是幸运的。
至少王一博住进了孤儿仔院,远比漂泊在外,于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孤儿仔要好得多。
六七十年代的红港,是鬼佬的天下,是有钱人的交际场,是资本家的盘中餐。
就像孤儿仔院的幼童们一样,看似幸运的被“好心人”挑中,可深究目的,只是为了满足某种令人作呕的癖好。
他们都是等待被挑选的商品,脱离风雨飘摇的生活,走向锦衣玉食,却又苟延残喘的未来,包括王一博。
但命运实在是捉摸不透的东西。
就像那年那日,艳阳高照的天,在机缘巧合之下他与因独子溺水身亡,而久久不能释怀的孟鸿朗和万碧凡相遇。
也许是他身上的某处像极了早夭的幼仔,这对珠光宝气的夫妇泪眼朦胧,颤着声音问:“要不要做我的小孩?”
王一博向来是院里一身反骨,最不听话的存在,纵使他那张脸能吸引足够多的鬼佬,可也抵挡不了他一腔孤勇的反抗。
只因他宁愿被院长的皮带抽得浑身是血,被老师克扣伙食甚至关禁闭,也绝不在一个又一个达官显贵面前卖弄谄媚,永不为奴。
可这一刻,直觉告诉王一博,这对夫妇和以往的那些人不同,与他们谁都不一样。
所以他答应了,好在养父母并未让他改名换姓。
从此过上堆金积玉的日子,而那个混迹在九龙城寨沿街乞讨的王一博,将不复存在。
也是在王一博懂事后才明白,孟鸿朗与万碧凡有为人父母的柔软,亦有商人的盘算。
他们切实怀念亲生子,所以找到了与亡子有相同之处的王一博,可他们同时也急于寻找接班人,所以才收养年幼便初露锋芒的王一博。
他是不幸里幸运的例外。
但同时,自王一博踏入浅水湾别墅,收养在孟鸿朗与万碧凡名下,当做鹤楼集团继承人培养的那天起,无形的枷锁就已束缚于身,总在禁不住心潮起伏时皱缩,直至背负着的重念压弯脊梁。
养恩大于生恩,他一直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逾越背德的高墙?
所以,他们只能是表兄弟。
没有血缘纠葛,名不副实的表兄弟。
红港雨势不息,遮住双耳的手连带着声音都变得遥远,肖战在朦朦胧中听见自己说:“可我是个赌徒啊表弟。”
我不仅是个赌徒,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一个为了歌颂自由,而宁愿放弃一切的疯子;一个为了一己私欲,而甘愿违背人伦的渣滓。
也许是作为聪明人,也许是暗生的默契,总之他们在暗潮汹涌的短暂交锋中点到即止。
这场博弈里,没有赢家。
电影放映到尾声,暴雨也收势,窗外的夜色爬进里屋,两厢交织成浓墨,片尾曲与荧幕微光是室内唯一的波动与声响。
肖战能感受到耳廓处的长指动了动,尔后捂住双耳的手掌放开,世界的声音再次清晰。
王一博朝后,慢慢靠住沙发背:“结束了。”
电影结束,雨也结束,所以我该走。
肖战盯着某处虚空发呆,良久后道:“我送你。”
一路送至玄关,他恍惚间又想起方才看过的《旺角卡门》。
其实并没有看进去多少,总忍不住分心,但电影中有一两处情节被他镌刻在脑海,久久不忘。
是表妹阿娥回大屿山帮工前,给表哥阿华留下一封信,信上写:
“厨房里有煮好的饭,另外我买了几只杯,我知道,不用多久就全部都会打烂了,所以我藏起了一只,到有一天你需要这只杯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我会告诉你藏在什么地方。”
再然后就是阿华短暂地离开旺角,乘红van追到大屿山,直到最后一班渡轮抵达,他在人群末尾里看见了心心念念的表妹,以及表妹身旁的陌生男人。
拉锯、牵扯、沉默……阿华对即将远去的阿娥说:“我想告诉你,我找到那只杯子了。”
言外之意是,我不会再打电话给你了。
红港褪不去潮湿,那阵突如其来的雷雨真真切切存在过,但这一晚好虚幻,肖战想。
谁是阿娥?谁是阿华?或许他们都不是。
肖战只知为这梦一般的夜,他要留些纪念。
他对王一博说:“在这等我。”
素指搭上门把手即将发力,王一博闻言蓦地停下动作,回过身看向肖战。
他以沉默送肖战进了卧室。
肖战打开床头灯,光亮不刺眼甚至有些昏黄,但足够照亮抽屉里的一切。
一枚打孔的英女皇硬币静置桌肚,孔眼中有流光溢彩的银线穿过。
这是他找手作人改造的英女皇项链。
肖战垂眸看了片刻,刹那犹豫后一把抓过。
玄关处的灯光亮着,王一博的影子被拉得好长,他眼见肖战从卧室走出,手里似乎攥了个什么东西。
眼前人张开五指,缀于银线的物什迅速下落,在空中荡起涟漪,王一博视线下移,终于看清了是何物。
是英女皇硬币。
是他们心知肚明来历的硬币。
是那日喧闹长街,周围有阿婆卖瓜声,红色的共用电话亭前,逆着光影的他将硬币塞回肖战手心,嘴里说着:“我看未必。”
肖战微微晃了晃项链,佯装漫不经心:“表哥送个礼物给你。”
好奇怪,向来无畏无惧的他,在这一刻竟生出了一丝害怕。
害怕不被接受。
可几乎话音一落地,王一博就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条项链。
“表哥有心了,”王一博笑笑,“多谢。”
肖战轻声念:“lucky.”
王一博没听清,偏头又问:“什么?”
“我说,”肖战指了指项链,“它是幸运的意思。”
我不是会藏一只杯的阿娥,你也不是记挂打电话的阿华,但我仍想送一份幸运给你。
谨以此物,纪念这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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