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广陵的夜,难得如此寂静。
“楼主,他就在前面的庙里。”
你默默收紧了手指,“知道了。”
“需要属下一并前去吗?”蛾使有些担心你的安全。
你摇摇头,“你先回楼里。”
今夜,你也许会露出不想被别人看见……甚至自己都不想面对的脆弱的一面。
还是不要在属下面前丢人的好。
你沿着小路慢慢朝前方走去,正如蜂使所说,小路尽头立着一所四面透风的破庙,庙外几乎要被杂草淹没了,一阵风吹过,挂起了破庙周围挂着的五色幡旗,那旗已经被挂出一道一道的破痕,伴随着夜风舞动,气氛诡谲,十分灵异,称得周围的荒凉之景又破败了许多。
……得亏他能躲到这地方啊。
也不觉得害怕了吗?
他小时候明明最怕这些鬼怪之物,隐鸢阁围坐在一起讲鬼故事的时候,他总是捂着耳朵,往你和史子渺身后躲着。
大家那时都笑话他,隐鸢阁乃修仙正道之所,弟子若怕了鬼怪之说,岂不是成了本末倒置。
但你总是护在他身前,“师兄,我们讲个别的故事吧。”
史子渺也拉住他的手,“别吓唬我们孩子了,辩儿,吃不吃糖糕?”
他揉了揉泪汪汪兔子一般红的眼睛,”嗯。“
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你护着他的时候,从未想过他尊贵的身份,而是属于孩子的使命感作祟,把他当成你逞英雄的对象罢了。
也许就是这样的的想法,才让你输的一败涂地。
你抬头看着今夜明亮的月光,不知怎的,迈出的脚步有些犹豫了。
你想起白日里相遇时,他那谈笑自若的模样,他对着你那番侃侃而谈,那样的神采飞扬,是你从未见过的,他的样子。
原来……一向落魄的天子,一向阴郁的竹马,你的爱人,也有这么意气风发的时候。
你自是气他装作对面不相识的模样。他如何能在你面前找这样的借口?莫说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是他的骨肉被揉碎了,重塑了,茫茫人海之中,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哪怕只是他擦过你身侧留下的一阵风,你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因为你们相识得太久,太久,久到你几乎忘记了年岁的长短,只是把他的存在当作竹马的理所当然,或者……
那早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
他离开时,那是刮骨刓心之痛,是灵魂缺失了一角,即便是活着,也只是不完整的活着。
作为广陵王,你活的很好。可作为这个世界上对他倾注了所有思念的人来说,你便只是活着而已。
直到,他的心纸君动了动。
直到……
你不愿再去想白日相见时的场景,那对于你来说已经不是惊喜,而是他用尽全力想把你推开的失望。
不过,你并不是个束手就擒的性格。
你要的东西,你必得之。
想到这里,你仿佛鼓足勇气,走上前,推开了破庙的门。
破庙内,不出所料,也是一片萧条,庙里的观音像是木头制的,除了被蛀虫啃噬得看不出来完整样子的部分,其余地方都被饥民想法设法弄了下来。
乱世灾荒之中,人们早已没了对神明的敬畏,比起摆在此处供人祈祷敬仰,还不如当一顿口粮来得现实。
而这木头菩萨,偏偏头部被留了下来,蛀虫把它的眼睛蛀出了深不见底的洞,它就这样用空洞的眼睛看着你,你却未觉得可怖,倒是品味出些许慈悲与怜悯。
你转过身,看见他坐在角落里,对着墙上画着的图案念念有词着。
他披散着头发,穿着长长的黑袍,倒真有那么几分道士的模样。
你便突然想起,幼时你们在一起玩耍,他便也会像这样,将长长的床帘裹在身上,手中执着细长的木棍,嘴里念念有词,揺头晃脑着。
你抽了抽嘴角,小小的手在他头上一拍,“喂,干什么呢?”
他讳莫如深地看着你,“贫道正在布法……”
你便大惊失色,一把把他拽下来,在他耳边嘘了一声,小声道:“你疯啦,要让师尊和史君听到,非得打你屁股不可。”
他却是满不在乎,“怎么,你不喜欢吗?”
你犹豫着开了口,“你是皇子,怎么能……”说着,你又说不下去了,你看见了他眼中的寂寞与失落。
无人在意的皇子……将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你为什么要扮成道士啊?”你问着。
“因为他们很厉害啊,”小小的皇子瞬时答道:“既不用吃饭,又会法术……”
你翻了个白眼,“师尊也行。”
他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你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将他的“斗篷”摘了下来,“今晚想来不会打雷了。”
你知道,他只是太害怕了,才急于给自己找一个容身之所。
“……真的吗?”他抬起眼看着你。
你点点头,“嗯!所以,不用当道士也没事的!”你把床帘丢在一旁,拉住他的手,“有我在这里呢,你别害怕。”
“就算打雷下雨,我也会陪着你的。”
是的,这世间不需要什么坑蒙拐骗的道士,有你,便够了。
当时的你是这样坚定的想着,当时的他呢……
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你想到了他当时看向你的双眸,那是孩子的眼睛,却沾染上了许多与年龄不符的愁苦。
而在你承诺的那一刻,他仿佛终于能松了口气,紧紧拉住你的手,“嗯!”
你又朝那个萎缩在寺庙角落的身影走了一步,喉咙有些哽咽。
是你做的不够好吗?
那夜明明已替他脱掉的“斗篷”,如今却牢牢裹着他的身躯。仿佛长在他身上一般严丝合缝,却牢牢掐着你的喉咙,让你喘不过气来。
“……广陵王?”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眯起眼睛,“……殿下怎么来了?”
你深吸一口气,走到他的面前,席地而坐,“本王有事,想问问道长。”
既然要演,那便演吧。就像小时候过家家一般。
“……哦?”他挂上一抹熟悉的笑容,“深夜前来,怕是找贫道有急事了。”他掰了面前碗中的半块馒头递给你,“道场清贫,也没有什么好酒好菜来招待广陵王,还请殿下见谅了。”
你牢牢盯着他的双眼,妄图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什么,他却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望着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又看向手中那半块馒头,他虽是傀儡天子,但从小到大也没有过过饥馑不足的日子,反倒是在宫里挑剔的很,菜里多放了一丝油脂都要大发雷霆。
而如今,他笑着递给你半块已经发霉了的馒头。
你知道,他自由了,他过上了他想要的日子,再也不是那个被人操纵,朝不保夕的傀儡。
他如今生活的地方,才算是人间。
你应该替他感到高兴,可此时此刻,你却只剩下了心疼。
“……道长近日……”你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过的可还好?”
他眨眨眼睛,“哦?广陵王这么问,倒像是故人之词了。”
你微微笑着,看着手上那半块馒头,“我倒是觉得道长很亲切,怕是道长……”你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不愿把我当故人。”
“我思故人,实获我心……”他弯了眼角,“今日贫道既有缘与广陵王相遇,月上中天时再次相逢,也算的是故人了。”
“本王倒真有一位思念已久的故人,”你从袖中掏出一罐红蓼酒,“今夜本是来见他的,可他却不愿见我。”说着,你将酒倒进他面前的破碗里,“倒是这酒,便宜道长了。”
看着那酒,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却又挂上笑意,“那贫道便是沾沾这位故人的光吧。”说着,伸出手去拿碗,你却拦住了他。
“道长可知,这世间悲怆之事许多,而其中之一……”你的声音变得很轻,“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殿下可是有了挂念的君子?”刘辩坐直了身体,视线也落在那酒之上,“只是故人不可见……人难再得始为佳。”
你没有作声,递给他那破碗,倒是自己,把那酒罐里的酒一饮而尽。
“今夜的月亮,很漂亮。”你靠在破庙的墙上,顺着那漏洞的天井,静谧的月光洒在你二人身上。
“月如悬弓,少雨多风,”他在你身侧,像是微微侧过身,视线短暂落在你的眉宇之间,“月如仰瓦,不求自下。”
看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你大概……不会再怕雷雨了吧。”你喃喃念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他的人生,从此以后都是康庄大道。是自由的,抛弃了所有不自由之后的重生,让他整个人都发出光芒来。
只是……他也许不再需要你了。
难合亦难分,易亲亦易散。也许,你们走到了终局时分。
只是你已头晕到无法思考,只能下意识靠着离自己最近的人,闭上了眼睛。
“……怎么发起热了。”
额上抚上了谁带着凉意的手,你听见那个人无奈又焦急的语气,却只能交给自己的直觉。
你不想对着他撒娇,只是此时此刻,委屈的心情占据了上风。
喂,你这家伙怕不是都忘了,小时候生病时,都是我拉着你的手的。
你听到窸窣的声响,额头上冰凉舒适的触感,然后是……仿佛犹豫了很久才拉住你的手。
“你啊……”
你听到他轻声的叹息,却都消散在了梦里。
这是一个很好,很长的梦。
男人伸手搂住你的脖颈,“我的广陵王在读什么呢?”
你把手中的竹简往他头上一砸,“陛下,偷袭可不是好习惯。”
他呲牙咧嘴地揉揉脑门,“怎和小时候一样暴力……就不能对我温柔些。”
你推他出门,“好了好了,走吧,今天公务还有许多呢。”
所以,他没有看见你在读诗经,没有看到你读到那一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宫内供奉的观音双手合十,慈眉善目,不食人间烟火。
那观音是玉做的,被金碧辉煌的宫殿照耀着,散发着莹润的美丽光彩。
你在清晨的鸟鸣声之中慢慢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庙里,身下铺着厚厚的干净清爽的干草。
他……已经走了吗?
嘴里还有些苦涩的草药味道,身子却已经是清爽了很多。
“楼主!楼主你在吗?!”
你撑着脑袋站了起来,“我在这里。”
蛾使循声找了过来,看见你的时候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吓死了……幸好楼主你没事,不然我怎么给小麻雀交代……”
在蛾使唠唠叨叨的声音中,你转过头,看着昨夜你和他似乎倚靠过的角落,半个馒头还在,那装着红蓼酒的罐子却是消失了。
不远处,被虫蛀的观音头还放着,却是被摆正着。
“走吧。”不知为何,你心中多了许多轻松,像是放下心来,拉着蛾使,朝着绣衣楼的方向赶了回去。
破庙不远处村落的屋顶之上,一个黑色的人影支着下巴,把玩着手中的酒罐,嘴里念念有词。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國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看向你离开的方向,又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只是那小小的酒罐,被他珍藏在怀中,贴近胸口之处。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他想着,再与你相见时,定是同今日一般的好日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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