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年气候异常，桂花比往年开得晚了一些，两个月前顾魏就说想吃桂花芋头，可惜那会儿桂花连个影儿都没有，陈寰想给他做都没花儿可整，现下都十月份了，倒是开得热热闹闹纷纷扬扬，黄的花，绿的叶，像镶嵌在祖母绿边上的小金珠，一眼望去，格外好看。

陈寰将同事们放在市局门口，自己抄手机给他家大忙人顾魏医生打电话。自己都溜溜出差跑了两个月了，好不容易把那些网络诈骗犯一网打尽，总算能回家痛快洗个澡，好好陪陪家里“领导”。

一念升起，满心欢喜。就像当初他第一眼见到顾魏，就知道这是他以后的爱人一样。

很幸运，电话被接通了。

“顾医生，忙呢？”陈寰狗腿地问道。

“别说废话，我还有三台手术，刚吃口东西。”顾魏没好气地说。

“怎么这个点才吃饭，都下午两点半了！注意身体啊，顾医生！”啧，医生跟他们刑侦没啥两样，都忙得没白天没黑夜，三餐不准时是常态。

“说重点。”顾魏对他家这个“失踪人口”意见非常大，谁家爷们儿一出差两个多月不见回来，这是上哪个山沟里卧底去了？

“我回来了，请示一下，顾医生今晚想吃什么？”陈寰知道自己的工作状态非常不利于家庭和睦，极力想补救一下。

“回来了？”顾魏声音一亮，“真的，别再骗人！”半个月前就说要回来，结果对方天天不是河南就是湖北，飞了大半个中国！比空姐飞得都多！

陈寰内疚：“真回来了，我都在市局门口了！我让他们汇报工作去，我挂了电话就准备回家洗澡睡觉，免得给我扣局里又给我压别的任务。”他情真意切地说道，“等我睡醒了，你正好下班，我来接你，我们好好那啥……”

“闭嘴！臭流氓！”顾魏脸一红，左右打量了一下，幸亏办公室没人，最近大家都忙得四脚朝天，没人关注他。

“嘿嘿，你还没跟我说，想吃什么？”陈寰一乐，结婚这么久，他家顾医生还害羞！

“说了你也不会做，你可给我省省吧。我想吃烤红薯，你给我买吧，还有桂花栗子。”顾魏舔了舔兔牙，冷掉的盒饭吃得他异常难受，想到烤红薯的香甜，心情又好了许多。

“好嘞，等着！”陈寰快乐地打了一把方向，正要朝中意街开去，那里有家糖炒栗子，顾魏最喜欢。

车窗被“扣扣”敲响。

陈寰扭头，他弟，陈宇。两人都在市局上班，区别是陈寰是刑侦二大队的副队长，陈宇是一警校刚毕业没两年的小白板儿，目前还没一官半职，不过最近有两个案子干得不错，上面对他挺关注。

陈宇年轻健康得像棵秋日里的小白杨似的：“哥，你回来了？”

陈寰摇下车窗：“明天周六，我和顾魏回来吃饭！跟妈说一声！”

陈宇眉开眼笑：“好嘞！赶紧回来管管你儿子，皮得快上天了！”

陈寰顾魏的儿子，陈念一，幼儿园中班，正是人憎鬼嫌的时候。

“随我！皮实！”陈寰恬不知耻地夸道，说着瞪他弟搭在车窗上的爪子，“赶紧起开，我给顾魏买桂花栗子去呢！”

“切！臭显摆！”陈宇撇嘴，“有老公了不起！”

“就是这么牛！”陈寰对他两根手指做了个solution的姿势，“明天见。”

栾开彻搂着女朋友摇摇晃晃从饭店出来，脸色通红，舌头发涨，他按了下车钥匙，不远处颜色扎眼的跑车灯闪了闪。

女朋友劝道：“喝了这么多酒，叫个代驾吧！”

“叫什么代驾，就这么点路，老子闭着眼睛也能开过去！”他亲了亲女朋友雪白修长的脖颈，“怎么，不相信你栾哥？”

女朋友被他推进副驾驶，还在劝：“叫代驾吧，万一被警察拦了，不划算！”

栾开彻本来要绕去驾驶座了，闻言又摇摇晃晃回神，趴在车门上，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子：“不乖！少特么说丧气话，老子的车，看哪个敢拦！你没看见，刚那个什么狗屁局长，还不是跟我点头哈腰？”他酒气熏天，嘻嘻笑，“你栾哥，上面有人！别，怕！”

女朋友见劝不动，寻思这边回家，总共只要过两个路口，应该也出不了大事。遂系上安全带，随他去了。

栾开彻甫一发动车子，油门就往死里踩，女朋友吓得尖叫：“刹车刹车！你疯了！赶紧下来！叫代驾！”

栾开彻勾唇一笑：“别，怕！坐稳了！”引擎轰鸣声巨大，随着一缕青烟，车子已经漂移似的冲出了停车场。

女朋友崩溃大叫：“慢一点慢一点，前面有车有车，红灯，红灯啊！”

陈寰愉悦地哼着歌，等着前面红灯转绿，再转个弯，中意街就到了。

这时，后面一股巨力冲击而来，将他的车子狠狠掀翻，车子像玩具车似的轻飘飘滚了一圈，“嘭”一声巨响，砸在马路中间的水泥护栏上，晃了两下，卡住不动了。

栾开彻慌了神，酒稍微醒了一点，他定睛一看，自己的挡风玻璃全碎，手上脸上可能都被刮破了，血正一滴滴往下流。酒精过度后，痛感神经好像丧失了，他不敢看被他撞翻的车，结结巴巴问副驾驶上的女朋友：“你说，那车那车，没事吧？”女朋友半天没声音，他扭过头去，只见女孩脑袋被挡风玻璃狠狠划伤，满脸都是血，早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一下慌了手脚，顾不得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和车，硬生生横冲直撞驾车撞开一条路，歪七扭八逃了出去……

“喂，120吗？这里发生车祸，有人受伤了！”

“喂，110吗？这里发生车祸，有人肇事逃逸，车牌号是……”

“报警了吗？报警了吗？”

“救人啊，先救人！把车翻过来，人被压在最下面了！”

护士长苏卿路过办公室，惊讶地看着顾魏：“你不是有手术吗？怎么，又被别的手术挤了？”

顾魏苦笑：“谁让我们病人是青壮年，只能先让给他们。可怜我今晚想早走，看样子又要加班，不到10点回不去。”

苏卿看他桌上吃了几口的盒饭，口袋里掏出来一袋小饼干递给他：“你早回干嘛？你家那位不是出差还没回来吗？”

顾魏接过小饼干，露齿一笑：“今天回来了！”

苏卿警告道：“别腻歪啊，别撒狗粮！”

这时，值班台护士来喊：“顾医生，急诊让你过去，有一个危重病人，车祸！”

顾魏起身，一边往急诊跑，一边继续说：“我这个命苦，每次急着下班就给我增加工作量！”

苏卿跟着他跑了两步，突然停住：“我跑什么，哎，我是要去找孟医生拿片子啊！”

顾魏笑着，大长腿跨出去，已经跑下楼了。

急诊医生看见他有点欲言又止：“顾，顾医生……”

顾魏有点近视，度数还不低，只见担架上那人面部浮肿，身上满是血污，一时没看清面目。

急诊医生把问诊记录给他：“是，是陈警官，陈寰……”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顾魏脑子里一静，愣了2秒，跨步过去抚上伤者的脸，果然是陈寰！几分钟前刚打电话给他的陈寰！他两个月零三天没见面的丈夫！优秀青年警察！前程远大的陈寰陈警官！发誓说会一辈子对他好，一辈子爱他的陈寰！

不，他不能慌！陈寰还有呼吸，还有救！

顾魏快速冷静下来，手指微颤着翻他瞳孔，心里一荡，口中快速说道：“瞳孔扩大，怀疑有严重的脑部损伤，呼吸不规则，怀疑脑损伤或者高位、颈椎损伤……”他每检查一项，心下就越冷一分，他稳了稳神，继续，“脉搏很难摸到，出血过多，损伤比较严重，有休克，神志不清，怀疑……”

急诊医生一边记病情，一边同情地看着顾魏，轻声道：“顾医生……”

顾魏从头开始抚摸陈寰的全身，不错过一寸肌肉一块骨骼，说道：“问一下张院在不在？求他过来一下！再通知急重科孙主任，内科刘主任，快！”

这时值班交警打完电话走过来：“医生，人怎么样，已经通知家属了，除了他配偶还没联系到，他父母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顾魏一言不发，眼珠子黑得像一谭深水，手上不停，像一个严谨的操作机器，一丝不苟地检查陈寰的每一寸身体。

交警看他神色不对，问护士：“你们这里的医生怎么不理人？”

护士忍着泪，看着沉默的顾魏，狠狠瞪了交警一眼：“你乱说什么，这位伤患是我们顾医生的先生陈警官！”

哦，对，好像是说病患家属是个医生来着。

被抢白的交警没生气，略带同情地看着一站一卧同样沉默着的两个人。一个已经说不了话，看着就凶多吉少，另一个抿着唇说不出话，拼命抢救。

没多久，几位主任医师赶到，张院刚从一台7个多小时的大型手术下来，听说这事儿饭都没来得及吃，立马赶了过来。

顾魏嗫嚅着，嘴唇颤抖，叫了一声：“老师！”

眼眶里泛着红血丝的张院捏一捏他肩，说道：“别急，我先看看。”

顾魏陷入一个人影憧憧光怪陆离的世界，周围有时人声鼎沸，有时寂静无声，有时灯光刺眼，有时漆黑一片。他手上沾着陈寰的献血，整个手黏黏腻腻，他心头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滚烫，就在他险些站不住脚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了他一把。

“顾魏哥！”

顾魏转身一看，是陈宇，身后是陈寰父母。

陈母一看大儿子的样子，惊叫一声：“陈寰！”随即软倒在地！

陈寰眉骨应该被撞断了，那里凹陷了好大一块下去，五官有不同程度的出血，腹部鼓胀，简直跟原来潇洒俊逸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魏浑浑噩噩帮着陈宇把人抱到旁边急救床上，他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尴尬地朝急救医生道：“对不起，麻烦你了。我，头有点晕。”

急救医生赶忙上前：“哪儿的话！”

陈母没有大碍，很快就苏醒过来。

张院和几个专家都看过了，几人小声聊了几句，交换了一下意见，张院走过来对顾魏和陈寰父母说：“目前情况是这样的，他受伤比较重，刚急诊已经送他去拍过片，我看了下，颅内损伤挺严重，有好几个出血点，所以他昏迷不醒。”

陈母急着起身，哭求道：“张院，你给他手术，只要能治好，多少钱我们都出！张院，你救救他，他才35岁！他才35岁啊！你还是他们的证婚人呢，张院，张院，救救他，救救他啊……”

张院摇头：“他的生命体征达不到手术标准，如果硬做，很有可能在手术台上就没了……”

陈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张院，张院，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你想办法救救他！我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张院吓得手足无措，忙不迭伸手扶她。

陈宇一把扶住他妈：“妈，你起来，别这样。张院一定会尽力的！不是还有顾魏哥在呢！”

陈母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转头朝顾魏膝行两步，跪求：“顾魏顾魏，以往是妈不好，但是陈寰对你是很好的，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顾魏扶陈母起来：“妈，你起来，我跟你说。”

陈母眼巴巴地看着他，满脸泪痕，往日的得体端庄全都消失不见，只是一个操心儿子生死的普通母亲：“我起来，你说，你说！”

陈宇扶着陈父陈母坐下，自己蹲在他们身前：“陈寰，”他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瞬间无法启齿，这种悲伤他一个人承受还不够，还要全家一起承受，“陈寰，他不行了……”

“啪！”一记耳光扇得肖赞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陈宇流着泪握住他妈的手：“妈，你别这样！”

陈母斥道：“你胡说！”

顾魏依然没什么表情，歪过去的身子重新摆正，他看着陈母的眼睛：“妈，陈寰，真的不行了。”他其实一看就已经明白了，就算看不明白，那些大大小小的仪器，一张一张的片子，也能说明一些事实。他为什么叫张院和其他几个科室的主任医师前来，无非还抱着一丝幻想。

陈父从进门一直没说话，此时眼眶含泪，问：“确实不行了？”

顾魏摇头：“确实不行了，他腹腔里的脏器应该受损严重，现在也不能轻易搬动，没法拍片。但是，他的生命体征一直在下滑，现在的呼吸全靠呼吸机维持，呼吸机一拔，随时都有可能……”

“可能什么？”陈母追问，“可能什么？！顾魏，就是你害的陈寰！他好好的怎么会跑去中意街？是不是又受你使唤，给你买东买西！他下班根本不可能往那里走！他明明跟陈宇说明天要回来吃饭的！如今躺在这里，生死未卜，你居然还这么冷静，把他的生死说得头头是道！顾魏，你是人吗？你心是铁做的吗？陈寰怎么对你的，你怎么对他的！”

“妈……”顾魏哀求。

“别叫我妈，你害得我儿子这么惨，你还有脸叫我妈！你去救他！你去救他！”陈母歇斯底里地叫道。

顾魏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跟张院他们致谢，然后回到陈寰身边，握了握这人的手。陈寰常年温热的手，此时冰冷异常，像一块化不开的坚冰。

顾魏低头将他手掌合拢，哈了哈气，企图捂暖，半晌后发现毫无用处，他将对方手心手背都放在唇边亲了亲，嗓子像被棉花整个儿塞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寰，我好恨你啊，你又骗我！

可我好想救你，却无能为力！

顾魏将陈寰冰冷的手挨着自己的脸颊，出神地想，没有谁会一直在身边，一些人离开，又一些人离开。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