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还在继续，何爻却是已经牵着江河走远，小狗妖仍忿忿不平地呲牙要上去和诋毁阿爻的人比试，但作为当事人，她反而没什么感觉，只是揉揉江河的脑袋，笑着说：“这些弟子戾气太重，为一点口舌义气就争论不休，卿耀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走出郊外的林子，但尚未来得及走远，何爻忽然感受到熟悉的煞气，丹田里被灵力压制的魔气翻涌，她停下脚步，死死控制着靛青色的瞳仁不被魔气清然。用力推开江河，何爻祭出曜清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安置江河：“去客栈等我，此地忽然有魔物作乱，只怕是人有意为之，应该还有埋伏，太不安全了。”

　　“阿爻.......”仓皇地牵住少女一截雪白的衣袖，江河死死盯着她持剑的模样，月光下，她应该就是江河心中仙人的模样。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也明白，自己留在这反而束缚何爻的手脚，呐呐地开口，江河只能强忍着泪珠不掉下来，哑着嗓子，求着阿爻说：“我在客栈给你煮面吃，卧两个荷包蛋，你一定记得回来吃，好不好？”

　　————

　　何爻赶到时一群弟子已经法力不支，仓皇退却到林子里依旧被魔气追赶侵蚀，她挥剑在身后的弟子周围划出结界，而后调动出全身灵力，直面眼前狰狞的妖兽。

　　蜚乃魔界的灾兽，何爻当初在戚城曾经和谢倾联手收伏过一头，所以凭借过往经验，她剑尖直指蜚额前的第三只眼睛。

　　曜清剑想要调动出何爻全盛时期的威力，就必须解开丹田被魔气侵染的那部分灵力。

　　仅仅思索片刻，何爻就冲破桎梏，靛青色的眼瞳变得暗红，发带被风刃割断，青丝漫舞，冷漠地盯着眼前庞大的妖兽。

　　“是、是魔女......魔.......”

　　身后惊恐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少女只是提剑挡在蜚面前，眼里闪烁着酣战前的兴奋。

　　她歪头一笑，向对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又见面了，蜚，谢谢你给我一个冲破禁锢的理由。”

　　————

　　大病初愈的何爻堪堪斩杀了蜚之后，灵力透支，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没有倒下，回眸望了一眼满眼惊恐的弟子们，本来要说出口的“别怕”，还是咽了回去。

　　雪色的衣袍刮出许多血痕，像一朵艳丽的桃花绽放在雪原之上，骤然有种暴戾的美。

　　弟子们忽而恍神，觉得隐约在何爻身上窥到了谢倾的影子，修真界最负杀名与艳名的血桃花。

当年谢倾屠杀沈林光一族，几近入魔，但最终却因为何瑶师姐一句话，挣扎着仍是稳住了道心。至于何瑶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在修真界一直是个谜团。

　　只可惜，即便没有入魔，谢倾身上的魅妖血统，依然让他的行事作风与修士格格不入。当初何爻没死，尚且有绳子能拴着他，自从何爻去了之后，谢倾整个人都是癫狂躁郁的，唯一守着不滥杀无辜的底线，只怕也是源于天生对于魔族的厌恶，担心自己丧失理智沦为魔物。

　　何爻没有察觉弟子们的失神，浑身疲惫不堪，她用曜清剑撑着身子往林子里走，脚步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真担心啊.......

　　如果昏倒在半路，会让小河担心吧？

　　这样想着，何爻眼前发黑，瘫软身子坠地之前，她失去了意识，但又分明闻见了浓郁而熟悉的花香。

　　小狐狸叼住了走丢的少女。

　　…………

　　何爻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睁眼见到的依然是她从前熟悉的院子和房间，唯有桌案上的书卷泛黄的颜色，昭示着这三年掉入魔窟幻境的时光并不是做梦。

　　被褥上仍残留着谢倾身上的花香，连枕头上都黏着几根他浓黑泛紫的发丝，何爻撑起身子坐在床畔，试着运转了一下灵力，发现依旧虚弱之外，体内的灵气被疏通很多，应该是谢倾趁她昏迷时做的。

　　一股浓烈地想要见到他的冲动忽然拍打在了何爻心头，她还从没有过这种迫切，不由地蹙眉，神色无措迷茫，但行动却诚恳而利落，换好衣服就出门去寻谢倾的踪迹。

　　在卿耀山想找到谢倾并不难，何爻随着一众弟子，很快来到比试台，今日是各大门派弟子的比试大会，听四周的弟子议论，谢倾虽为掌门，但以他的性格，原是不该管这种闲事的，只不过因为这次何瑶师姐也会参加，谢倾担心她受伤，才亲自来监督。

　　又是、又是这个场景吗？

　　安静地埋没在人群中，何爻望着自己在魔窟幻境中经历过无数遍的场景——掉入魔窟，九死一生的大师姐重回卿耀山，看到自己养的小奴如今不仅当上掌门，还和自己妹妹纠缠不清，于是气急攻心，处处与天之骄子谢倾和他的心上人何瑶作对，最终被逼入魔，在仙魔大战时被谢倾的阳春刃斩杀。

　　“阿姐？！”

　　被剑气扫下台却又被谢倾稳妥接住的少女忽然有所感应似地望向何爻所在的位置，眼睛泛红，泪水蕴满，何瑶像只春燕一样朝着何爻扑过来，细瘦的胳膊死死缠住了她。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阿姐，我能感应到你在我身上设的同心咒，它还没有消失，所以你一定没死。”

　　多善良的女孩。

　　何爻这样想着，发现自己仍旧恨不起何瑶，她的妹妹， 不过是一只柔弱无能的兔子罢了。

　　兔子有什么可恨的，真正会杀人的是她养的狐狸。

　　眨眼间谢倾就从台上飞掠到何爻身边，她堪堪收回手，从何瑶身上撤掉了同心诀，看着满目戾气愤懑的艳丽青年，她摊开手笑着说：“没有伤害她，如今我的灵力并不如何瑶。”

　　“姐姐？”

　　“阿爻？？！”

　　面前的两个人似乎都被何爻异常的话语惊到，惊诧地望着她，还掺杂着委屈与不解，都伸出手要牵她的衣袖。

　　“没什么，我有事下山一趟。”

　　失望来的很突然，何爻甚至没有心力去搞清楚谢倾和何瑶之间的感情经历，她只觉得很累，在魔窟里被杀了三百一十一回的疲惫铺天盖地地压倒了她。

　　何爻现在只想吃一碗汤面，要卧两个荷包蛋。

　　少女雪色的衣袖在谢倾指尖溜走，他盯着她转身的动作，模模糊糊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天堑横亘在他们之间。

　　但谢倾又变了什么？他杀沈林光，因为沈林光算计了阿爻。他没有杀何瑶，因为她身上有阿爻的同心诀，同心诀的感应告知着他在这世上某一处，阿爻还活着。

　　所以谢倾能活下去，因为活下去就能找到阿爻。

　　三天前感受到曜清剑的剑气，谢倾从密室疯了一样赶到山脚，最终接住了昏迷的阿爻。他抱着她消瘦的身子，少女梦中都紧蹙的眉头让谢倾的心也被拧了一把。

　　腹中感应到何爻气息的灵胎也隐隐作痛起来，谢倾额角滑落一大颗一大颗汗珠，唇角勾着疯狂而肆意的笑，泪水却渐渐盈满眼睫。

　　魅族无论男女，只要动心，便在情爱之中，极易受孕。谢倾这一胎是在何爻失踪之前怀上的，因为后来没有母亲气息的滋养，以及谢倾心神动荡的缘故，始终没得到滋养，近乎是停止了生长，宛如一个死胎坠在谢倾腹中。

　　如今胎像渐稳，谢倾摩挲着肚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和阿爻开口了。

　　她会觉得恶心吗？一个魅奴，一个男子，也痴心妄想要拥有她的血脉。

　　思虑渐重，谢倾只敢拖着身子，在阿爻昏迷时，攥着她的手伸进自己的里衣，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他悄声地，骗肚子里的孩子，也骗自己说：“宝宝乖，阿娘很喜欢你，要平平安安地出来和阿娘见面啊。”

　　没有人会忤逆何爻的决定，也没有人会改变何爻的决定，即使如今她虚弱同凡人一般，需要步行下山，谢倾与何瑶仍旧会毫不犹豫地跟随在她身后。

　　只是何爻似乎并不在意，她习惯了被跟随，习惯了挡在所有人面前，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依然如此。

　　走到卿耀山山脚，何爻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刚靠近城门，浓郁的魔气就刺激得她体内煞气翻涌，一时之间眼瞳中眸色几番变化，身后谢倾察觉不对，猛地攥住何爻的手腕输送灵气，这才帮她勉强稳住神智。

　　“多谢。”

　　语气平静，抽回手后何爻没有迟疑，甚至不曾抬眼看过满脸担忧的谢倾，匆匆朝客栈走去，一路房屋狼藉，砖瓦破裂，还有几具魔物尸体横亘在街上。

　　何瑶不知阿姐忧心什么，只当她不忍见这生灵涂炭之景，便轻声开口劝慰道：“此番各仙门子弟齐聚卿耀山比试，山下魔物作乱，乃是被灵气引诱而来，诛杀魔物这一环也是比试的内容，阿姐不必担心，只有人来收拾残局。”

　　“所以你们比试，就是拿凡人的命作为仙途中的阶梯吗？！”

　　何爻很少有如此波动的情绪，心底的煞气翻涌，澄澈的道心也因为幻境画面的冲击而逐渐染红。她知道自己是入魔的前兆，死死克制着，甩开身后的两个人朝前走去。

　　跟在何爻身后的谢倾小腹刺痛，何爻的气息变得陌生起来，她心底有什么东西变了，他能感受的出来，远远地被她拉下，谢倾撑着墙壁，强忍着腹内灵胎的异常，面色惨白地压抑许久，直到发丝都被汗水浸湿，这才缓缓起身，想也没想就循着何爻的气息找了上去。

　　他对何爻的喜欢是没有概念的，不是喜欢什么样的何爻，是何爻怎么他都喜欢，重点她要是何爻。

　　所以即使变了，但她是何爻，他就爱她，一如既往甚至逐渐加深经年累月地爱。

　　客栈有魔族的痕迹，座椅破裂，之前笑着向何爻讨铜板的店小二倒在楼梯口，腹部被魔族撕开，血和肠子流了一地，眼睛死死睁着，盯着门口的方向。

　　刚走到门边，何爻忽然就停住了，定定地站着，她始终没有迈进去。

　　这里没有江河的气息，只有两种可能，他死了，身死魂散。

　　或者他逃了出去，远远地。

　　但江河是小狗啊，何爻绝望地想着，小狗永远不会丢下他的好朋友自己逃跑。

　　巧的是这时，一队清理战场的卿耀山弟子走过来，远远地看见了何瑶还有面色惨白的谢倾，忙行礼问好，弟子身后还扯着一串被缚妖鞭拴在一起的妖魔。

　　谢倾和何瑶没有理会，但他们前面一直背对着弟子们的少女却转身了。

　　靛青色的眼瞳一瞬间变得暗红，四周烈风骤起，她的面容死一般平静，但血红的纹路顺着少女雪白的脖颈朝向蔓延，一直到她的眼尾，开出一朵朵诡艳的荆棘花。

　　“阿爻！！！”

　　腹部几乎被撕碎一般疼痛，谢倾脱力跌到在地，声音嘶哑地喊着何爻的名字，身下也溢出一片血红。

　　但他的声音几乎被烈风撕碎，何爻始终没有回头，她的目光落下缚妖索上妖丹碎裂的少年身上，指尖动了动，曜清剑应识而动，只眨眼间，便将废掉了那些惊恐地喊着她魔女的弟子们的修为。

　　沦为凡人使得这些修士们抵挡不住烈风，被狼狈地掀翻，何爻踩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到江河面前。

　　小狗撑着最后一口气，见到了他的好朋友，黑润润的眼瞳依旧明亮可爱，他最后捧住阿爻的脸，目光落在少女唇上，却最终只是伸手将她的唇角撑起笑容的弧度。

　　“要开心，阿爻，这是我许的心愿.......”

　　“我知道，我们阿爻是仙人，一定会替我实现的，对吧？”

　　唇角的弧度消失，阿爻抱着少年冷掉的尸体，怔怔地坐着，知道谢倾身后拖着血痕朝她爬过来时，她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天幕变得血红，骤然爆发的魔气将在场修为低微的弟子震得丹田尽碎，谢倾身下血流更急，但仍死死攥着阿爻的衣角。

　　“阿爻、阿爻、你看我，看看我，我们的孩子.......阿爻，好疼啊，孩子、孩子和我都好疼......”

　　雪色的衣袖轻飘飘地割断，何爻目光空洞，拢着江河最后一点神识，踩过满地的血离开。

　　“丢、丢下我吗？”

　　怔怔地望着天际，泪珠湮没进发丝，浑身是血的小狐狸无解地问他的主人。

　　“为什么被舍弃的是我呀，阿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