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重症监护室门口的走廊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家属，拐角处的大厅里有几个人铺着爬爬垫盖着夏凉被在睡觉，鼾声此起彼伏。

手机发出了低电量提醒，盛阳低头看了一眼，又把它扣在了腿上。

平常二十分钟不看手机就觉得自己跟全世界都失去了联系，电量少于20%就会像没穿衣服一样没有安全感，被爸妈批评过许多次的手机依赖症，现在倒是彻底治好了。

因为他的全世界，就在一道电动推拉门的那边。

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推拉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声音不大，却让坐在椅子上的家属一起抬头望了过去。

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生从里面走出来，径直走到盛阳面前：“你果然还没走啊。”

听到她的声音，盛阳才认出她是下午带他进去看陈烁，以及帮他消毒的护士，对方摘了口罩换了便服他一时没认出来：“啊，陈烁怎么样，醒着还是睡了？他……疼吗？”

“有止疼泵，不会太疼，他刚刚醒了一下，拜托我出来跟你说一声，让你回去休息，明天再来。”

盛阳抿了抿嘴，眼泪又漫了上来。

“陈烁情况挺稳定的，真有什么医生也会及时处理的，你可以回去休息一下，保持电话通畅就行，真有什么紧急情况会给你打电话的。”

盛阳垂下眼：“我在这里陪他。”

“他还得在里面住几天呢，你总不能一直在走廊上坐着吧？你看他好容易清醒一会儿，惦记的也都是你的事，你状态不好不是更让他担心吗？”

盛阳抠了抠手指，没说话。

“行啦我也不劝了，反正话我是带到了，明天见。”

护士走了，盛阳仰头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

这个生日，终于过完了。

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是家属探望时间，叫盛阳进来的依然是昨天的那个护士：“今天不要再哭了啊。”

盛阳能感觉到她的善意：“陈烁醒着吗？”

“他上午跟我说了两次，让我放你进来之前叫醒他。”

“谢谢你。”

“应该的。”

盛阳在病房门口做了个深呼吸，弯了弯唇角，觉得很僵，又伸手揉了揉脸，再次微笑，走进了病房。

陈烁醒着，眼睛注视着门口的方向，看见他就开始笑。

盛阳挂在脸上的微笑差点绷不住，他扭头转了转眼珠，才又看着陈烁走过去。

“今天有没有好一点，身上疼吗？”

“不疼。”陈烁的声音还是很微弱，但整个人看起来比昨天清醒了许多，“你昨天……没回去吗？”

“回去了呀，外面又没睡觉的地方，也没wifi，我在外面干什么？”盛阳笑着说完，低头时才发现自己的衬衣皱巴巴地卷着，无声地揭露着他的谎言。

盛阳咬了咬下唇，拉住了自己的衬衣下摆。

陈烁的手指动了动，手没抬起来：“阳阳，今天回去睡觉吧……我在这里，这么多医生护士守着我呢……”

盛阳抬起头，撅嘴：“干嘛，醒了就开始赶我走啊？”

陈烁只是笑，看着他不说话。

盛阳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陈烁的刘海：“头发长了，等到了病房我帮你剪一下好不好？”

“好……”陈烁缓缓地呼吸了两下，说话对现在的他而言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阳阳……林森欺负你了吗？”

盛阳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随即又皱皱鼻子扬起下巴：“没关系啊，我也欺负他了，我把他欺负得可狠了，他以后都不敢欺负我了！”

陈烁看着他笑：“真……厉害。”

“那当然了！”盛阳趴在陈烁床边，双手捧着脸，“我以后都不见他了，他如果敢再出现——”

盛阳话没说完，陈烁吸了口气，有些急切地说：“我、我帮你打他！”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他胸口起伏着，半天才调整好呼吸。

盛阳帮他顺着胸口，鼻尖和心底都酸软得不行：“那你要快点好起来，帮我打他啊。”

陈烁看着盛阳，目光久久地流连在他的脸上：“我变成……变成钢铁侠，帮你……帮你打他。”

盛阳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陈烁知道，什么都知道。

知道自己没了双腿，知道自己后半生可能要靠假肢度过。

可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对他这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

昏迷之前跟他说别怕，醒来之后问他疼不疼，躺在病床上，仅有的清醒时间拜托护士让他回家，让护士在他进来探视之前叫醒他。

没了双腿，装上假肢也要做他的钢铁侠，替他打跑所有欺负他的坏人。

“陈烁……”

重症监护室里要保持安静，盛阳知道，所以他深深地吸气，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是太疼了，胸口连着气管刀割一样的疼，每个呼吸都疼得让他受不住：“呜……陈烁……”

“陈烁！呜呜呜呜！陈烁！”

“阳阳……别哭……”

“呜呜呜呜陈烁！陈烁！陈烁！”

“陈烁……”

盛阳哭得几乎脱力，被两个护士搀了出去，负责接他进来的护士很无奈：“你再哭明天就不让你探视了啊。”

“我不哭！不……呜……不哭！”

“你当着他的面这么哭他得多难受啊，他自己没了腿，总不能再让他反过来安慰你吧？”

“我知道！我不哭了！我……呜……他、他什么时候知道……呜呜……知道自己的腿没了的？”

“可能比你知道的还早……打麻药之前他应该是有意识的，医生在抢救室讨论治疗方案他是能听到的……其实大部分截肢患者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肢体，陈烁是我见过的最冷静最坚强的患者了，他都没哭过，没闹过，没找过。”

身体支离破碎，可是意识清醒，清醒地听到别人要摘除自己的肢体，却无力阻止，甚至无力发表任何意见。

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

可是陈烁就像护士所说的那样，不哭，不闹，不找，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令人崩溃的事实。

甚至怕他背负上心理负担，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帮他排掉这颗雷，笑着告诉他：我会变成钢铁侠，帮你打跑所有坏人。

陈烁。

陈烁！

陈烁！

他怎么会为了林森，想过放弃他的陈烁！

又怎么会为了跟林森的这点纠葛，把他的陈烁害成这样！

护士把盛阳扶到了椅子上，可是盛阳坐不住，滑到地上，伏在椅子上失声痛哭。

有没有天使，或者恶魔，来跟他交换？

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陈烁健康平安。

陈烁在ICU住了五天之后，各项生命指征稳定，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

盛阳提前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带好了住院物品，把病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

办理住院时交的钱已经用完了，盛阳卡里没有余额了，他犹豫了很久，给家里打了电话：“妈，我遇到点事，你能不能给我打点钱？”

“你在哪里阳阳？遇见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跟妈妈说。”

妈妈温柔又焦急的声音在电话那边响起，盛阳忍不住啜泣：“妈妈，不是我，是陈烁……是我害了陈烁呜呜呜！”

“阳阳你别哭！你在哪儿？爸爸妈妈这就过去！”

“你们别来……你把钱打给我就行，我、我会照顾好陈烁的……”

无论妈妈怎么问，盛阳都没说出他和陈烁在哪儿，只是告诉妈妈他没事，让她不要担心。

收到钱之后盛阳续了费，办了转科手续，把陈烁推回了病房。

两人间的病房，中间隔着一道帘子，陈烁是36床，35床的病人早上刚出院，床位暂时空着。

“看看，房间虽然小了点，是不是也挺温馨的？”盛阳和护士一起把陈烁安置好，指了指窗台上的盆栽，“我把我的肉肉们都带过来了，是不是很可爱？”

五六盆多肉摆在窗台上，恍惚中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这里不是病房，而是家。

陈烁和盛阳的小家。

陈烁笑了，他现在身体仍然很虚弱，但已经可以正常说话：“很漂亮，很可爱。”

盛阳捧着一盆多肉，凑到自己脸旁：“说我还是它？”

他的眼睛弯弯的，牙齿白白的，说话的语气很活泼，可脸色却是遮不住的憔悴。

陈烁看着因他而憔悴的盛阳：“你们，都很漂亮，都很可爱。”

盛阳撅撅嘴：“ICU的营养餐应该很清淡才对啊，怎么把你养得油嘴滑舌的？”

陈烁说不过盛阳，靠在床头上看着他笑。

“对了，你的手机。”盛阳把陈烁的手机递给他，“我帮你换了屏，充好电了，俱乐部和学校那边都打了电话过来，我跟他们大致说了你的情况……你们辅导员和几个同学还有俱乐部的教练都来看过了，不过当时你在ICU，不让探视，他们说等你转到病房里再来看你……”

陈烁的视线落在盖在腿上的被子上，没有反驳，淡淡地“嗯”了一声。

盛阳放下多肉，坐到陈烁床边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你要是嫌吵的话我就不让他们来了。”

陈烁拍了拍他的手背：“阳阳，你实习的公司可以请这么久的假吗？”

“可以啊。”盛阳移开视线，起身去给陈烁倒水，“实习嘛，又不发钱，差不多就得了，好多人就挂个名头出去玩一年，最后找人写评语签字就行啦。”

“可你不是想要留在那家公司吗？”

“我都兢兢业业地给他们当了快一年的免费劳动力了，休息几天也不影响最后的实习鉴定的啦！”盛阳把吸管插进杯子里，自己先喝了一口试了试温度，然后才递给陈烁，“喝点水。”

陈烁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阳阳，你去实习吧，我这里可以请个护工的。”

“你钱多啊？放着免费又贴心的护工不用，非要把钱往外撒？”盛阳扶着吸管，又往前戳了戳，“再喝两口。”

陈烁摇了摇头：“不喝了，阳阳，你回去实习吧，马上就要毕业了，别因为这几天影响了以后就业。”

“你要相信我的实力啊和人缘啊，我跟你说，那些老师都可喜欢我了，争着跟老板推荐我呢，你就别操心了。”盛阳可怜巴巴地仰着脸看陈烁，“你这么不想看到我啊，怎么一直在赶我？我要哭了！”

陈烁还是对他笑，笑得很温柔，却第一次，没有对他妥协：“你回去上班赚钱，给我请护工，这样好不好？”

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盛阳难受得想爆炸，也委屈得想爆炸，可他没办法在陈烁面前爆炸，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这样的陈烁，只能撇着嘴，倔强地看着他。

两人僵持不下，门被敲了两下，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带着一个护士推着治疗车走了进来：“36床陈烁对吧？我姓杨，是你的管床医师，我们之前在ICU见过了，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以后你和家属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现在我们需要换一下药。”

医生在说话的同时，护士已经上前去帮陈烁量血压，记录了各项数值之后把病床摇平了，走到床脚拿起别在床单上的尿袋看了看：“这么少？是不是导尿管脱落了啊？”

她说着就掀开了陈烁的被子，快得陈烁来不及阻止，快得盛阳来不及准备。

两条被纱布包裹着的大腿，残端的纱布上有少许血迹渗出，陈烁没穿裤子，因为备皮而光秃秃的会阴部和蜷缩着的阴茎一下子暴露在空气和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里。

护士伸手捏住陈烁的阴茎，抬起来查看插入他尿道口的导尿管：“没脱啊。”

“阳阳你先出去……”

“你别动他！”

陈烁和盛阳的声音一同响起，护士愣了一下，看向盛阳：“我那个，只是在检查他的导尿管……”

盛阳当然知道，可知道也依然崩溃，他不想做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可他受不了：“他是个人啊！你动他之前能不能问问他的意见？起码跟他说一声！他是个有思想的人他不是一堆器官啊！你——”

盛阳急得眼都红了，却听陈烁提高音量喊了一声：“阳阳！”

盛阳瞬间收声，看向陈烁。

脸色苍白的陈烁嘴唇有点抖，深吸了两口气之后却仍是对他笑：“阳阳，你先出去好不好？带着小多肉去下面的花园里晒晒太阳。”

“陈烁……”盛阳不想在别人面前哭，可他忍不住，他哭着扑到陈烁病床前，“陈烁，你在ICU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对你的？！”

“这位家属，我们都是正规操作！如果你——”护士义愤填膺地想要反驳，却被医生拦住了。

杨医生对护士摇摇头，又对陈烁点点头，最后走到盛阳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们现在要给患者进行换药，操作要求尽量无菌，所以请您先回避一下吧。”

“陈烁……”盛阳抬起头，看着陈烁。

陈烁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阳阳，听医生的话，先出去吧。”

那笑容像是一支利箭，穿透了盛阳的心脏。

有没有天使，不，不需要天使，恶魔就可以！

有没有恶魔来跟他交换？

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陈烁健康平安，有尊严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