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战死于他们生前的最后一战,而那日,恰巧是上巳节。
仙界,天一阁。
“都怪你!”一个穿着粉白色衣物的小仙童脸上挂着两行泪珠,“要不是你非要来仙界的花园玩,我们也不会走丢了!”
“小蝶你别哭啊,”另一个绿色的小仙童忙安慰着她,“我、我马上就能找到路了……”
“呜呜呜,我才不要相信你……”小蝴蝶仙哭得更大声了,“再不回去,花神大人就要生气了,到时候罚咱们去人间可怎么办?我才不要去那种到处都是人类的地方……”
“人间也没什么不好的啊……”树童忙安慰着,“以前我在人间的时候,大家都很尊敬我,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我……”
“那你还不是人类被砍了!”小蝴蝶仙哭得更大声了,“要不是花神大人路过拉了你一把,你早就被当成柴火烧了,”说着揉揉眼睛,“可恶的人类……”
“谁在那里?”树童猛地站起身来,却一不小心撞到了头,“哎呦……”
“你怎么了?”小蝴蝶仙连忙蹦到树童身前,把他挡在身后,“是谁!”
树丛后面似乎有了些动静,片刻后,一个白色的人影从树丛后慢慢显现出来。
“……你是……”小蝴蝶仙眨了眨眼睛,树童捂着脑袋站起身,看清来人后张大嘴巴,“您、您、左仙尊……”
说着连忙拉小蝴蝶仙行礼,“是我们误闯了仙尊的仙阁,还请仙尊不要怪罪……”
“无妨。”左慈微微侧过身,“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树童千恩万谢地拉着小蝴蝶仙转过身,小蝴蝶仙撇撇嘴,“他不就是那个活了两三千年的人类吗,硬生生修炼出的仙骨,有什么厉害的……”
“嘘——”树童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你可知,他修炼出了无心境?”
小蝴蝶仙睁大双眼,“真的假的?”
无心之境乃是仙者修仙的最高境界,进入无心之境后,即便是仙者,也不会再陷于任何情绪之中,才算是抛弃了所有的前因与终结,甚至能脱离仙界,入神化魔。到最后,他的名字会变成仙者的职位,从此游离于天地之间,再无拘束。
“这能修成无心之境的人要几千年才出一个呢,像他这样一开始是人类的,更是从未有过先例,”树童对着小蝴蝶仙咬耳朵道。
“那他既修炼出了无心境,为何还留在仙界?”
“也许是还有俗事未了吧。”树童若有所思,“我听花神大人说,进入无心之境前,需了却心中所有遗憾之事……”
“等等。”
两个小仙都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仙尊怎么了?”
白发的男人沉默片刻,“你们是……从花神处来?”
“正是。”
“……吾有一事……”左慈看着手心,纯白的睫毛微微颤抖,“还需两位小仙解答。”
两人面面相觑,什么什么什么?这位大仙尊还有未解之事需要他二人解答的???
就这么揣着一肚子的疑惑,两人战战兢兢进了天一阁,战战兢兢坐在白色的蒲团上,战战兢兢看着面前的仙尊翻箱倒柜。
小蝴蝶仙努力不让自己身上桃红色的的蝶粉掉在白色的蒲团上,转身和树童咬耳朵,“你说他找什么呢?”
“……我哪里知道啊……”
“……吃吧。”
两个仙童看着面前放着的甜糕,同时发出一声,“啊?”
左慈低头看着两个小不点,“……不吃吗?”
现在的小孩子喜欢吃什么,他确实已经不知道了。
“……谢谢仙尊。”两人战战兢兢地拿起甜糕,放进嘴里,交换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眼神。
他不会下毒吧!!!!
“吾想要你们解答的事……”
两人闻言一抖,差点没噎死。
“咳咳……是这个。”
左慈的手中出现了一个花环,看得出来,编织花环的人手工粗糙,但维护之人却用了心。
只是这花环不知为何,在仙界这遍布鲜花的地方,却枯萎成了一团黄色。
“这是吾匣中收着的,吾在匣中施了法术,这花环本是永生盛开的模样……”左慈垂下眼,“可不知为何,这几日却枯萎了。”
小蝴蝶仙眨眨眼睛,“这个简单呀,仙尊你给我。”
左慈微微一顿,将花环递了过去。
小蝴蝶仙接过花环,闭上双眼念念有词,一道光闪过,那花环瞬时间恢复了生机。
“仙尊你看!”小蝴蝶仙伸手将花环交给左慈,“这不就好了吗?”
可就在左慈接过花环的那一刹,花环上的植物又瞬间枯萎成了灰败的模样,刚刚的勃勃生机仿佛幻觉一般。
“咦?怎么会这样?”
小蝴蝶仙又试了许多次,却终是无功而返。那在自己手中不论多么绚烂多彩的花环,被仙尊接过的那一刻,都变成了死物。
“……可能,问题不在此处。”树童拦下了咬牙切齿的小蝴蝶仙,转头问道:“仙尊可否告知此物来处?”
左慈沉默着,就在两人都以为他要放弃之时,他开了口。
“这是……一位故人的所赠之物。”
“那位故人如今身在何方?”
左慈摇了摇头,沉默下去。
两人对看了一眼,小蝴蝶仙小心翼翼道:“那人……是人类吗?”
“……是的。”
小蝴蝶仙撑着脑袋,眼睛猛地睁大了,“哇,是仙尊曾经的恋人吗?”
树童一脸尴尬地拉拉她的袖子,小蝴蝶仙却是撇撇嘴,“问问嘛,他们人类的话本都是这么写的。”
左慈没有作声。
你是他的……什么人吗?
也许在百转千次的轮回之中,他已见过许多生死,包括你的。
你只是一个凡人,左慈无比确定这一点。
“若这因是因那人而起,仙尊不如找到她的转世……”
左慈摇了摇头,二人在心中八卦着,不知着二人有什么故事,能让仙尊讳莫如深。
“吾……找不到她了。”
他像是回忆着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第一次将千万年的心事对着两个孩子娓娓道来。
“吾见过她许多次,但都不算是真正的相见。”左慈看着指尖飞来的荧光蝶,缓缓道:“直到某一世,她成了吾的弟子。”
“她从小就很聪明,却又没那么乖,说实话,让吾头疼……”
“鬼点子多的要命,却又有胆小的时候……”
“她的父母去的太早了……小小年纪就没了亲人,让吾很是担心……”
他碎碎念着你们的过往,“那时吾只是一个修道之人,身处乱世,心中自是揣着天下的责任……”他垂下眼,“她也一样。”
“吾看着她慢慢长成大人,长成……所有人都喜欢的样子。”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可对着吾的时候,她还是会撒娇,还是……还是个普通的小女孩。”
“她有她自己的道,吾只能看着,做她回头时仰望的人,却……不能左右她的选择。”
若只是看着……看着就好了。
看着你从抱一枝梅花都气喘吁吁的小姑娘,长成英英玉立,穿着战甲朝他跑去的广陵王,笑起来却和小时候分毫未改,“师尊!”少女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把长枪丢在一旁,笑得灿烂,“你怎么来了?”
慢慢地……重叠在一起。
“师尊,你看这白梅,好不好看?”小女孩努力踮起脚尖,举着白梅,想要离你更近一些,“可香啦,和师尊身上的气味一样好闻呢。”
于是他也轻叹口气,俯下身去,“下次……不许在史君的院子里挖坑烤红薯了。”
小小的你抓抓头发,哎呀,被发现了……
而你离开那日,他正坐在隐鸢阁的梅树下,蜀中多雨潮湿,这梅树也已过了盛开的花季。
“左君。”
左慈的面前由梅花的白变成血一般的红色,他睁开双眼,深红的液体从嘴角不断涌出。
天功逆转……他用指尖擦去了嘴角的血污。
“左君!广陵出事了!”
他闭上双眼,“……知道了。”
他就那么在树下,坐了整整七天七夜。
而一夜之间,隐鸢阁的白色梅花,在这个乱世的春日开满了阁间与山头。明明是白色的梅花,花瓣却泛着血一般的红色。
左慈再睁开眼睛时,对上了史子眇担忧的眼神。
他坐起身,该是他启程去轮回之境寻你的日子了。
“……莫去找了。”史子眇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魂飞魄散。
左慈做梦也想不到,他就这么猝不及防迎来了你的结局。
“她再无可能轮回了,”史子眇的眼神带着悲戚,“左君,你也该从梦中醒来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你走后的这几千年,世上已无左慈,空余左仙尊飞升仙道,仙道之中,断情绝爱,贪嗔痴念,都被锁进了那个小小的匣子。
“仙尊可还记得,这匣子是何人所赠?”
他的嘴唇微微一动,却心下一片空白。
时间久了,他心中的人间之事已被一点点抹去,那个名字挂在嘴边,却终是没有说出。
他不记得了。
“无心之境……何以待人……”
那声音消散开来,终于,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若不是自己即将启程,在屋中发现了这小小的黑匣子……
左慈看着手中的花环,脑海中的人影很小很小,声音却是清晰无比。
“师尊!”
他抬起头,对上两个小仙童的眼神。
小蝴蝶仙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吸吸鼻子,“无心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忘记一切就能变得强大吗?”
树童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冲左慈道:“仙尊可有想过,您的法术若有缺陷的地方,那是不是……那东西的主人还能与此物共鸣呢?”
左慈微微皱眉,“你是说……”
“几千年前虽是魂飞魄散,但若还有一丝神智……”说到这里,树童又沉默下去,他不知道对着一个即将进入无心境的仙尊讲述这些是否是对的,“仙尊……”
“吾明白了,”左慈站起身来,离开了屋内,“你们回去吧。”
是……这样吗?
他站在天河之处,无星之夜,唯有月神挂起圆月,象征着团圆与重逢。
他对着今夜清凉的月光,看着手中枯黄的花环。“你一直看着的,对吗?”
你残存的神识附着在这花环之上,才给了花环永生永世绽放的生命。
“原来……你一直都陪着吾。”左慈慢慢收紧手指,露出一个与仙人身份不符的讽刺笑容,“而吾……不记得你了。”
“可你,为何又走了呢?”他伸手抚上那枯草,心中已有了答案,“吾要前往无心境,所以……你也离开了吗?”
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在他身侧附着,陪伴了几千年。
他的执念都随着时光散去,唯有他执念的根源,从未离开。
“无心境……”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时的左君,是为了去无心境找你,才修炼了这千年孤寂的时光。而在他启程之前,你最后的神识也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来不及告别,来不及做任何事,唯有回忆还在不断积累,像剪不断的线,缠绕着,缠绕着……
“这么多年了……”他的白发随着夜色的风轻轻飘起,眼睛慢慢闭上,“是吾该来陪你了。”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为天道。
“……下次,还是相遇在人间,才好。”
他踏入天河月色之中,朝着无心境相反的路,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
这是他的罪,亦是……他的业。
正文完
日后谈
“仙尊仙尊,你看!”
左慈在树上睁开眼睛,小蝴蝶仙呼啦着手臂,“你看!人类放学啦!”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左慈微微侧过脸,眼神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你高高梳着马尾,穿着运动校服背着书包,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快走快走,再慢食堂没饭了啊!”
“别推我啊!”
像是感受到什么一般,你转过身,抬头看向学校中心最大的那株梅树。
那梅树据说长了千年的岁月,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每到梅花盛开之时,总是壮观美丽到无可言表。
你却更爱它无花无叶的样子,遒劲的枝干,像是仙人的风骨。
今天明明不是花季,你却看见一朵白梅慢慢从树顶飘落。你伸手去接,它却慢慢飞到了你的发间。
你再定睛一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白色的羽毛。
轻盈又厚重,仿佛承担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走啦走啦,还再等谁呢?”
你伸手一摸,连忙擦去脸上的泪痕,“嗯?我怎么哭了?”
你又把羽毛揣进口袋,“来啦。”
也许今夜……去赏月也是个好主意呢。
你不知为何,突然来了兴致,握紧了口袋里的羽毛,朝着前方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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