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红港连绵不绝的雨势渐渐收声,偶尔会向行人们发起突袭般的攻伐,但是不痛不痒。
好在时有时无的落雨来临时,肖战不是在酒店里休息,就是在影视城工作,无暇顾及,或者说刻意忽视了他最怕的落雨。
1988年,红港的雨季虽然来得迟,但似乎很快就要结束了,肖战想。
五号,何云尔专门请了假,赶至拍摄地点附近的兰桂坊为肖战庆生。
同时,他也带来了一个眼生的人。
晚间,兰桂坊某酒吧包厢内,一片欢歌热舞中气氛正升到最高潮,坐于主位的人兴致缺缺,时不时轻抿一口烈酒,面色却半点不动容。
“不开心?”何云尔凑到肖战跟前。
肖战摇摇头:“没有,就是困。”
其实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环顾四周,朋友与美酒相伴,大把大把的钞票如湍急的水流淌过,为他建筑起一座堆金积玉的黄金帝国。
但他还是觉得不满足。
何云尔只当肖战是拍戏累,宽慰道:“要不你先睡会儿?等切蛋糕时我再喊你也不迟。”
肖战不置可否,随后话锋一转:“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包厢的角落里坐着个男人,浑身被迷离的灯色笼罩,时隐时现,明灯骤亮时才看清是个长相俊美,身材高大的男人,左手无名指戴了个蛇戒。
他只是静静坐在角落里,时不时喝杯酒,怡然自得。
但男人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都让肖战觉得他跟他们不一样。
这气质,肖战似乎也见过,细细想来是在何云尔父兄身上才能瞧见的。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救了个人?”何云尔一屁股坐下,“就是他咯。”
“救完了才知道他是道财社团的中环坐馆。”
肖战眉梢一挑:“道财?岂不是跟你父兄敌对的阵营?再说他的地盘在中环,尖沙咀受伤算怎么一回事?”
“被一群人偷袭咯。”何云尔撇撇嘴,“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初时,尽管何云尔救了他的性命,男人也戒备非常,冷冷的眼眸里总是透露着不自觉的杀意。
那眼神叫人不寒而栗,若是寻常人见了,怕是要吓得屁滚尿流。
只可惜何云尔在他父兄身上见得多了,像这样明明刻意掩饰过,但杀伐狠厉的劲儿俨然从骨缝里透出来的模样,他幼年便见识过了,早就见怪不怪。
也正是因为那个眼神,他知道,自己救的人一定不普通,起码是在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然而何云尔并不害怕。
就像那日黄昏,男人半梦半醒间下意识拿出水果刀抵在他颈项,何云尔也只是满脸无奈:“不是吧?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么?”
男人见他毫无惧意,略微讶异后收回手:“对不住。”
“我知道。”何云尔开始拆纱布,“本能嘛。”
男人眼一眯,危险的眸光时隐时现,左手无名指的蛇戒好像有灵,眼露幽光正嘶嘶吐着信。
何云尔不愿牵扯到父兄,泰然自若地解释:“医生这一行,见过好多在鬼门关就差临门一脚的人。”
“特别是像你们这样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人?”男人突然来了兴致。
何云尔没有立即回答,在帮他重新换好纱布后,才缓缓启唇:“把鬼门关当家一样的人。”
男人沉默了。
卧室内的遮光窗帘被拉上,一丝光线也漏不进,男人就好像睡在这片昏暗中,或者说是在思考些什么。
好久好久都不发一言。
“医生。”男人突然躺下,纵使肩背伤口因为这大幅度的动作撕裂开来,他也像是浑然不觉,“你们这样的人到不了鬼门关。”
何云尔反问:“那去哪里?”
“天堂咯。”男人脸上挂着抹痞笑,答得理所应当,任凭洁白崭新的纱布重又见了红,“而我们这样的人,才会下地狱,连阎王爷见了都要说一句罪恶滔天。”
这次是何云尔沉默。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老豆和阿哥。
值夜班前,男人发问:“怎么称呼?”
“我姓何。”何云尔有所保留,有姓无名。
“那以后就叫你何医生。”男人道。
后来,男人的伤势渐渐好转,他离开时何云尔并不在家。
等何云尔下班回家,这才发现公寓内空空荡荡,好像一枕槐安,唯独余下一张边角不规则的字条,大抵是随手撕的。
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等到人离开了,何云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连人儿叫什么都不知道。
红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要在某人声鼎沸的夜市初遇很简单,可同时,要在不知去向的港岛重逢也很难。
也许这一辈子,也就见这一次面了。
何云尔起初并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天探望完负伤的阿哥,从深水埗带一份蛋牛治回到尖沙咀后,他先去了工作的医院。
岂料大门前有三两个男仔或坐或站地抽烟,看模样都是古惑仔打扮,特别是见到何云尔的那瞬间,三人虽然刻意遮掩,但仍忍不住眼睛一亮。
何云尔怕自己多心,又怕是父兄仇家追杀,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他到底从后门溜回了家。
接下来的这几天,他从高高的窗口往下俯瞰,那三人还在,总是于一棵大榕树下徘徊,寸步不离。
但他们也从未做过什么。
何云尔不好惊动阿sir,也不好令远在深水埗养伤的阿哥担心,更不好冒冒失失去肖战家,索性闭门不出。
实在忍不住后,他壮着胆子,势必要向那三人问清缘由,兜里揣了把小刀。
谁料那三人见他像见鬼,作鸟兽状四散而逃,何云尔唤了好久才把人叫回来。
“为什么跟着我?”
三人面面相觑,打死也不透露一句实情。
何云尔见此情形,也明白他们对自己并无恶意,佯装恶狠狠的威胁:“那我只好叫警署的阿sir来问一问咯。”
果然,古惑仔最怕和条子扯上关系。
三人一阵惊慌失措间,不知谁喊道:“别报警!是蛇哥叫我们来的!”
“蛇哥?他是谁?”何云尔一头雾水。
三人又不说话了。
何云尔突然福至心灵:“他是不是手上戴了个蛇形戒指?”
三人面面相觑,何云尔却心如明镜。
有天值夜班,他嫌无聊跑到吸烟室抽烟,推开窗口向下望,发觉那三名马仔早就不知所踪,倒是多了一辆通体漆黑的车。
他下楼,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指引,告诉他说车里有人。
何云尔敲敲车窗,片刻后那扇窗棂才缓缓下落,露出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来。
“真是你。”何云尔笑笑。
男人也笑:“何医生不值夜班么?”
“干嘛找人监视我?你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男人眉头一挑:“跟踪?”
“就是你派的那三个细佬,日日夜夜守在医院门口或是我家门口,我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不是跟踪是什么?”
男人无奈地叹口气:“不是跟踪。”
“我这人知恩图报,不过派他们来保护你,万一你出事就帮一把手,或是知会我一声,也算还你人情。”
“我不需要。”何云尔想也没想便拒绝,“再说了我能有什么事?又没有江湖恩怨缠身,更不用打打杀杀,顶天了也就医闹,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
男人打了个响指,唇角微弯:“何医生,医闹也不是小孩过家家,能防就防咯。”
冷月挂树梢,熙熙攘攘披了何云尔满身清光,他妥协:“随你好了。”
临走前,何云尔想起困扰心头已久的问题。
“怎么称呼你?”
“九头蛇。”男人报了名号。
“这是花名,我不要。”
男人没有立即作答,略微停顿后才缓声说:“陆绥,猫耳陆,绞丝绥。”
“何云尔。”医院大门透出惨白灯光,不知今晚又是哪家社团火拼,送进来一批批浑身是血的伤员,何云尔边跑边转身,“我叫何云尔。”
肖战姿态慵懒地靠住沙发靠背,双手枕在脑后:“怎么会想到带他过来?”
“意外啦。”何云尔背过身去,没再多说。
其实赶至聚会地点前,才发生了场医闹。
何云尔记不清起因,现在再回想只记得女医生惊慌失措时,瞪大的双目里含着一汪惊恐的泪。
他想也没想,一个大跨步挡在女医生身前,病人家属随手掷来的手术刀就从耳旁飞过。
何云尔甚至看不清陆绥的动作,只听闻一记响彻长廊的巴掌声,家属脸上顿时浮现出五指红印,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陆绥噙着笑,眸里却像含着一块千斤冰:“谁给你的胆子动何医生?”
何云尔愣怔在原地。
不等他上前劝阻,陆绥一把将人抵在瓷白墙面,反手从推车里拿了把手术刀,猛地扎进墙缝中,稳稳立住。
家属一动也不敢动,只因锋利的刀沿距耳侧不过分毫,他怕一不小心就会见血流红。
“只有你会使刀么?”
他听见压在身后的男人问,惊得一激灵。
“不……不、不是的。”家属哆哆嗦嗦地答话。
陆绥声音轻飘飘:“看在何医生的份上我不动手,留你一条狗命。”
“还不对他感恩戴德?滚去道歉!”
再后来,何云尔鬼使神差地问:“要不要一起玩?”
本以为陆绥身居坐馆之位应当日理万机,再不济也会因交情不深而拒绝,岂料他一口答应。
于是,何云尔带着陆绥一起参加了肖战的生日宴。
向晚荞这时也从人堆里走出,来至好友身旁。
“哥,你今天好像总是有点不高兴。”
“有么?”肖战轻声问。
字音似被他咀嚼在口的棉花糖,模模糊糊不分明,好像故意不让人听见。
向晚荞与何云尔果然没听清他的反问,自顾自续道:“给你准备了礼物,回家就能拆,开心一点啦。”
肖战颔首,百无聊赖地摩挲起口袋里的物什,拿出来一看,是万宝路的香烟盒。
他想起一个人。
想起一个不是阿妈,却也跟他抽同款香烟的人。
“我有事,先走了。”
“诶?不吹蜡烛了?”
向晚荞甜美的声色被他落在身后好远,肖战背过身边走边道:“不吹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肖战走出酒吧不过一会儿,天空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与夜美人缠绵悱恻。
他面上不显,垂落在身侧的长指却不可抑制地发抖,唇色也苍白一片。
早知道就不出来了,干什么非要去找他?肖战想。
为了躲这阵突如其来的落雨,肖战就近找了能避雨的栖身之所。
等他思绪稍稍回神,这才惊觉来到了今日白昼的拍摄地——砵甸乍街,而落雨渐大,好像天穹破洞,倒灌的海水争先恐后,势必将这辈子的雨都下个酣畅淋漓。
砵甸乍街俗名石板街,顾名思义,这里有一级级高低不一的石阶排列,而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旧式小店,满是红港风情。
肖战就站在一幢绿色铁皮屋下躲雨。
刚入秋,红港的气温并不低,但肖战依然觉得刺骨凉,冷到他蹲下身,以婴儿般的姿势紧紧蜷缩在角落,成为小小一团。
显得落寞可怜,宛若一只被风雨打湿了的流浪猫。
一博,我不讲伦理道德,只知想见你便要见你。
可惜被落雨拦住,你来找我行不行?
他天马行空地想了半天,直至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连绵雨幕里落在他耳中。
声音不大,混合气势浩然的滂泼大雨更显模糊,然而他依旧听见王一博在喊:“表哥?”
肖战抬首。
是阿妗名义上的儿子,是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一博——是他的表弟。
王一博撑着把黑伞步步靠近,他看清蹲在角落里的人,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湿漉漉,活像受了好大的欺负。
“表弟,你不知我为见你这一面好辛苦。”肖战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不忘在嘴上占便宜。
“辛苦你了。”王一博走上前,将肖战拉起,手掌温度依旧微微凉,触在谁心头却温热,“所以我来找你了,不是么?”
肖战钻进他温暖的怀抱,时而因大雨分心,时而分辨那擂动不已的心跳。
“你是不是见我今天生日,不好叫我太尴尬,才说这些好听的话?”
“是。”王一博垂眸。
他还有后半句话,或许是声色好轻,或许是风雨太大,总之通通淹没在红港连绵不绝的雨天,肖战听不清。
“你说什么?”
“没有。”
其实他想说:是,但也好像不全是。
可惜我不能和盘托出,否则就背了这天理伦德,因为蔑视人伦破戒,而被钉在基督教徒所耻辱的十字架上受尽刑罚。
肖战喃喃开口:“好奇怪。”
“什么好奇怪?”
从王一博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肖战的发旋,而一切欢好暧昧都将藏匿于黑暗中永不超生。
“你说着不中听的话,行径却不清白。”
“没有不清白。”王一博哑着声音否认,那声调已经不成型,像车轱辘碾压过柏油马路的酸涩,“我们是兄弟,所以理应关心你。”
“是么?”
“是的。”
“除此以外没有其他?”
“绝无可能。”
肖战低低笑了两声,胸腔都在震动。
“没关系。”他突然抬头看向王一博,距离骤然拉近,贴面间似是要落下一个吻,“赌局还在继续。”
“明年八月十五日前,你会中意我。”
“你信不信有这种可能?”
王一博的视线飘忽,不多时停留在肖战身后的灰银色卷帘门。
他望天观地瞧凡尘,就是不看他。
也许耗尽此夜,都等不来一个答案,肖战想。
所以他不再执着,丢出一句轻飘飘的“随便吧”。
落雨还在下,只是这势头比之方才有所收敛,但听在铁皮屋檐下躲雨的肖战耳中,仍是尖锐得如利剑刀尖。
王一博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蜷缩,明明都抬起了小臂,可到半途又功亏一篑地落下。
他想替他捂耳。
又怕加深缱绻与孽债,惊扰神佛共愤。
“表哥。”王一博转头看向屋檐外的雨幕,“我唱支歌给你听。”
肖战点点头。
“望天边星宿,仍然听见小提琴,如泣似诉再挑逗,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
肖战知道,他在唱《月半小夜曲》。
王一博声音清冷,又略微透着一点哑,咬字清晰而温柔,好像天边挂着的云彩那么软,以宁静安和破开雨幕狰狞的面孔,撕开一道裂缝。
“从未意会要分手,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歌曲仍在继续。
他在瓢泼大雨的夜晚,唱一轮月亮给他听。
一曲终了,雨势似乎也随此歌声渐渐收,下得缓和轻慢。
“今天我生日。”肖战说,“你有没有礼物送给我?”
“有啊。”王一博道,随后从上衣内兜掏出一个小盒子,递到肖战眼前。
打开,是一枚御守。
“思来想去,觉得荣华富贵你也有,金银财宝也不缺,还是求平安好了。”王一博没再看肖战,偏过头去又看落雨,“开过光的,应该有用。”
“心诚则灵”——常拜谒烧香的阿嫲阿婆说,庙里的僧侣也说。
他好好记在心上,求御守前沐浴净身,在庙里抄满一沓沓经文,只怕佛祖看破难以言说的悸动而降罪于他,不肯施舍垂怜。
现下他如此诚心,满座神佛应当听得见,会允他挂住之人的平安愿。
“多谢。”肖战接过,仔细打量好几遍,然后珍之重之地戴在颈项间。
他偏头,入目是王一博线条清晰的侧脸,英女皇项链闪烁银光:“你今天送了我两个礼物。”
“一是御守。”肖战唇角勾起一抹笑,“二是歌。”
王一博也转头看向他,但是没吭声。
“我也有个不大像样的礼物送给你。”
月亮遮掩在黑幕后,与繁星共沉沦,而肖战动作间掠起一阵轻风,与落雨一同向王一博扑面而来。
有什么东西落在唇角,好轻。
等王一博回神,才惊觉是一个吻。
就像那夜红van,他趁肖战入睡而偷吻他唇角,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原来回忆也会有重叠的时刻。
他想起肖战问出“你信不信有这种可能”时的沉默,想起自己又做了一次逼不得已的战场逃兵。
而大获全胜的肖战不会知道,王一博心头有两个字眼反复盘旋萦绕,他想说:“我信。”
屋外没有了落雨的踪影,好像一枕黄粱,除了淤积在路面的水洼与淹湿了的马路,没人能证明红港的1988年10月5日晚,下过一场大雨。
它会消失,而某些情绪会破壳发芽。
十月,港岛迟来的雨季终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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