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1922年暮冬。
津城的温度还是趋于零下,医院急诊楼一楼的大门上厚重的棉被帘子还没卸下,北风吹得急,几次将帘子角吹起,后又如一块烂抹布一样颓废地贴着地面,和着里里外外被人带进带出的雪迹,附了一层薄冰。
明济医院是津城法租界内的一家外科医院。顾魏带着五名实习外科医生,辗转急诊室的各个角落,从昨天傍晚到今天下午,整整十六个小时顾魏未合眼,他身上的白大褂前襟已经被血迹染的看不见白色,脱下医用手套时指尖沾了血,他素来爱干净,此刻也只是仓促地将手指染上的血蹭在白大褂尚还干净的衣角。
伤员太多了。昨日上午就有人被送来,直到下午,大部队一窝蜂地闯进明济,顾魏作为胸外科医生,也不得不被喊来一块救治。
即便身在医院,忙碌了超过十二小时,顾魏也并非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熟练地用镊子夹起一块浸满了酒精的纱布轻轻擦拭着患者腿上枪伤周边的血迹,那颗子弹突破了肉体的桎梏,只留下了一前一后两个洞,伤口上的肉翻卷着,顾魏刚一触碰,身侧的人就是一阵哀嚎。
是罢工游行的工人,近两年来这样的活动并不少见,只是今日军警动了枪。有人死了,尸体堆在街口摞得很高,等待家人来认领,有的人半死不活的,被同行人送来医院,有伤的重的,送来医院不久也就死了。
哀嚎不绝于耳,顾魏却好像听不见,他很累了,耳边反倒是被一种称之为耳鸣的声音代替,滋啦滋啦响着。这位伤者伤的太严重了,子弹几乎将他的腿骨震碎,肌腱撕裂,血液从那个黑洞洞的伤口不断涌出,顾魏只能做些急救,将伤口处理干净再送去手术室。
他的腿保不住的,顾魏觉得自己应该想想这个患者以后要如何生活,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岁出头,进了手术室再出来就只剩下一条腿了。
"顾医生!这边!这边还有伤者!"
实习医生的叫喊声拉回了顾魏的思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出神。
"来了!"
顾魏甩甩头发,伸出舌尖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顾魏想自己刚刚的出神是作为医生极不负责任的表现,他是医生,只要治病救人就好了,他不该怜悯任何苦命人,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
现下顾魏拿着镊子执着三角针,他要将伤者手臂上的刀伤缝合起来,超过十小时未进食,他的胃在同他抗议,坠着酸溜溜的疼,他的手已经不稳了,却还在极力控制着。
麻醉没有了,从别的医院借调也来不及,昨日到今日,法租界内乱成一锅粥,顾魏看到明济是何种惨样,大概也就能想到其他医院现在的情形了。
忍痛的过程是漫长的,伤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刀伤从她的肩头向下延伸至臂弯,顾魏每次下针,都听见女人细碎的哭声,她一定是疼的狠了,才会咬着牙说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你的伤其实不重,只是看上去吓人,我在欧洲学医时,老师常夸我缝合最好,今天是我给你缝针,保证给你缝的特别漂亮。"
顾魏低着头,又是一针刺入女人的手臂,他抓着女人手臂的手感觉到女人一阵颤抖,他说的冷静,听上去不带任何情绪。
可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讲给当事人听的。比如那把生锈的镰刀,比如这糟糕的急诊环境,又比如伤口缝合后长达数日的感染期。
顾魏将缝合线打好结,缝合结束,他将女人转交给实习医生包扎伤口。顾魏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脖颈。
门口突然骚乱起来,顾魏望去,是一伙当兵的在推担架床,顾魏离着远,未看清床上躺着的是什么人物,但单看这十几个穿着深绿军装的人,也能猜到床上的病人身份不低。
兵哥们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黑色貂皮披肩的女人,暗红色灯芯绒的裙子直至脚踝,被人撞了身子披肩滑落,她顾不得得体了,顺手捞了一把重新拽到身上。
顾魏只觉得这人眼熟的很,可他只是思考了一瞬,并没想起自己是在哪里曾经与这位小姐打过照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门口过来,他们是要去三楼抢救室的,要上三楼,必然会路过站在楼梯口的顾魏。
由远及近的,顾魏看到那个女人红着眼,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打花了,她快两步跟上去,嘴边还有泪痕,在外面被冷风吹得有点发紧,一张嘴便觉得痛痒。
"杨震!我们到医院了,你坚持一下!"
顾魏怔住了,这两个字于他来讲何其熟悉,却也有近十年未曾听过了,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毕竟他耳鸣得整个耳道都觉得疼。
"杨震!"
又是一声,那位小姐路过顾魏时喊出来的,顾魏确认自己不会听错了,他偏过头,正好看到担架床从他身侧被抬上二楼,床上的人整个军装上衣都被血染红了,记忆中白皙的脸也被额头上滑落的血迹浸染。
顾魏觉得自己通体冷了一瞬,手心的汗霎时冒出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跟着抬担架床的队伍上了楼。
"怎么伤的,伤哪了?"
顾魏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少帅的车路过贝拉扣街时,被扔了炸弹。"
顾魏呼吸一滞,看了眼床上上半身全是血的人,迅速作出判断。
"直接上四楼,去手术室。"
顾魏转身朝着楼下的实习医生喊到:"快去找邓医生,让他跟我一起进手术室!还有,通知血库备血,术中若出现大出血情况及时输血!"
楼下的实习医生得到命令赶紧 转身去办了,顾魏跟在担架床左侧,他眼里全是这个重伤的男人,脚下的动作是无意识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被人架着跑上楼。
顾魏这会儿知道他为什么看那个女人眼熟了,他们确实见过,十年前在杨家,他见过这个女人,她叫伍辛华,是杨震的未婚妻。
顾魏从未觉得从一楼跑到四楼要这样漫长,走廊棚顶的灯忽明忽暗的,半明半昧间,顾魏看着杨震的脸,与他记忆中杨震的脸已经很是不一样了。
到了手术室门口,杨震被护士推进去,一群兵哥还想往里闯被顾魏出声制止。
"你们要是还想让他活命就在这里好好待着,找人去登记你们少帅的信息,最好跟护士说明血型,不知道就算了。还有,不要在这里大喊大叫,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顾魏转身推开了门,做好消毒进入手术室时,杨震已经被抬到了手术床上,他身上的那身染了血的军装被用剪刀剪开,护士在做术前检查,麻醉医生也在一旁等着。
邓医生进入手术室时,顾魏正清理杨震胸前嵌进肉里的炸弹碎片,几块弹片进的深,顾魏拿镊子的手都在抖,他死死捏着镊子,将弹片从杨震胸前拽出来,一小股鲜血随后就涌出来,护士候在一侧,用纱布按住,不多时,纱布就被染成红色。
"你不是很擅长处理这种吗?干嘛把我也叫来,小张喊我的时候我还兴奋来着,竟然也有你搞不定的事情了。"
邓医生笑着看顾魏行云流水般处理这位年轻少帅的伤口,他话没说尽,他其实是以为顾魏怕自己露怯,毕竟这位少帅来头可不小。
"确实是我怕搞不定,我没办法心无旁骛地为这个病人做手术。"
又取下一块弹片,放在无菌盘上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顾魏微微侧身,身后的护士便拿了一块纱布上前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怎么说?"
邓医生看着顾魏处理的差不多,弹片已经取干净了,剩下的就只有缝合血管和处理头上的伤口了,他也不那么紧张了,抱着手臂接着问。
顾魏换了把镊子,取了专门缝合血管的针头,重新低下头为杨震缝合血管。
他久久未说话,邓医生等的有些不耐烦,啧了一声。
"问你呢,怎么个没办法心无旁骛啊,我这还等着八卦呢。"
顾魏将缝合线打了个结,将多余的线头剪掉,半晌才开口说话。
"他是我二哥。"
杨震的手术很成功,不过考虑着术后感染,杨震被推进无菌病房后,他的那些下属并未被同意进入照看他。
顾魏从手术室出来时,天都黑透了,整整一天没有休息,超过十六个小时没有进食,此刻顾魏靠在医院走廊的扶手上,额头涔涔地冒着冷汗,他用手顶着自己的胃,无法自控地想要干呕。
手术是成功的,可顾魏作为医生,也深知杨震手术后即将面临什么,长达七天的术后感染期让顾魏的一颗心依旧悬在嗓子眼儿。他在休息室匆忙吃过一口饭后进入无菌室给自己消毒,换上无菌病房特供的防护服,走进病房,看着床上紧闭双眼还未醒来的人。
顾魏坐在病床边上,杨震的手上扎着点滴,冰凉的液体涌进他的血管,顾魏轻轻伸手触碰,是凉的。
顾魏从未想过与杨震的重逢会是这样的场景,如此的兵荒马乱。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让顾魏此刻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困极,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疼。
顾魏微微欠身,趴在了杨震的病床上,他的手没有松开,依旧保持着握着杨震手的姿势。
他坚持到此刻已是十分不易,于是彻底放松了自己,睡得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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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