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思子

肖瓒拖着疲惫的脚步终于回到了家，房间里静得可怕，冷得刺骨，他没有开灯，却按下了电视遥控并将音量调至最小.他喜欢视觉上暗黑笼罩的氛围给他带来的安全感，但不喜欢听觉上静若无声的寂静。

他脱下姜黄色外套挂在门厅的衣架上，便径直走向儿子小宇的房间。窗外透进来的冬树残枝剪影随着骤起的朔风，胡乱地摆动着。窗下摆放着小宇的白色小床，那些树枝残影与床上叠放着的星辰大海图案被套相融合，不突兀，不诡异，却凄冷。

小宇来到这个家里，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床上的星辰大海被子。只要肖瓒在家，小宇就会在小床里将被套整齐地铺满在身下，想象着像在大海里自由地游泳一般玩耍，然后仰着小脸，开心地弯着豆荚般的细长眼睛看着爸爸，在满足中甜甜地进入梦乡。

记得有一次，肖瓒为学生补课很晚才回家。小宇则一个人缩在房间里一直等着他回来，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和脚步声确定是肖瓒回来，才趿着拖鞋，迅速将肖瓒拉进了自己的房间，抱着他的手臂哭着说了一个心愿：想看真正的星辰大海，想与爸爸妈妈一起在大海里游泳，想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回忆总是令人伤感，也令人倍感孤独。曾经父子温馨的相处时光一去不复返，留下的遗憾更无法弥补，肖瓒鼻尖微酸，眸中雾气渐浓。

“下面播报一则快讯，据海洋环境保护志愿组织来稿提醒，明晚八点我市西海湾将迎来年内最后一次“蓝眼泪”美景盛况，欢迎广大市民前往观赏和参加追泪活动，还有惊喜等着你哦。”电视里传来赏玩蓝眼泪的新闻，这是肖瓒答应带小宇去看的星辰大海，可现在已人去灯灭，再也无法实现小宇的梦想了。

肖瓒叹息一声，摘下黑框厚边眼镜轻轻放在白色的床头柜上，合衣侧躺进小床，闭着眼将头深深地埋进紧紧抱在胸前的正方形星辰大海被褥里，想像着此时的自己就是那晚的小宇，无助、孤独、窒息。直至身体发颤，大脑停止思考，一片空白。他睁开眼，贪婪地长吸一口气，映入眼眸中的第一个图案就是手中被套上的星辰，像一片宁静淡泊的深蓝色大海中撒满了银河星璨，如天幕在眼，似星光在尘。

原来自己对儿子的关怀太少，了解太少，慢慢细想，肖瓒带着浓郁的愧疚之感沉沉地入了梦。

“爸爸，爸爸，你是不是也像妈妈一样相信老师说的话，认为是我偷了小朋友的东西，所以才将我一个人扔在超市不要我了？”黝黑深邃不见尽头的一个洞里有个醒目的黄色门框，小宇穿着及地的白色大号病人服，站在门框正中间，呆滞空洞的眼光中充满了幽怨与委曲，声音诡异而低沉，全然不同于天真稚嫩的童声。

“不，不是！爸爸是相信你的，没有不要你啊！因为超市里太吵了，听不清楚电话里的声音我才去超市门外的。小宇，爸爸真的没有不要你！”肖瓒想将这些话喊出来，奈何全身却动弹不得，胸膛上也似压着千斤巨石，堵着发不出声音，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越发凝重。

小宇冷哼一声，轻拂宽长的衣袖，揉了揉眼，两行鲜红的血泪从空洞的眼眸里流淌而下，继续幽怨地说道：“我答应了小雅送她一件生日礼物，可我找不到你了，我找了好久，还是找不到。所以我只能跑！每次都是因为我跑得快，别人就追不上。但是，爸爸，我跑得好累呀，只有在有星辰大海的小床上我才不会累，可是我现在闭不了眼，睡不了觉，爸爸，你能救救我吗？”

被束缚的窒息感受令肖瓒听进耳畔里的小宇声音呈波浪递进的虚音，不太清楚，却又能明白话中的意思。

这声音似一把小刀，一寸一寸地割在肖瓒身上，剔去骨血，剜去皮肉。

“好孩子，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去看你喜欢的星辰大海。”这只能是肖瓒在心里的声音。此时的他全身冰冷颤抖，却独有一处暖融，是今晚在电影院被少年倚靠过的肩膀。

突然一束暖暖的黄色光柱照耀在小宇身上，在他的前面拉出了一个硕长的影子，小宇的血泪不再汩汩流淌，嘴角牵起了一抹苍白的浅笑，似乎他听见了肖瓒心里的话，叹息道：“有些晚但不迟，我要走了，希望下辈子我能成为你真正的儿子。”

肖瓒放开抱在胸前的被褥，从小床上站立起来，伸开双手逐着光柱飞奔，想要抓住小宇。

“小宇，别走！妈妈走了，你也走了，家就没了。”肖瓒哀求道。

“有你就有家，有爱才有家！”小宇说完，身体蜷缩在宽大的白色病号服里，晃晃悠悠飘飘荡荡地逐渐离地，向着光柱光源飘去。

肖瓒伸手触碰到了小宇病号服的下摆，可那衣物却如水中的鱼儿一般滑溜，瞬间便从他的手中滑落。他只得惊慌失措地在空中乱抓一气，无奈地看着光柱中的小宇最后变为一个渺小如尘的小黑点。压抑的胸腔巨烈地起伏，一股强大的气息，似洪水倾堤般暴发，眼眶中热泪奔涌不止，口中喷薄而出撒心裂肺地呐喊。

梦魇终于在肖瓒不绝于耳的如雷嘶吼中结束，他惊措地坐直了身，两眼目光散漫地怔怔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小宇的水彩画，脊柱上流淌而下的汗珠在腰际处与贴身衣物汇集成浆。自己的嘶吼余音在空荡的房间中回响，落寞而苍凉。

肖瓒被电影院里那位少年顺走了手机，此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揉了揉僵硬的后颈，肚子也在咕咕地提示着需要进食。

他在餐桌上倒了一杯凉白开，习惯性地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18：23分。他记得回家的时辰是23点左右，原来自己睡了近20个小时。喝完杯中不知已经是几天前的凉水，再去洗漱间里胡乱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那张脸上唇边的青色胡茬在一夜间冒出了头，衬托着这张脸显得异样的憔悴不堪。

现在赶去西海湾看八点的“蓝眼泪”正好。

肖瓒戴上仔细擦拭干净后的黑框眼镜，依然穿上那件姜黄色夹克衫，将小宇最爱的星辰大海被套折叠整齐，装入双肩背包里，收拾妥当后在小区外拦了辆出租车前往西海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