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战来将军府做事不久,洛阳城下了一场大雨,大雨连下好几日才停,倒春寒刮得人浑身骨头疼。肖战从前在渝州没遇过这样冷的日子,逃难路上虽也冷,但一日日成习惯,比不得现在乍暖还寒。
早先在刘家住时,屋子小,关上门,抱一只汤婆子,一整夜能暖暖和和。可现在将军府的通铺太大,不聚气,肖战分得的被子又旧了,棉花胎硬邦邦,根本不顶用。
他想灌汤婆子,可旁人都没有,他不好讨要。如此下雨这许多天,他每夜一直到半夜都是手脚冰凉,睡不好。
今晚肖战又睡不着了,缩起手脚在被子里乱滚,吵醒了身边的坤泽。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你怎还不睡?哪里病了,身上难受?”
肖战小声说:“我有些冷,你睡你的,我一会儿就好。”
那人咕哝一句翻身睡过去了。肖战睁着眼几乎到天明。
第二日肖战在内厨打杂,帮忙看火烧大锅,坐在灶堂前让灶火一烘,暖融融困劲儿上来,直打盹。
素琴过来拍拍他:“你怎了?天天儿困成这样?”
肖战这些日子和她也渐渐熟了,打个哈欠:“是困,晚上睡不好。”
“怎么睡不好?”
肖战凑在灶堂前,伸手烤火:“洛阳好冷呀,比渝州冷多了。”
“渝州在南,洛阳在北,洛阳自是比渝州冷上许多。”素琴打开锅盖,看水烧好,要舀了盛去给厨子,“你晚上嫌冷睡不着是吗?可是被子太薄?”
大伙儿都睡一个院子,一样的通铺一样的被褥,肖战不好叫苦,摇摇头没说话。
素琴舀水添水的时候,他又开始打盹。昏昏沉沉间,听见素琴嘟囔:“我娘还叫我来问问你这些日子吃住如何呢,看来你是不舒心……”
素琴临走前把险些又要睡着的肖战拍醒:“千万别睡,万一灶里柴火掉出来点着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肖战只好使劲拍脸打醒自己。
忙完一整日,肖战裹紧衣裳回通铺。通铺里已有人洗漱罢钻被窝。下人自是不能有新烧的热水洗漱,肖战分得的水只算有些暖,他哆哆嗦嗦洗完,脱了外袍上床。
刚要睡下,忽然外头脚步声杂乱,有人敲门。肖战披着被褥坐起,茫然。
通铺的领头披上外衣开门,来的是后院一个管事,满头花白的老婆婆,身旁站着邹大娘,身后跟了好几个丫鬟,各个丫鬟抱一床被子。
其余被褥里的坤泽都爬起来行礼,肖战无奈,也只好起身行礼。如此一折腾,被褥早冰冰凉了。
通铺领头问那管事所来为何。
管事笑眯眯让身后的丫鬟全进屋,把门关好,免得窜风。
“小将军今日宫内得赏,心情大好,故而一并赏赐我等下人。这几日倒春寒,小将军体恤我等做活受累、被褥轻寒,是以叫人给你们一人备一床新被。”管事笑呵呵说道。
满屋子人望着那些丫鬟怀里的被褥,都欣喜了。
管事命丫鬟放下被褥,又着人给屋里烧上炭:“炭火也是主子赏的,主子心善,多体谅你们,往后你们做事更得尽心尽力。”
管事领着丫鬟走,邹妈妈送一程又回来。屋里坤泽已经一人领得一床崭新软和的被褥,裹在身上暖烘烘。屋里炭火渐渐起热气,莫提多舒服。
一个坤泽抱紧被褥感叹:“又是新被又是炭火,咱这日子过得也快跟正经主子似了。”
邹大娘恰好进来,关上屋门回头笑骂:“讲话没大没小,咱们怎能跟主家比呢?”
众人嘻嘻哈哈调笑。肖战这些日子终于知晓暖和是什么滋味,立即左滚半圈右滚半圈,再抬脚把被褥尽数压在身下,一丝缝隙也无。
屋子里的人还在说笑。
“往年咱们这儿只有寒冬腊月能得一点点炭,今年春日里还能得炭,烧这么久一点儿烟也没有,是好炭呢,真是走了大运了!”
肖战拱进被子深处,舒服暖和得笑起来。
被子外头叽叽喳喳。而后是邹大娘的声音。
“要说肖战就是咱们这儿的福星,他不来时我们只有冷着,他一来,把通身的福气给带来,我们也跟着沾光。”
肖战悚然冒出头,一双大眼咕噜噜转,不知如何是好。
邹大娘又忽然笑:“瞧,肖战还傻着呢,我玩笑话呢,怎就把你吓着了。”
肖战也冲旁人笑一笑,重新钻进被褥。他可没心思说笑,好不容易能暖和起来,他得好好补一觉。
*
通铺有了新被褥和炭火,肖战这几日每晚都能暖暖和和睡好,白日干活也有精神。
这日晚间下值回去,洗漱毕都要睡了,被人敲门叫起来。
肖战一头雾水。
来的人是后厨值夜的厨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请他起来去蒸一笼糯米糕。
“本来都蒸好给小将军送去了,可小将军只吃一口说是味儿不对,和宴请国公府那日不一样。我跟素琴打听过才知那日是你做的。你好人好报,帮帮我吧,今晚若做不出小将军想吃的口味儿,我要倒大霉的。”来人在肖战面前哀求。
肖战裹着被子听她说完,一千一万地不想起,可无奈天大地大将军最大,阖府上下都是小将军的,他也没本事不去。肖战默默叹气,起床穿衣,随那妇人去后厨蒸米糕。
蒸米糕不都是一样地蒸,肖战想不通小将军是什么舌头,这也能吃出不一样。肖战本来有些困,蒸完米糕,精神了。
米糕装进食盒交给妇人,肖战思忖自己这下回去得多久才能重新睡着。
“不行,你得跟我一道去送啊。”那妇人说。
“嗯?不是该小将军的贴身丫鬟来拿吗?”肖战不解。
那妇人解释:“府里的规矩看来你是不懂。府里家宴、大宴,众目睽睽,且有专门管事,我等厨子经手过后只需签字画押。可入夜主子们单独的宵夜,无人专管,就得谁做谁送,万不可假手他人。”
“这是什么道理呢?”肖战发问。
“夜里主子们点小厨房没有定数,不好定时记录在案,且夜里易有歹人做坏事。若是一两道小菜、点心几经转手,出了事不好彻查。”妇人看时辰不早,拎起食盒急匆匆拉住肖战就走。
路上妇人继续说:“早年府里在这上头栽过跟头,所以小将军格外介怀,吃食一事万分谨慎。咱们就记着,主子的规矩如何,我们就如何。”
肖战想起刚来那日素琴教予他的要领其一——主子要他作甚就作甚。既如此,那便不多想了,肖战老老实实跟着走。
肖战自入府内,可从未到过主子的住处,又是夜里,生怕一步没跟上迷路,所以紧紧盯着妇人的脚后跟,跟住跟住走。
两人急忙忙走有半炷香,绕过几处游廊,来至一处清幽院落,主屋灯烛最亮。
妇人求见。出来个面庞白净的小厮。
“长富小哥,米糕做好了,是内厨四月初二当夜值的钱妈妈和帮厨肖战。”妇人递上食盒。
长富却不接:“你们自己去送吧。”
妇人一愣,不过还是依主子的吩咐迈进院子,回头让肖战跟上。
肖战这才跟着妇人和长富,一直进到小将军的卧房。
卧房里灯火通明,熏香醉人,小将军身穿亵衣,披着长袍,坐在外间案前写写画画。
肖战略一抬眼看见这情状,又赶紧低头。
“小将军,米糕送来了。”长富禀告。
王一博头也不抬:“谁做的?”
身边人拿胳膊肘撞了肖战一下。肖战赶忙回话:“回小将军,是我。”顿一下,他又学方才钱妈妈的话,“是四月初二当夜值的帮厨,肖战。”
王一博招了下手:“呈上来。”
身旁妇人忙打开食盒,示意肖战呈上去。
肖战依言端着还热乎的米糕,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近,然后放在桌子边儿,不敢让碟子碰着满桌子的纸。
肖战要退。
“站住。”
肖战站住。
王一博翻了一页公文:“且等等,我吃过一并把碗碟带走。”
主子要等那便等吧。肖战暗自叹息,站在书案边,噤若寒蝉。
屋里除了批公文的王一博,还有长富、钱妈妈,和肖战。
王一博捏起一块米糕吃一口,蹙眉。这回信香淡了些。王一博瞥向桌案边低眉顺眼的肖战,眉心又松。好在身边这人信香是真切的,在屋子里飘散打转,直往他鼻子里钻。
王一博抬头望向等在屋子里的钱妈妈:“你。”
“小人在。”钱妈妈上前听令。
“熬些红豆粥再送来,记得红豆要新淘的,多煮一会儿,煮糯煮烂。”王一博吩咐。
“诺,小人这就去。”亲妈妈小跑退下,头也不回把肖战扔在此处。
此下屋里除了王一博,只剩长富和肖战。
王一博吃罢一块米糕,端起茶盏,“啧”一声放下:“长富。”
“小的在。”
“茶凉了,煮一壶新的来,换成吉安。”王一博撂了茶盏。
“诺,小的这就去。”长富端走茶具,悄声退出去。
如此屋内只剩王一博和肖战。
肖战弯腰低头站在一边,有些傻眼。怎就只剩他了呢?看来小将军是嫌弃他粗手笨脚,不放心他做事,故而晾着他。
王一博又看完一本军防公文,悄悄瞥肖战。肖战一直弓着背,他看着都替肖战累。
“你那腰,老弯着,不会断吗?”王一博开口。
肖战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回:“不会。”
“直起来。”
肖战得令,直起来。直挺挺站了一阵子,听见王一博说话。
“你前些日子说,渝州去年大旱,州府开仓放不出粮,好些人没领到赈济粮食。”
“嗯?”肖战转过头来,惑然。
王一博在桌案上摊开一张舆图:“你还记得哪几处开仓放粮过,有多少人领到粮吗?”
肖战左看右看,指自己:“我?”
“还有旁人吗?”
肖战错觉小将军眼底似乎有笑,在笑他蠢吗?
肖战答道:“巴县和江北县县司有开仓放粮,我们赶去时领到一些,可放几天就没了。本是打算去璧山县,可那处有人逃难出来说永川、璧山、铜梁、江津都是县府无粮。我们只好往涪州赶,可每回都来不及,赶到时都没粮了。”
肖战忆及随父母赶路逃难的艰苦种种,心里不好受。
王一博点一点舆图:“图上指于我看。”
堂堂将军,不至听了地名在图上还找不着,不是有字吗?怎还要他指来看呢?
肖战腹诽几句,上前看图,指出几处:“便是这里、这里,我与爹娘当时本打算向左去这处,后来因没粮又往右……”
肖战靠得有些近,从前再没有这么近过。他一双眼都在舆图上,脖颈在王一博面前晃。
王一博闻到的桃花香更浓。
肖战指完几处,站直。
王一博沉声道:“整个渝州,刺史、司马及各处县官渎职失位,闯下大祸,应当给你,你们渝州百姓一个交代。”
他如此说,肖战不禁动容:“多谢小将军心系百姓。”
“职责所在。”王一博执笔圈下方才几处,又问,“你当初一路上遇到过哪些事?如若方便,一一说来,或许有大用。”
肖战觉得自己每一言都有可能关乎大事,故而不敢怠慢,把自己逃难路上鸡零狗碎凡是能想起来的事都合盘托出。
“有些县官是搭棚施粥,可粥里尽是沙土,见不着多少米,有孩童老者吃了,被活活堵死。还有些县官只说从前放过粮,现在没有了,我们一去他们就叫官兵撵人……”
王一博指一指旁边的木椅:“端来,坐着说。”
肖战满心都是渝州的事,闻言也没多想,快步端来椅子。
王一博指身旁:“放这。”
肖战顺势放下椅子坐好,挨着王一博很近。王一博蹙眉看案上舆图,肖战便也又没多想,继续滔滔不绝。
“我记得有人说,有个县官是给他们粮来着,有馒头有米饭。不少百姓聚在那处,结果没过多少日子,那个县官据说是犯下大罪,被捉了……”
“哪处县官?”
“我不记得……”
“不记得不着急,慢慢想,待哪日想起,再来告诉我也可。”
“嗯。”
王一博把舆图往肖战面前推了推:“再与我说说哪几处遇上了官兵,都是何种官兵。”
肖战手放在舆图上找地名。长富奉茶进来,他也没看见。
长富托着茶靠近,刚要开口,被小将军竖掌止住。小将军点一点桌子。他会意,放下。茶盏刚一放下,小将军又挥手撵他出去。他快步悄声退出去。
小将军自始至终盯着低头的肖战,看也不看他。
待肖战重新抬起头,屋内又只剩两人。
王一博倒了一盏茶递给肖战:“不急,慢慢找,找不着也没事。”
“嗯,好。”肖战看见眼前的茶,不敢要,“我不喝。”
“莫误正事,该喝。”王一博执意。
肖战接过,小小呷一口,热茶入喉,喟叹。
王一博不着痕迹盯着他,目光自眉眼落至湿润的唇。
肖战最后也没回想起几处,说出来的那几处还不知对不对。王一博一一记下没说什么。
桌上米糕还未吃完,王一博也不让他走,肖战不知自己何时能走,又犯困,哈欠连天。
小将军埋头公干,肖战知道他在为渝州操心。难得有大官愿意关心渝州的百姓,肖战求之不得,不好打扰,趁他看公文,悄咪咪闭目养神,养神着养神着,就打起盹来。
王一博端起茶盏喝,又津津有味吃米糕,转过头来细品肖战打盹的模样。
肖战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闭着眼,眼睫时不时轻轻颤动,眉心皱起,倏然又展开。
王一博深觉有趣,嘴角情不自禁勾起。笔下书写更轻。
钱妈妈的红豆粥熬了来,这回是长富亲自端进来,轻手轻脚放在小将军手边。长富狠狠低着头,不着痕迹偷看肖战。
肖战好似陪侍的妻妾,乖乖坐在小将军手边,面前一盏残茶。
长富不敢多留,又悄声退下,蹑手蹑脚关好屋门。
*
肖战这一打盹就至夜四鼓时分,睡得开心缓缓后仰,突然一坠,惊醒。睁开眼,竟还在小将军身旁。
肖战恍然惊悚,不知今夕何夕。
王一博冲他笑笑:“累了?累便回去吧。”
终于能回了,肖战如蒙大赦,匆忙要告退,又不知该收拾走哪样碗碟。
王一博随意把米糕碟子递给他:“这样带走吧,剩下那两块我吃不下,你帮我吃了。”
正好,他正巧睡饿了。肖战求之不得,急忙告辞。
路上,肖战狼吞虎咽吃完这两块米糕。果然将军府的糯米格外香甜。
吃罢漱口,肖战终于能从内厨回歇息的通铺。外头月已西移,肖战“吱呀”推开门,轻手轻脚进去,找到自己的被褥,脱鞋上铺。
身边的坤泽呓语,险些惊到肖战。肖战怕吵着别人,屏息躺下,才敢长舒一口气,闭眼入睡。
今晚小将军的种种,让他更为确信,小将军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真真是正人君子。
阿肆能在小将军手下做事,当真走大运。对了,阿肆,他有好几日没见阿肆了,得去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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