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洞房的人走干净,刘家立时冷清不少,肖战换了衣裳帮忙收拾家里,被刘大娘硬撵去洗漱睡觉。刘大娘笑得牙不见眼,一个劲对自家儿子使眼色。
洗漱罢回了屋里,二位新人端坐床边,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干什么。
阿肆手脚无措,好半天,冒出来一句:“我……我帮你脱衣赏吧……”
手要伸过去,身边人却缩起脖子。阿肆顿住了。
肖战忐忑不安:“我……我有些怕……怕得很。”
婚前,身边村妇一个个整日里争先恐后教肖战“洞房花烛”,总说头一回是痛的,又与肖战说她们生儿育女时的种种受罪,活活把肖战吓住了。稳婆给他开药时又说,得养好身子再生养,否则或早产、或难产,多有性命之忧。
“生养嘛,莫过于鬼门关走一遭”,她们如是说。
肖战怕痛,怕死,怕生娃,怕到一思及洞房就心里发怵。故而方才磨磨蹭蹭要帮忙收拾晚席的残局,不肯回屋。
阿肆看肖战头低得狠,显然不乐意。阿肆也没法子了,他也想到前几日向稳婆打听的,肖战未曾来过雨露,现在生娃为时过早,恐伤根本。
阿肆挠挠头,问肖战:“你可曾,闻着我的信香?是四季青松。”
肖战摇摇头。
阿肆泄了气,复又打起精神:“那成,咱不洞房了,先睡吧,天儿也不早,闹了一日身子快散了。”
阿肆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钻进被褥,催促肖战:“快上来吧,免得着凉得病。”
肖战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掀开被褥一角,躺进去,面朝上,与阿肆隔着一道缝。
阿肆翻身面对他,他屏住呼吸不敢动。
阿肆叹口气,动弹动弹靠近,捏过他的手握紧:“既不洞房,好歹让我牵牵手罢,打今日起,我就是你夫君了。”
肖战不知心里什么感受,听闻“夫君”二字,怪怪的,又暖暖的。往后就是二人相伴一辈子,同甘共苦,不离不弃,至死不渝。像他爹娘一样。
思及父母,肖战心中又悲痛,不敢在阿肆面前落泪,遂背过身去,对着床外走神。身后阿肆贴上来,环住他腰身,不一会子鼾声轻起。
肖战挣了挣,没挣开,就由他去,一个人在漆黑夜里默默哭一阵,哭累了也就睡着了。
*
夜四鼓时分,王一博方至庄子上的外宅门口。小厮通传了管家和婆子出来迎,老管家匆匆来见,引王一博去早就备好的卧房。
粗使丫鬟伺候他洗漱更衣罢,鱼贯而退。
王一博双手枕于脑后,老毛病又犯,睡不着。失眠之中,忽而想起自己成亲那日情状,满堂宾客,皆为公侯世家、文武要员,各有各的心思,真情假意难辨,王一博推杯换盏喝了个醉醺醺,由丫鬟扶着去洞房。
门开,李茹茹早扔了却扇等他。看他来,这大小姐冷脸遣退所有下人,当着他的面掏出一柄匕首,二话不说往自己后颈割。
他醉得神志不清,未及回神,眼前的新娘已满手鲜血倒在他面前,一股一股的红自她后颈流到地上。
他慌张喊人进来救。丫鬟婆子被吓个半死,手忙脚乱扶起人,止血的止血,请大夫的请大夫。人来人往,他这个新郎官倒似局外人。
李茹茹面色惨白,冷汗直冒,悠悠转醒,冷眼望向他:“王一博,你杀友夺妻,猪狗不如,我李茹茹与你不共戴天,此生绝不为你王家生一儿半女。”
王一博望着地上、床上的血,眼前一片惨红,恰如数年前宫门处他刀锋上的人血。
那惨红继而又被另一抹暖红替代,是黄昏门外的余晖,是新人身上的粗布嫁衣,是一位坤泽眼角眉梢的明媚笑意。
灯半昏,月半明,王一博在夜里翻身。原来成亲是这样值得开心的事,能让人那样欣喜发笑、春风得意。
倒真让他艳羡了。
*
第二日清早王一博便起了,在院里舞剑。赵长千听见他声响也起,没睡够,哈欠连天。
早饭过两人出了外府,乘马车去到东庄的一处山,徒步上山,寻至一处无字碑的野坟。王一博跪下叩头,赵长千也收起身上懒散气,随主子一同叩拜。
叩拜过,两人跪在坟前,俱是半晌无话。仲春风过,山上死寂得很,尤其墓前,杜鹃啼血,叫人生悲。
如此这一遭乡下行终可作结,王一博的车驾晃悠悠往城里赶,把宣平将军府的千亩田庄甩在身后。
*
刘家小两口成婚不多久就分隔两地了,阿肆于将军府当差,怠慢不得,在家住几日,依依不舍惜别,只身回洛阳城中,留肖战在家里侍奉公婆。
肖战在东庄住下也有好一阵子,又已成婚,与周遭邻里日渐熟悉,平日里茶余饭后,也会坐在一处谈天说地消遣日子,帮帮这家看娃,帮帮那家喂狗,人也活泼许多。
日子本是一天好似一天,可巧事就来了。麦收时节,刘家两口子天天下地干活,肖战做不得农活,就在家做了饭每日送去。
隔壁田地是两父子收麦,那儿子正是之前与刘大娘一处剥豆子的老太太家的,晚来子,颇有些好吃懒做,说亲说到隔壁庄,也说不上半个媳妇。
那男娃在田里割一茬歇一茬,老被亲爹骂,可骂死也不愿多动弹,厚脸皮躺在田埂上睡大觉。
肖战经过,被挡住去路,喊他让。
男娃不耐烦睁眼,迎着日头看清楚肖战的脸,登时有些愣,慢吞吞坐起来。肖战不理会他,看他坐起,跨过他的脚走去自家地里,给公婆送饭。
刘大娘和当家的看肖战来,就着田边的河沟洗手,坐在田埂上和肖战一处吃饭,一家三口有说有笑。
那男娃自看着肖战的脸就没回过魂来,一直往那头望。他爹看他还偷懒,上来一脚把他揣进田沟里,破口大骂。
肖战一连几天送饭都能撞见隔壁田里的男娃睡大觉,每回都躺在同一处,前两次还知道让路,后面干脆耍赖皮躺着装死,怎么叫也不肯起。
肖战实在不耐烦,后来干脆懒得出声,走过来就跨过去,当他是个石头墩子。
他也没瞧见自个儿打男娃身上跨过去时,那男娃偷笑的嘴,还有往他脚脖子上直瞟的招子。
这日肖战送过饭,拎着空篮子回家,身后跟了个人,他本来没瞧见,回到家推开院门转身要关时,被人挡住。
来人就是那个不打不走的懒驴。
肖战疑惑。
那小子滑溜溜挤进门,嬉皮笑脸就问他:“嫂子一个人在家呢?”
废话。肖战敞开院门,丢下他转身,把篮子里的碗筷摆进木盆,端上木盆去河边洗碗。
那小子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老鸭子似嘎嘎嘎个没完没了。肖战一句也听不进去。
蹲在河边把几只碗刷了,肖战端盆回家,那小子还跟,一直跟到家门口。
肖战关不上院门,伸手推他出去,谁知手推在他身上,把他推笑了,一把握住肖战的手就往院子里反推。
那小子一边推肖战还一边油腔滑调:“嫂嫂这刚成亲就守活寡了,寂寞吧?要不你看看我呗,恁别怕,你家公婆都在地里呢。再说我是个中庸,与你结不得契,咱俩快活一回也留不下信香,你家男人不会知道。”
肖战挣扎要把手腕抽回来。那小子来劲了,握得更紧,脑袋就往肖战颈间凑。肖战踹他一脚转身往屋里跑,他还以为欲擒故纵,迫不及待跟进去。
肖战跑进屋里团团转不知道在找什么,那小子自身后拥上来,浑话连篇:“好嫂嫂,可怜可怜我罢,这么大岁数都说不上媳妇,整天儿里火烧裤裆,憋死我了。”
也不知怀里的肖战看见了什么,拖着他往墙角去。他以为肖战要靠墙来,心旌摇曳顺着肖战的力道挤去墙角。
而后肖战从墙角捡了一样东西,反手就往他头上招呼,终是对他说出了今日头一句话:“我入你仙人板板!”
几个打菜地回来的村妇,三五成群说说笑笑自远处过来,经过刘大娘家院门口,忽听见有人惨叫。然后一个大男人跌跌撞撞冲出门来,把几个小媳妇吓一大跳。
“我错了我错了!哎呦!”那男人在她们面前抱头鼠窜。
又见肖战手里拎一根棒槌追出来,下狠手往他身上抡:“滚你大爷!出去!”
好一出大戏,几个村妇傻眼了,待回过神来,那男人已在他们面前晕了。肖战威风凛凛,一手提棒槌一手叉腰,脸色气得通红。
*
肖战把人家家里独苗苗给打了,打得还不轻,人晕了半日方悠悠转醒,他娘亲趴在床边泣不成声。
一醒过来他就朝娘亲喊疼,说是肖战想要他的命。老太太老来得子怎能不心疼,拽上老头子就闯去刘家要说法。
她儿子与肖战的事此刻已沸沸扬扬闹开,周遭乡亲都来看热闹。
老太太坐在刘家院儿里哭,一定要刘家给个说法,一面说要赔罪,一面又说要赔钱看伤。刘大娘好劝歹劝,她油盐不进。
众人交头接耳,有看不过眼的,出言劝肖战:“你就低个头罢,再怎么说是人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叫你打了,真有好歹人家可就绝后了。况且他又没真欺负到你不是?”
没成想肖战倔得很,梗住脖子死不认错,眼眶湿润,撂下一句“我不”,转身回屋,摔上门,任外头怎么闹也不理。
那老太太在刘家院儿里哭晕了,被人七手八脚架回家。刘大娘被吵得头疼欲裂,敲门进肖战屋里,坐在床边,默了一阵,问道:“要不,我们还是上门赔个不是吧?”
躺床上的肖战不敢置信翻过身。
刘大娘叹气:“那混蛋小子脑袋上伤不轻,说是不赔罪就去告官。那老太有子侄在里正手底下做事。阿肆好不容易能去将军府当差,惹上官司不划算,我们不好给阿肆添麻烦的。”
肖战又翻过身去,不言不语。
整整两日,肖战躲在房里不吃不喝,刘大娘送过几顿饭,怎么端进去就怎么端出来,她险些以为肖战人要没了。
可就在第三日,肖战出来了,人虽憔悴,但终是点了头,愿意去赔不是。
刘大娘其实也憋屈,刚过门的新媳妇就让人惦记上,都欺负到家里,偏偏他儿子常年不在家,虽说将军府当差的名头响亮,成亲当日主子的赏赐又长脸,可毕竟远水难救近火,常常事到临头最着急时靠不上。
他儿子好不容易刚得主家看重,若是今次就因这档子事闹到县官乡正处,逼得他儿子托将军府熟人办事,莫不会让小将军觉得他儿子事多,就不愿意再看重了。
左思右想好几日,在肖战走出屋子当日,刘大娘就和当家的一道,带上肖战,拎两只鸡,亲自去老太太家登门赔不是。
肖战不情不愿认过错,两家商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往后不再提。
事情本也就过去。没成想那小子嘴碎,脑袋上伤好了,嘴巴又不知出什么毛病,整日里在别人跟前提他和肖战那事,常常说得意味深长。
渐渐传言就变了,由原先的肖战不受逼迫、恪守名节,慢慢变成了两人郎情妾意,因琐事拌嘴,肖战性子泼辣才动手。
如此就开始有人指指点点,暗地里笑话肖战,说他坤泽耐不住寂寞,只要男人不在就偷汉子,一日都闲不得,打来洛阳时就不清白,也不知叫几个睡过;说老刘家祖上造孽,抬这么一个媳妇进门,祖宗十八代丢尽脸面。
肖战听见传言,气得病了。
刘大娘也差点气病,叉腰站在家门口,指桑骂槐把十里八乡骂了个遍,最后走投无路,一日清早,匆忙拉着病气未消的肖战进城,带他投奔夫君去。
*
这是肖战第二回进洛阳城。仲春过,洛阳桃李纷飞,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上不乏闺阁千金、王孙公子,一个两个都比他好看,也无人会对着他的样貌指指点点。
肖战压低了帷帽,自在松快不少。
这一回刘大娘与肖战来得急,没能提前给阿肆捎话,婆媳俩人生地不熟,隔着条路站在将军府后门不远处,无所适从。
日头眼看越来越大,莫说没见着阿肆的面,连稍微靠近将军府都要被人撵。肖战身上病还没好,被太阳晒得两眼昏花。刘大娘席地坐在砖石上,唉声叹气。
*
下朝后,王一博车驾自东城宣仁门,穿清化坊,往归义坊去,回将军府。
赵长千骑马护卫,问王一博:“小将军,今日还走正门吗?”
兵部尚书已接连好几日下朝就飞马赶来将军府门口候着,任王一博怎么绕路回府,人家非要在家门口堵他。
车驾里,王一博冷淡的声音飘出来:“走后门。”
“诺。”
赵长千领队,带车驾绕去宣平府后门。
车到门口,王一博忽地闻见那股信香。王一博睁开眼,没等小厮放脚凳已跳下马车。
路对过,刘阿肆的娘亲疲惫坐在地上,身旁站了个年轻人,头戴帷帽,一股子桃花香自他身上飘散出来,混在春日洛阳的花香里。
赵长千也看见路对过两人,诧异:“哎呀,大娘,你俩怎来了?”
刘大娘本是要等自己儿子,哪里想到竟撞上小将军,当即牵住儿媳妇跪下行礼。
“回大人,草民是来找家里儿子有事。”
赵长千算算轮值:“他今日得当值到下午申时,你们在这儿等多久了?”
刘大娘又回:“不久,不久,既是下午,我们等得,还求大人知会阿肆一声,叫他下值后来见。”
肖战身上难受,跪在刘大娘身边不吱声。
王一博负手而立,低头看他。他被帷帽遮了个严实,但遮不住信香。这香味,竟还是原来完完整整的桃花香,未曾掺杂乾元的味道。
王一博眉心舒展开。
离申时还有不短的时辰,赵长千古道热肠:“要不你俩随处找家茶馆先歇着,身上有银钱没?”
王一博已转身要进府,道:“跟上。”
赵长千赶紧跟上,又放心不下门外的婆媳俩:“哎你俩等等……”
“跟上。”王一博脚步加快。
赵长千无可奈何,快步跟上。
将军府后门关上,刘大娘和肖战才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重新又等。人家主子虽说会出来,但也不一定记得,他们不敢自作多情,遂该怎么还怎么。
刘大娘掏出怀里绵软了的饼子,递给肖战一块。肖战靠墙蹲着,在帷帽的白纱里小口小口吃,像只白兔子。
饼子吃下去一半,对面府门又开了,出来两个丫鬟,径直过来,朝两人福身:“公子,大娘,请随我们来,小将军请你们进去歇息。”
刘大娘愣住,结结巴巴:“小将军……请……请我们……”
丫鬟不待他们多问,一人扶起蹲在地上的肖战,一人搀扶住刘大娘,就带进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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