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寰和顾魏的儿子陈念一，小名可乐，其实跟顾魏没有血缘关系，顾魏和陈家都知道。大约是关山墓园肃穆阴冷的气氛，小小的孩子难得没调皮，乖乖坐在肖赞臂弯，脑袋趴在肖赞肩上，看着陈寰下葬，让磕头就磕头，让鞠躬就鞠躬，听话无比。

陈宇站在肖赞身旁，看着不言不语的顾魏，忍不住开口问：“哥，手酸吗？给我吧！我来抱一会儿。”

顾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轻扯嘴角笑笑：“不用。”短短几天，他瘦了一大圈，笑得眼睛更大，颧骨凸起，侧脸线条更明显。

陈母看到肖赞嘴角那抹笑意，只觉刺眼无比。碍于今天在场有很多媒体记者，忍着没有发火。

对，陈寰下葬那天，里三层外三层的媒体。讽刺的是，这些记者不是为了悼念陈寰这位人民公仆而来，此刻蜂拥而至，只是想来拍摄车祸肇事者的父母如何代儿子低头请罪。

肇事的栾开彻那天并没有逃出去多远，他一连撞了十一台车，情节恶劣，社会危害极大，被路人拍了视频发到了网上。等到网络发酵开，任凭他家里再手眼通天，警方也不可能毫无动静。他那天前后直接间接共撞死2人，撞伤13人，另外一位死者，短短几天，已经跟他家达成了赔偿协议，并出具了谅解书。他家一开始也想这样对待陈寰的家属，结果，律师打听了一下陈寰的家庭情况，灰溜溜地就回去了。

“老板，他们家一家子警察！陈寰父亲听说还是省里的领导，他弟也是刑侦口的。他妈是退休教师，他先生是人民医院的副主任医师。这个家庭条件，跟前面打发的那个外地民工不一样，100万恐怕人不肯。”

栾开彻的父亲为了救儿子，什么招都用了，精神疾病证明都准备好了，如果用钱能够解决，那还真不叫事！他有气无力地说：“你问他们要多少，1000万以内，他们要多少都给！”

律师为难道：“人压根儿不愿意调解，门都不让我进。”

栾父为了这个倒霉儿子，简直心力交瘁：“仇律，你再想想办法，你帮我们再想想办法！”

律师想了会儿：“等陈寰下葬，你亲自登门吊唁，给逝者磕个头，他们总不见得不让。”

栾父点头：“成！我去！我给他磕头！只要他们愿意出谅解书！可怜我阿彻还在里面受苦！”

律师心里呵呵，人家儿子都走了！合着就你家儿子是儿子！要不是律师的职业操守，就栾开彻这种社会渣滓，见一个打一个！垃圾！栾父也不是好东西，把自己儿子教成这副鬼样，还不好好反省，光想着怎么脱罪！这种人要是都让他逃脱了法律的制裁，那这个世界就乱套了！

栾父看得出律师的不以为然，他抓着律师的手：“仇律，我们说好的，减一年给你100万，减3年给你500万，你一定要救救阿彻！”

律师不着痕迹抽回手：“本职工作，你放心！”所以普通社畜是什么呢？就是再有气节，也得为五斗米折腰！

栾父到达关山墓园的时候，不早不晚，正是准备下葬的时候，媒体们闪光灯随着他走近闪得飞快，陈寰的同事上前拦住了栾父栾母。

陈寰父亲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用拦。

栾父栾母走到陈寰墓前，结结实实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点了三支香：“对不住，陈寰，是我儿子栾开彻酒后糊涂，冲撞了你！害你年纪轻轻枉死，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你放心，只要你父母愿意，以后你父母就是栾开彻的父母，他一定会为他们养老送终！你儿子，栾开彻也会资助到大学毕业！对不起了，一路走好！”说完，他跟老婆恭恭敬敬又磕了三个头，然后不动声色退到了队伍末尾。

陈母瞪着他，眼睛里都恨不得射出毒箭来！如果不是还有陈宇和可乐，她都想冲上去跟栾家的畜生同归于尽。

谁要那个人渣养老送终！她没有儿子吗？

她孙子还要人渣资助？！她资助贫困学生的时候，那个人渣还在哪个老鼠洞里玩泥巴呢！

但是这是陈寰的葬礼，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给她儿子难堪。因此，她只是肚子里翻覆着切齿的恨，一个字儿都没说。

陈家人涵养好，无人应声，任栾家表演完这一出负荆请罪。久未开口的顾魏突然发声：“听说栾开彻找某某医院开具了精神疾病证明？所以这就是你们来赔罪的诚意？！”

栾父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事，媒体又是一顿闪光灯“嚓嚓嚓”乱摁，他支支吾吾：“我，我不清楚，要，要问律师，问律师……”

陈父看了眼突然发飙的儿婿，叫了一声：“顾魏，来送一送陈寰。”说着葬礼司仪的要求，手握一把土，扔向仓促为陈寰择定的墓穴。

顾魏抱着可乐，心绪翻滚，最终归于平静，他深深看了栾父一眼，低头握了一把土，撒向了他丈夫最后的栖身之地。

陈母一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大儿子，再也没人气自己哄自己，忍不住又哭起来。她儿子是顶天立地的好孩子，身高186，平常躺沙发上，大长腿还要伸出一大截，如今只在这小小一个方盒里，如何让她不心痛难忍！她儿子不该走！就算走，也应该是烈士陵园礼炮长鸣，公安干警们摘帽敬礼！而不是这样窝窝囊囊蜗居在这关山墓园一隅。可怜他不在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连个工伤都评不上，更别提“烈士”荣誉。她不是纠结这一点点虚名，可是做母亲的，总是什么都想给儿子最好的！都怪顾魏！让他去买什么狗屁栗子！活活害了她儿子一条性命！该死的怎么不去死！陈寰啊，她的好儿子陈寰！

陈父握着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陈母的手，沉默无言，送了大儿子最后一程。

随着葬礼结束，栾父实在找不到机会说话，只能先行离开，媒体看没什么好拍，于是一哄而散。顾魏随陈家父母回到陈家老宅，抱着可乐埋头不说话。

陈父坐下来，示意陈宇扶陈母上楼休息，又让保姆给顾魏倒杯茶，保姆端过茶后把可乐抱去二楼睡觉。小孩儿一天跟着跑来跑去，早就累了，上楼的时候，小脸蛋就歪在保姆肩上，睡着了。

顾魏苍白的唇，凑近杯沿，浅浅喝了一口水。

陈父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声音很低，大约伤心狠了，也累狠了：“顾魏，你跟陈寰，结婚几年了？”

“5年零152天。”顾魏想了一下。

陈父点点头：“陈寰不在了，你有什么想法？”

顾魏没听明白：“什么想法？”

陈父手往下按了按：“你别紧张。我是想跟你说，陈寰不在了，可乐，跟你也没有血缘关系，你工作也忙，以后可乐可以放在我们这里，你，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

顾魏鼻头酸涩，奈何眼眶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敬重陈寰的父亲，远胜任何人。这是他年少时的偶像，成长过程里给他指路的长者和师者，更是他除了陈寰外最亲近的家人。

陈父又轻轻说：“你还年轻，有大好的前程！不要因为陈寰困住了生活的脚步。顾魏，陈寰他妈是糊涂了，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陈寰，是意外，跟你无关。”

陈宇脚步停在二楼转角，听到父亲和顾魏的谈话，他没下楼，此时此刻，他才深切地认知到，他哥是真的不在了！从小到大，帮他打架护着他背着他的大哥陈寰，真的不在了！连他的丈夫顾魏，都要离开这个家了！

陈宇一屁股坐在楼梯上，终于忍不住无声哭泣，他咬着自己的拳头，唯恐哭出声音来……

顾魏听了陈父的话，轻轻一笑：“爸，你别担心我。我没事。你永远是我爸爸，妈永远是我妈，陈宇永远是我弟，可乐永远是我儿子。陈寰在不在，都一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考虑的。”

浮沉几度，生死几离，尽头彼岸花摘兮。

陈宇听顾魏说“我会考虑的”，身躯一震，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他不想顾魏离开家，不想他大哥没有人挂念，他想留住他！

一念起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