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战死于他们生前的最后一战，而那日，恰巧是上巳节。

汝南，灵山。

一片清幽的竹林深处，两人席地相对而坐，杯中已沏好了白茶，香气袅袅，倒是为这竹林增添了不少雅致意趣。

“还得多谢公子，要不是您指引，在下怕是早在灵山喂了老虎。”男人又行了一礼，这才拿起茶杯，“这是……南吴的白茶？”

“林公子好眼力，”他对面的男人虽是跪坐着，脊背却是挺得笔直，礼仪行状，皆为大家风范，“这白茶的香气，若是用热水冲泡倒是辜负了，偏偏要用冰冷的山泉，才能更好滋发清甜的气味。”

“袁公子真与汝南袁家毫无关系？”男人用打量的目光看向他，“在下看公子的做派，绝非一般人物……”

袁姓男人微微笑了笑，“祖上几代倒与袁家有些裙带联系，到我这一辈，已是薄弱至极，若硬去攀关系，倒是贻笑大方了。”

“哎……”男人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前朝末年，袁家也算盛极一时，人才辈出，只可惜了那袁家大公子去的早，不然在这乱世之中，定能……”

“公子，这茶再不喝，便要过了最佳的赏味时间了。”

“失敬失敬。”男人连忙将茶一饮而尽，袁氏公子又将茶沏满，微微笑着，“刚才听你所言，是为找人才到这灵山之中？”

男人点点头，笑容变得有些尴尬，”说来惭愧，我来灵山，是为寻那位调香圣手。“

听到这话，袁氏公子沏茶的手微微一停，“莫非林公子也信了那传言之事？”

不知何时，有流言称汝南灵山之上隐居着一位调香师，精通各色香料，长得也是风姿卓越，宛若仙人。他曾以”其箨“之号参加了新朝的调香大会，并以一剂自己调配的“芳魂隐”拔得头魁，赢来了价值千金的沉木香料，却拒绝了皇帝的册封，带着那沉木又回归了灵山之中。

而从那之后，便有人不断消失在灵山之中，有路过的旅人，迷路的猎户，甚至连巡山的官兵都常有失踪。

渐渐地，灵山也变成了让人讳莫如深的的禁忌之地。

“我知这灵山中处处危险，可我定要寻得那调香师来。”林公子的神色多了几分坚持，“只有他……只有他能救阿兰。”

原是这位林公子有位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恋人，本应明年成婚，这女子却不幸被牵连进了父亲的官司，被卖入花楼后不久便偷跑到山中，从高处一跃而下，香消玉殒。

“可……这调香师并非医者，如何能医治已死之人呢？”

“公子不知，那位其箨先生的调香秘方之中，有一剂香，名为‘返魂香’。”说到这里，林公子的眼神中流露出渴望的神色，“据说此香，能从地府之中招来亡者的魂魄。”

袁氏公子微微皱起眉，“在下能理解公子的心情，只是一则，在下隐居灵山许久也未见过这传说中的调香圣手，二则，据公子所言，此香能联通人间与地府，令人返生……若不是荒诞之言，则是诡谲至极。“说着，他抿了一口茶，“听上去并不是太好的东西。”

“袁公子又如何明白，”林公子微微皱起眉头，“若公子的心爱之人也殒命于这荒诞无理的乱世，公子会就此放下吗？”说着，男人的眼睛似乎红了些，“夜深人静之时，与她相处的一幕幕都浮现在心头，又要如何自处？”

浮云蔽日，灵山山间的风似乎凉了些，林公子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头抿了口茶，“失礼了……”

袁氏公子摇了摇头，他换了银壶，开始烹起竹叶茶，纤长白皙的指尖划过壶口，翠绿色的扳指泛着莹润的光泽，“正如林公子所言，世间难解，唯有相思。”

“……我定要找到那返魂香，”林公子的神色坚定了许多，“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让她回来……”

片刻后，他仿佛听见袁氏公子的轻笑声，他抬起头，男人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将杯中残余的白茶倒进弃水笼中，“若是公子感兴趣 ，在下这里也有那其箨先生的传言，可与公子一叙。”

“洗耳恭听。”

袁氏公子微微坐直了身体，“据说那其箨先生的返魂香，也是为了心爱之人所做。”

“他与他的恋人的初遇，是在一辆马车之上，”他微微笑起来，给面前的男人斟了杯竹叶之茶，“他撞破了她女扮男装的身份……”

“他和她一起参加宫中祭礼，外出踏青游玩……”他的语气放缓了些，“他的恋人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心中有着并非一般人的野心与丘壑，他都知道。”

“他也知道，他与她的道，终是不同的。”袁氏公子转着茶杯，看着细长的竹叶在晶莹的白瓷杯中打转，垂下双眼，“可她却在红叶宴上送了他这几个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抬起头来，“聪明人的互诉衷肠，却也是如此直白，又好像难以捉摸。”

“道不同，不相为谋。可那其箨先生心中的秤，却变得有些摇晃了。”

“后来呢？”林公子像是听入了迷，连忙追问着。

“这其箨先生，却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温文尔雅，克己守礼。”袁氏公子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他想要的东西……这世间怕是无人能给得起，只有自己去争取，去争个头破血流，争个两败俱伤……”

“人心最可怕的部分，林公子，你知道是什么吗？”袁氏公子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挂起笑容，“欲、望。”

林公子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什么？”

“抱歉，跑题了。”袁氏公子站起身来，给壶添了些水，“他败给了自己的欲望，争到最后，却是一无所有。连深爱的恋人都一并失去了。”

“他的恋人，死在了他布置的战场之中。”袁氏公子的笑意淡了些，“她知道那是自己恋人布下的陷阱，还是去了。”

“她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袁氏公子的声音变得很低，“明明上一次的离别时分，她还靠在恋人的肩头，看着曲水流觞，红叶盛景……”

“还约定着，下次再见面时定要好好比一比骑射，看看她的长进。”

“结果，她却死于了恋人布下的乱箭之阵。”袁氏公子的笑容里藏了些别的情绪，“当然，他也没有成为最后的赢家。”

“这乱世里的英雄太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他也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也许在她死的那一日起，他就注定了不会再走向自己所期望的人生。”袁氏公子笑着，“那条路是正确的，却不是他想要的。”

“他挖了恋人的坟墓，带着恋人的尸骨躲进了灵山，翻遍古书秘籍，终于找到了让她起死回生的方法……”袁氏公子慢慢站起身来，看着男人，露出诡异又冰冷的笑容，“你猜……配方是什么？”

“你……你是……！”林公子终于发现了男人的可怖之处，却觉得喉咙变得闭塞 ，呼吸不畅。

“杜衡一钱，甘松一钱……”袁氏公子后退几步，取出衣袖内细窄的银箭，眯起眼睛，“丁香一钱，沉香一钱，郁金一钱……”

“不……不要……”男人不可置信地吐出几个字，刹那间，银箭从他胸口疾驰透出，将他牢牢钉在了厚重的竹木之上。”

“取一百恶人心头之血，炼之。”

男人头一歪，没了气息。

“进箨分苦节，轻筠抱虛心……”袁基微微欠身，“箨者，竹也，在下……其箨先生。”

袁基放下手中的箭筒，转身看向了竹林深处的坟冢。

那坟是刚刚立的，想到那可怜的阿兰姑娘，袁基不禁又叹了口气。

若不是被极重礼教的林家迫害，又怎么会被逼上悬崖，落得个被心爱之人推下深渊的结局。

而那林家居然还想以她的死做文章，找到返魂香的秘方骗取金银财物……

恶人已死，她的芳魂，也该安息了。他弯腰拔出那银箭，将箭头上滴下的血收集起来。

今夜上巳节……便是返魂之时。

入夜时分，袁基慢慢踱步进了竹林深处的山洞，山洞里别有洞天，地下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密室。密室像是用冰砌成的，温度极低，在山林中却又能保持不化。

而这冰室中间，放着一尊晶莹剔透的棺椁，棺椁旁堆了些花环，红叶，还有竹子编的小小灯笼。

“昨夜睡得可还好？”袁基坐在冰棺椁的一侧，伸手抚上棺椁里的身影。

尸骨的大半部分能看出是你的模样，只剩下一只左手，还是白骨。

他俯下身去，亲吻在你冰凉的鼻尖之上。

“今夜，便收集齐了……”他站起身来，打开棺椁一旁的银色香炉，将手中竹筒里的黑色液体慢慢倒了进去。

还差最后一人。

他慢慢拉开衣袍，露出白洁光滑的胸膛，胸口却是一片斑驳可怖的伤痕。

“返魂无验青烟灭，埋血空生碧草愁……”他将银箭慢慢送入胸口，那不断滑落的液体，滴进了雕刻着繁花的银炉之中。

“人间……地府……”他猛地睁开双眼，唇色苍白，声音却是冷清而坚定，“魂兮——归来！！！”

刹那间，银白色的烟雾在整间冰室之中蔓延开来，伴随着摄人魂魄的香气，穿透了整座灵山，弥漫在乱世人间之中。

“……还好……”他努力拔出箭来，简单处理了一下胸口的伤口。

“我不会睡的，”他俯身趴在你的身边，拉起你的左手，轻轻亲吻着指骨，“我要你再次返回人间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明明身下是冰冷的棺椁，却让他感到了阔别已久的温暖。

“等你醒来……我们去洛阳，看红叶吧。”

他搂着你的脖子，慢慢念着。

“香覆经年火，幡飘后夜风……”

只是他孤身的这些年，茶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正文完

日后谈

“殿下，”像是有人在叫你的名字，“殿下醒醒？”

你睁开眼，看着面前温文尔雅的太仆，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怎么睡着了？”

“定是在下讲的故事让殿下觉得无聊了，”袁基倒了杯香草茶，“殿下可是休息好了？”

你点点头，听故事听到一半睡着可不是什么好事。又抽抽鼻子，“这屋中熏的什么香料？甚是好闻……”

“此香名为……‘归魂’。“他微微笑着，“只怕殿下再多闻闻，魂要被这香勾走了。”

你勾唇一笑，“名字倒是有趣……只是，能勾我魂魄的，怕不是这香……”你站起身来，“还有公务在身，便告辞了。”

他行了礼，看着你离开的背影，片刻后，打开香炉的盖子，将茶水泼在了香炉之上。

“下次殿下再来的时候，要讲个什么……别的故事呢？”

一向聪颖的袁氏长公子，也有了犯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