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是四下陌生的装潢与空间。

浑身乏力，动一动都难受，喉咙好似含了把沙，柔软的舌尖轻舔过上颚，酸痛瞬间蔓延。

肖战闭了闭眼，皱起的眉头无不在宣告他此刻的不适。

额头还贴有湿润了的毛巾，不过因为身体长时间的高温，也已经被捂热了。

肖战口干舌燥，费力地坐直身体，去够桌边特意放置的一杯水。

王一博就是在此刻进来的。

原以为卧室内的人还在昏睡，所以他并未敲门，岂料开门一见就是面色苍白如纸的肖战，正颤着手臂托住杯底。

“别动。”王一博急步走去，抢过水杯后又走向室外。

“不是吧表弟。”纵使肖战浑身使不上力气，也不妨碍他耍嘴皮子工夫，唇角含笑道，“这么恨我的？连口水都不给喝。”

热水很快换好，水杯重又回到肖战手里，略微滚烫的温度隔着杯壁传导进肖战掌心。

王一博撑住桌沿，“我要是恨你的话，前天你晕倒在我怀里的时候，就该被我丢回姑父家。”

“我要是恨你的话，就算把你带回家也会让你打地铺，而不是睡在我卧室。”

“前天？”得了热水的滋润，咽喉好歹不再像有如吞咽刀片似的难受，肖战微讶，“我睡了这么久？”

“是。”

“这几天你一直照顾我？”

王一博倏然背过身，开始清理桌面上的物件，虽然每一样都被摆放得很整齐。

“这几天你BB机一直在响。”

他没有回答。

肖战本就是随口一问，见王一博闭口不谈也不会再刨根问底。

“你要去哪儿？”王一博不仅因肖战半撩开被褥的举动而蹙紧眉心，更是因为他动作间露出的半截小臂上还有几道血痕。

“回电话。”肖战答得理所应当。

王一博阻拦：“可你还在发低烧。”

肖战仍然下了床，每一步都十分小心，“这个节骨眼还能挂心我行踪的，除了他们不会再有别人。”

王一博明白，他说的是何云尔与向晚荞。

“表哥，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太自信了？”王一博略带讥讽，“你确定你能坚持走到最近的公用电话亭？”

“不能啊。”肖战莞尔，纵使唇无血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也足够吸引视线，“所以你要扶着我一起去么？”

乘坐电梯下楼时，王一博还是一脸菜色。

肖战借靠墙的姿势省力，直勾勾盯着立直于电梯一角的王一博看：“怎么？就这么不想跟我出门？”

王一博瞄他一眼：“当做好事了。”

肖战又低低笑起来，可呛进鼻腔的空气令他忍不住咳嗽，牵扯到尚未痊愈的肺部，整个腹部都在疼。

他弯下腰缓气，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出现在视野周围，随后一只手抚上脊背，相较于他现在的体温来说，温度略微冰凉的指尖只隔着一层薄衫轻轻拍打，有点泛痒。

“还好么？”

王一博低沉磁性的声音落在耳畔。

"死不了。"肖战缓缓直起身子，仍是笑着。

这是王一博第一次不想看见他笑，因为肖战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觉得刺眼，就好像命虽然是他自己的，但他早已不在乎了。

可微恼的同时又觉得奇怪，自己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立场去关心、照顾、生气？

只是因为表兄弟关系么？

他想是的，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答案，不能有也不该有。

王一博不容置喙地背起肖战，将人安置好在长椅上时郑重嘱咐：“在这儿等我。”

随后他就进了一家便利店。

再回来后，肖战看见王一博手里多了只崭新的口罩。

王一博将包装撕开，递给肖战：“戴上。”

“不，很闷。”肖战指指骄阳，言简意赅。

可话还没说几句又想咳嗽，王一博自然分毫不让。

“行吧。”两相对峙许久，肖战最终认命似的低下头，默默戴好，“大的让着小的。”

这出小插曲结束，两人才继续往电话亭走去。

“阳光真好。”肖战抬眸，由于戴了口罩的缘故，说话声闷闷的，听在耳中有些模糊。

王一博闻言，侧头看向他。

肖战原以为他是憋不住，想问问前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岂料素手袭面，王一博一边替他把挂耳绳压住的乱发抚平，一边说：“压乱了。”

指尖不小心刮蹭到他鬓角的肌肤，只是刹那便迅速抽离。

肖战觉得被触碰过的部分，可比他现在的体温要滚烫得多。

王一博能感觉到那股赤裸裸的视线，存在感不会因为戴上口罩后削减，反而因为上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明眸的缘故，而愈发明显。

他淡定自若，可方才触碰过肖战肌肤的指尖，正不住地摩挲着，没有意识地摩挲着。

这微小的动作并不能引起肖战的注意，他盯着王一博流畅利落的侧脸线条看了半晌，最后挪开了目光。

“回家的时候正好撞见我老豆和那个女仔亲热。”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令王一博脚步一滞，是在为那不凑巧的时机，不知廉耻的人惊讶，也是为了肖战主动提起而惊讶。

“然后呢？”

“然后——”喉间隐隐有咳嗽的冲动升起，但肖战很快就压了下去，甚至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我老豆看见我脸都绿了。”

他再次笑起来，口罩遮掩下的双目愈发清亮，竟笑出了泪花，但是瞳孔里没有半点温度，像积蓄已久的陈霜。

饶是再不想承认，可王一博也无比清楚自己胸腔里正跳动的鲜活心脏，只盈满了一种情绪，名为心疼。

就当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动容吧，他想。

“你扁他们了？”

“没有，我这人一向平和。”肖战淡淡道。

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他永生难忘。

当时，他冷眼看着老豆和女仔慌慌忙忙的分开，百无聊赖扫一眼女人，依稀想起是上一届港姐选美比赛的参赛选手。

他为什么会记得呢？因为他是上一届的评委。

肖岱宗甚至没来得及擦干净脸上的红唇印，便木着张脸问:“你怎么回来了？”

虽然肖战极度厌恶这里，但此时的他只道：“我不能来？还是怕我坏你好事？”说罢又瞥一眼小港姐。

那眼神很冷，女人禁不住打起寒颤，可她仗着肖岱宗在场，谅亲儿子也不敢做什么，狐假虎威地喊：“怎么说话的！”

肖岱宗背过身去，冷哼：“越发没有教养，看来还是我对你管束太少。”

“你要娶老婆？”

肖战开门见山，他甚至能瞧见肖岱宗因为这句提问而僵直了的脊背。

尽管女人就在旁边，肖岱宗仍是答道：“都是胡诌。”声音恨恨。

港姐闻言，洋洋得意的脸色当即僵住。

“哦。”月色很美，烛光很美，荼蘼花束也很美，肖战轻抚过柔嫩的花瓣，面无表情地补充，“所以你还是要娶老婆。”

“我有没有说错？”他看向港姐，犀利的双目似鹰钩，将女人钉在原地。

肖岱宗整张脸都涨红成猪肝色，惯于在商场角斗的眼睛目露凶光：“老子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子来插嘴！”

“回答我。”肖战面无表情，“你瞒着我要续弦的事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又能怎样？你能奈我何！”肖岱宗咆哮时整个胸腔都在震。

可面前高出他一个头还多的儿子仍旧那么平静，平静得令人觉得恐怖，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暗示。

“你有没有去过二楼拐角的房间？”肖战问。

女人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

“也是，他都不敢去的地方，怎么会带着你去呢。”

肖战随手拿起一束荼蘼，烛火燎过的部分瞬间燃烧，尽管温度过高，他却好像无知无觉，捧着那束焚烧的花朵靠近肖岱宗，步步紧逼：“你要娶妻没问题，那就捧着这束花去二楼拐角的房，问问我阿妈的亡灵同不同意！”说罢狠狠往肖岱宗怀里砸。

说白了只是一束着火的花，可肖岱宗像是碰上什么忌讳般弹跳着大喊：“你疯了是么！”

红港人多少都信点风水，肖岱宗更甚。

肖战远望一眼上堂头戴花冠、面向丰腴的观音，字字珠玑：“前院的花园你不敢动，因为是我阿妈的手笔，你怕的也不是火，而是我阿妈曾经浇育过的荼蘼，你拜的更不是神，是在拜愧对我阿妈的心虚，怕夜半起身见她问你怎么不诚心！”

肖岱宗从未向女人提起过什么前尘往事，她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可也被吓得面如土色，摇摇欲坠。

“你们不去没关系，我带你们就是了。”

肖战全身都在发软，可这一拽是他出于愤恨连同阿妈那份一起，使出实打实的劲儿，肖岱宗已经老了，纵使反抗得再激烈也没法挣脱束缚，女人瘦小的力气更是不堪一击，但胡乱中也在手臂上抓出几道血痕。

肖岱宗怒极又怕极的咒骂，港姐凄厉的尖叫，两相交织，比那最难听的大提琴曲还不如。

台阶一级一级上，眼看就要到楼梯尽头，踏入二层的地盘，肖岱宗挣扎得越发凶猛，嘴里胡乱喊着：“婧慈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清静的，求你放过我！”

肖战活像地狱走出的冷面罗刹，步履没停。

眼看就要到拐角，肖岱宗一个趔趄大喊道：“不娶了！我不娶了！”

"我叼你老母再也不提！放我下去！”他双目紧闭，皱成两道小缝，从头至尾竟没敢睁眼睛，“放我下去！战仔，放老豆下去吧！"

港姐尖声道：“你说好要娶——”

她话还未尽，便被摸索着找来的肖岱宗狠狠扇了个巴掌，落下时还能听见回音。

“死三八叫你再胡说！”

肖战猛地放开，两人狠狠跌落在地。

他居高临下，以俯视的姿态问：“你说真的？”

“是真的！”肖岱宗仍不太敢睁眼，点头如捣蒜。

“我发慈悲，不带你进去了。”肖战咧嘴一笑，转了转无名指的银戒，“你在她房前重复一遍就好。”

“婧慈，我不会再娶了！这辈子都不会了！”

港姐捂着泛红泛肿的脸颊，恨得咬牙切齿。

说完了的肖岱宗瘫在地上，冲突间被慌乱扯开的领口有人抚过。

肖战边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模样，边替他理好领口，淡淡道：“我这人一向很疯，下回还能干出什么来，我自己也不知，不过我确定只要你再也别提娶妻，我就还能叫你一声老豆。”

“理好了。”肖战收回手，微微一笑，“老豆。”

“我只是用我老豆最害怕的东西还击他了。”肖战看向王一博，“他现在不会娶，以后也不会了。”

他们并肩走过一条街，夜晚闪烁的霓虹灯牌在白昼里寂灭，街上还有卖鱼蛋和碗仔翅的阿婆，肖战顶着阿婆恳求的目光要了一份，接过时顺手递了张大钞，又在阿婆执意的动作里收下零钱。

他把刚得到的钱币，一股脑塞进王一博手心，英女皇头像因暖阳照耀而闪烁光泽。

肖战明明沐浴在阳光里，露出口罩外的眼却冷冰冰。

他想起那晚闹剧的结局，最后直起身向楼梯口迈步，眼见人走远了才敢放声辱骂的肖岱宗恶狠狠喊：“肖战！你个疯子！你没良心！你知不知你命里犯煞，谁和你离太近都没好结局！”

他听见了，但是没有理会，默不作声的伴着这句话下了楼梯。

“我不是好人，谁离我太近都会遭殃。”肖战平静道，“表弟。”

随着距离渐近，巷尾的公用电话亭从依稀可见轮廓到愈发清晰。

王一博在叮叮车的响铃里，卖花女的叫喊声中猛然拉住肖战手臂。

一枚闪烁光泽的英女皇硬币重回肖战摊开的掌心，触感冰凉。

逆光而立的人唇齿一张一合，对着他说：“我看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