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是晚风变得凉快，还是陆祁川没再揽着他的原因，穿着两件衣服的江也没来时那般燥热。

江也有意识地放缓脚步，陆祁川便依着他的速度也走慢了些，江也见此总觉得陆祁川反应并不迟钝，他或许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什么都不提。

陆祁川的瞳色很浅像琥珀一样好看，在多数的情况下光是看着这双眼睛，就能很容易地察觉出他的情绪，这样的人不善掩藏，没什么心机和弯弯绕绕，喜欢一个人或是讨厌一个人都会表达的很明显。

可江也又觉得自己不太看得懂陆祁川。

操场的气氛依旧热烈非常，江也侧头看了几眼，就听见陆祁川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无聊？”

江也一怔，半晌也回答不上来。

陆祁川便不再多问，只把在书店买的冷饮水果全都递给他：“在这等我一下，我把书包和滑板拿下来。”

“你要逃学？”江也立即反应道。

“嗯，时间还早，我出去兼职。”

江也目送着他离去，却见陆祁川行至一半倏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下一秒江也就收到了他的微信消息。

【LqiC：给你买的水果和烧仙草都还很冰，你忍忍，等不那么凉了再吃。】

江也手指收紧，单手打字回了个“嗯”。

出来的时候他还奇怪陆祁川给他买的水果和烧仙草，为什么要自己提着不拿给他，但他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陆祁川不给他就也没问，却没想到这人是怕他贪凉才自己提着。

该怎么言说呢？

江也总感觉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像是多年置身在雪虐风饕的独行者，在风雪交加的夜里被人轻轻拥进怀中，他的动作是温柔轻和的，可他的怀抱却那么的有力，似是能为他挡去一切风霜。

他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如春雨润物般细无声地消融着他身上长满的冰凌，也像不顾被刺疼的危险拥吻着一朵玫瑰的少年。

他年少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对一个人好时像是可以为他爬山涉川、摘星揽月。

可江也害怕多年不化的冰凌，忽然无声无息地消融在阳光之下，一旦消融便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肖想着陆祁川的好，又害怕满心扑空的滋味，总是谨慎小心地不断衡量着彼此的距离。

而这个年纪的欲望究竟能有多重呢？江也想不明白，但长达十几年的警觉会让他退至安全距离。

他与心底的欲望自相博弈，明明屡屡占据上风，却发觉自己前进一步只后退半步，退来退去还是被欲望推促着朝着陆祁川走近。

江也的意识逐渐被拉扯得越来越混淆，他想最近倏然平添而出的这些错综复杂的思绪，大约是在反复向他示警，江也快被陆祁川温水煮青蛙了。

微曳的树影遮去江也的半张脸，他眼底的眸光一直明暗不定，像是在反复权衡着一件事的得失，小心翼翼地思索着风险和损失。

那天晚上从军训活动结束一直到他躺在床上，江也始终没能理清楚自己对陆祁川的感情。

他好似动了心又仿佛只是因为安全感，单纯而又自私地贪恋着这份好，这样的感情来势汹汹，席卷蔓延的速度又太快，完完全全地打了江也一个措手不及。

他从未体会过这般复杂的情绪和滋味，忍不住想要接近陆祁川，又不想过早交付底牌，像是害怕落空也像是害怕被辜负。

那天晚上江也少见地梦见了他的母亲，一个漂亮温雅的omega。

江夫人姓程名静姝，取自诗经中“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一句，可惜他对江夫人的印象实在不深，只依稀记得她那温婉贤淑、不争不抢的姿态，以及看向江誉时那温柔似水的情意。

这样一位优雅知性的名门闺秀，却落了个丈夫不爱孩子不亲，最终抱憾自杀的结局。

而江也梦到的正是母亲自杀的场景。

七岁那年的某一天，他在放学归来的路上途径一家花店，想到家中那位近来郁郁寡欢的女士，他十分难得地叫赵叔停了车，不急不缓地迈进花店，占用拉小提琴的时间，仔细地为那位可怜的女士挑选了一支玫瑰。

他想，江先生已经很久没有送过她鲜花了，那位女士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应该会很伤心难过。

前不久她才生了场大病，江先生没能陪在身边，想必她心里会很委屈。

所以他很绅士地替江先生选了一支玫瑰，代为转送给那位可怜的漂亮女士。

他回到家中放下书包，手拿玫瑰不紧不慢地上了楼，心里想着等送完玫瑰再去琴房练琴，时间充足的话他还可以在睡觉前画完一幅画。

江夫人那天睡得很早，盖着薄薄的毛毯躺在床上，柔夷一般的双手交叠置于腰腹，睡姿规整神情平和，似是做了一场晚春的好梦。

晚风卷起的时候透过未关的窗棂掀起一阵凉意，江也的视线近乎冷漠地落在女士清秀美丽的眉眼上。

女士描的是细长漂亮的柳叶眉，那双看向他时常常欲言又止的眼睛微微阖上后，江也也能仅凭记忆想起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瞳色不深，总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还抹了口红，是她最喜欢的色号，不浅不深，看上去不会让人觉得素淡，也不会让人觉得攻击性太强，既不张扬也不低调，很像她那外柔内刚的性格。

江也很少有这么认真看她的时候，繁忙的课业导致他很少陪在女士身边，终年陪伴女士的只有一间种满玫瑰的花园。

刚开始女士还会每天抽时间亲自去打理，后来她去得不再那么勤，有时候隔着十天半个月才会看上一眼，再后来她就再也没去过了，全权交给家里雇佣的花农。

江也侧坐在床边，才七岁的他脚还踩不到地，只能双腿悬空陪着睡着的女士，穿着小西装小短裤的他，中筒袜搭配擦得锃亮的小皮鞋，模样出众到像是一位从画里走出来的矜贵小王子。

他右手抚上女士的脸颊，感知着手心里那冰凉的触感，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好看的光芒一点点消融散去，最后归于一汪沉寂的死水。

他忽而想起音乐课上老师教他们哼的那首歌，便想着哼给女士听听，于是他轻轻地哼起歌，晚春快要谢尽的樱花裹挟着风闯进室内，落在没有一丝灰尘的地板上，也落在了一大一小的人身上。

江也想不明白，老师哼这首歌的时候曲调明明是轻快的，可为什么他哼出来的曲调却一点都不轻快呢？大约是他情感不到位，一首这么简单的曲子也让他唱跑了调。

连带着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支玫瑰，看上去也不再那么鲜艳漂亮，似是就要枯萎了一般。

他俯身凑近了些，温柔绅士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轻不可轻地说了句：“母亲，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