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傍晚，玄关依然留着一盏小灯，陈宇狗爬一样的字印入眼帘，顾魏揉了揉脸，摘了便签，坐在地上慢慢看：

“哥，我带可乐先回去了，我局里有事要加个班。可乐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没事，你什么时候想可乐了，我帮你送过来！

哥，你要好好的。

我们单位最近要跟国际刑警合作一个案子，你教我英语吧！我保证听话，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气你。”

顾魏在外面强撑着的力气，到了家里就迅速瓦解了。这里有陈寰的味道，有陈寰生活的痕迹，他常常恍惚，总觉得陈寰没走，还在他身边，说不准什么时候一抬头，对方就从卫生间擦着湿发裸着上半身走出来了，又或者，系着围裙给他端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来，再或者，从阳台健身区汗水淋漓地进来……总之，他在，他一直在。

说起来，陈寰跟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顾魏每做一件事，都要思前想后考虑良久，因为他要计算失败成本，这个成本他能不能付得起！而陈寰，绝对当得起“热血男儿”这几个字，他简单直接，目的明确，一旦确定方向，那就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这个性格，大概陈家祖传。陈父和陈宇，都是这样的处事方式。

不知道在玄关坐了多久，顾魏昏头昏脑爬上床的时候，扯了陈寰一件外套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闻，翻来覆去地嗅：“陈寰，我好讨厌你！”想念一个人到极致时，连求一回入梦都是奢侈。陈寰，代表的不是一个人名，也不仅仅是他的配偶，而是他顾魏在这世界上给自己找的唯一一个避风港。

顾魏想，也许他爱得不够用力，不够认真，所以老天爷把这么好这么好的陈寰，给收回去了。举目四顾，他又是仓皇的一个人。

顾魏第二天刚醒，律师通知他，陈寰那个案子的交通肇事者，被保外就医，对方果然办了一个精神疾病的鉴定证明。顾魏坐在阳台，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身上披着万丈霞光，一夜未眠的他喝着一杯热水，水汽氤氲飘杳，他的脸在雾气里也无端模糊了几分。他声音沉郁：“要求到定点医院重新检测。之前签字的医生是哪一位，哪个医院的？”

律师跟他说了一遍。

顾魏记忆力极好，他很快从记忆里搜出这么一个人。他猜到对方会走这条路，所以提前去做了相关方面的了解。果然被他猜中了。

想脱罪啊？很好啊！

他手指轻敲藤椅，微微侧了侧头。谁的命，不是命呢！

没多会儿，陈父的电话打进来：“顾魏，今天忙吗？”

“不忙，爸爸。”都被停职在家了，还能忙什么？搬家吗？可他还没来得及去看房子。

“你来一趟。”陈父没约他在家里，也没约他去单位，反而约他钓鱼。

这个家里，除了陈寰，大约只有陈父最懂他。顾魏摸了摸鼻子，他们父子间这点小默契，可能比陈寰陈宇与他爸更深。

顾魏到的时候，陈父已经开始垂钓，深秋的野风有些刮人脸，两旁芦苇丛大约一人高，不熟悉这边地形还真找不到。老头儿坐在那里，依旧身体板正，挺拔如松，就是瞧着好像比去年矮小了一圈儿。

“来了？”陈父头都没抬，眼睛聚精会神盯着河面。

“嗯。”顾魏应道。

“栾开彻被保外就医。”陈父开门见山。

“我知道了。”

“你……”陈父想了下，“我会给陈寰一个交代的。”他这个儿婿，曾经的养子，重感情，心思深，看着温和有礼，其实比家里两个难管教得多。栾开彻受到公正审判就罢了，该判刑判刑，该坐牢坐牢。如果真的逃脱法律制裁逍遥法外，顾魏心里的那把锁，恐怕就要破开了。到时候，这小子疯起来会做什么事，陈父也说不好。

顾魏沉默。

“这是不答应，还是信不过我？”陈父说。

“没。”顾魏装饵，挥竿。

“顾魏，你当初跟陈寰，你妈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我不同意是因为，陈寰爱你，但你并不爱他。”

顾魏看着河面：“他对我很好。”是自己的家人，写在一个户口本上的那种。

“小魏，陈寰对你好，不等于你就要爱他。你把陈家看得太重了！”陈父很喜欢顾魏，这种喜欢不是突然的，而是一个半大小子数十年如一日在自己眼前慢慢用行动积累起来的。

起初他以为这小孩就是如表面一般温和谦逊的性子，结果有一次，他家小儿子哭着回来说，他放学回来被谁谁谁欺负了，当时顾魏面色如常地吃饭，收拾桌子，一点异常也没有。陈父问陈宇，是偶尔一次，还是经常。白生生的陈宇嘴角破了个口子，异常明显，小哭包眼珠子朝上翻了翻，想了下，答道：“经常！”陈宇小时候被保护得很好，名副其实的一个小哭包，毕竟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哥陈寰刚考进警校，小哥哥顾魏就来了。陈父闻言不动声色，第二天悄悄跟在放了学的陈宇身后，想看看到底是谁欺负他。谁知道意外看到了本该在高中上课的顾魏。对方明显跟自己一样的想法，只不过跟踪手法没有陈父这种刑侦口的警察老练而已。

陈父看到顾魏被几个人高马大铁定不是小学生的小流氓揪进弄堂里的时候，还担心来着。结果跟过去一看，顾魏打架简直不要命，他不管其他几个人，只打那个领头的！他低着头一拳一拳打，打得对方一歪头吐出一颗牙。其他几个人本来还拎着棍子板砖往他身上招呼，但是顾魏哪怕自己脑袋被人开了瓢儿也没不闪不避，手上更没停。众人一看这架势，像是要弄出人命，吓得踟蹰在原地不敢上前。

顾魏将对方脑袋往地上狠狠一磕，揪住对方一把黄毛，凑在人耳边声音不算小地说：“陈宇是我弟，下次再动他试试！”顾魏一脑门子血，呼啦啦流了半张脸，瞧着阴沉又恐怖。而他说的那个傻白甜弟弟，压根儿不知道他这哥在背后为他拼命，这会儿大概都到家了！

领头那个连声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真是横的怕不要命的！这家伙哪里冒出来的！

顾魏抹了一把额头流到嘴角的血，冷冷喝道：“滚！”

几人扶着领头那个，跑得飞快，一群乌合之众瞬间一哄而散。

陈父被这小子的狠戾惊出一身冷汗，惊觉这孩子以后得多看着点。他喊住这个一身青紫准备自己偷偷处理伤口的养子：“顾魏！”

顾魏吓了一跳，满身戾气潮水般退去，肉眼可见地慌乱：“陈，陈叔叔！”

陈父没骂他也没怪他，反而拍他肩：“一下子这么高了，快赶上我了。”他扶住他瘦削的肩，“还行吗？能走吗？”

顾魏逞能：“能！”刚走两步，“嘶”了一声，膝盖那里挨了一板子，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

陈父蹲下身：“上来，背你！”

顾魏局促：“不用，不用，陈叔，我自己能走。”

“上来！”

顾魏怯生生趴上他的背，怕自己脑袋上的血弄脏对方的衣服，脖子生挺着。

陈父颠了颠：“怎么这么轻？在学校吃不饱？”这孩子个子窜得太快，好像一眨眼就是大人了。

“没有，吃得饱！”

“生活费够花吗？”

“够，够的！还有多。”

“不要省钱，长身体时，该吃要吃！不然以后底子虚，补不起来！”

顾魏趴在陈父肩上，鼻音浓重，“嗯”了一声。

“有事不要自己扛，你还是个孩子，要学会求助。”

顾魏滚烫的热泪一滴滴落下，又低声“嗯”了一声。

陈父一句一句叮嘱：“法律上说，人生而平等。其实不是的，人生来就分了三六九等。比如你，聪明，孝顺，你前面有一条康庄大道，但你如果为了那几个，把人打残打死了，获了刑，毁了前程，对你自己来说，我们家来说，就是不值！你想想阿姨对你的期望，想想小宇对你的崇拜，值不值？再或者，你被他们打残打伤了，也是不值！到时候谁伤心，谁痛苦？”

顾魏倔强：“他们欺负小宇。”

“男孩子受点欺负，能怎么样？让他学会自己解决！”陈父本来就不准备出手，陈宇挨揍不准备，顾魏挨揍也不准备。男孩子不磋磨不成器。

顾魏想了一会儿，闷声道：“我知道了，陈叔，我错了。”

那是他们父子第一次交心，也是陈父第一次认识一个全新的顾魏。而最终顾魏同意跟陈寰在一起，除了陈寰太能作，陈父想，顾魏的默许大概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是顾魏为什么要同意呢？他当时明明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孩。这个问题他问过顾魏，但对方笑笑没有回答。

顾魏说：“爸，收竿儿！有鱼！”

顾魏想说，他为什么不同意呢？陈寰对他很好，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陈家给的。就算陈家要他的命，他也给。何况，是那样一个阳光快乐的陈寰，他当大哥一样敬重的人，捧给他一颗沉甸甸的心。

他其实很自私，他太想有个自己的家了。他想堂堂正正叫陈父陈母一声“爸爸，妈妈”！

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