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场噩梦。
又或是一场噩梦的开端。
医生的嘴巴在他面前一开一合,可盛阳一句也听不懂:“你说什么?”
“截肢!”医生的语速很快,因同样的话已经重复了三遍而提高了音量,“简单来说就是车祸导致患者双腿发生了十分严重的粉碎性骨折,伴有血管破裂和神经损伤,基本已经无法修复或再建,且患者失血过多,已经休克,截肢是目前最好的保住生命的办法!”
截肢,保命。
盛阳的脑子里终于接收到了这两个信息,他一把拉住了医生的手:“救救他!你们救救他!不截肢!不能截肢!他跳街舞的!怎么能截肢!他……”
“我怎么跟你说不清楚呢?”时间紧迫,医生也逐渐失去了耐心,“你们还有没有其他家属?换个能做决定的来签字!再拖一会儿患者命都要没了!”
没命。
不!不能没命!
盛阳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几乎要跪在地上:“救他!先救他!保住他的命……”
“患者已经在接受抢救了,需要家属的签字才能进行截肢手术,他情况真的很危急,希望你们不要再耽误——”
“签!”盛阳打断了医生,用手背抹了下眼泪,“我签!”
“来这边我跟你讲一下术中和术后可能出现的并发症,以及这些并发症可能引起的后果——”
“我签!你们快去救人!救救他!一定要救他!”盛阳再次打断了医生,抓起签字笔就往手术同意书的最后一页翻。
“这些风险我们都要跟你交代到的。”医生伸手捂住家属签字栏,快速简略地把几条重点知情同意项目讲了一遍,“你是患者什么人?”
“朋友……”
“让他家属来!直系亲属!”
医生说着就要抽走手术同意书,盛阳一把按住,这薄薄的几页纸像是陈烁脆弱的生命,他说成什么也不能放手:“男朋友!我是他男朋友!他没有别的家属了!我来签字!我能承担一切后果!”
盛阳把医生的手推开,哆哆嗦嗦却又坚定地在家属签字栏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后面的与患者关系一栏上,他写上了:爱人。
医生收走同意书,转身就往手术室走,盛阳拉住他的胳膊:“救救他!求求你们……”
医生拍了拍盛阳的手背,神色有些悲悯:“我们会尽力的。”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
一场无休止的噩梦。
手术室的灯灭了,盛阳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冲了过去。
门开了,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的陈烁被推了出来,盛阳捂着嘴巴,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空的,陈烁的大腿中部以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大腿中部以下,是空的。
盛阳跪在地上,手紧紧地抓着平板床的边缘,张着嘴,无声却又剧烈地哭泣。
陈烁活着。
可是,爱跑爱跳刚刚加入街舞俱乐部的陈烁,永远的失去了他的双腿。
“来家属让一下,患者现在失血过多,情况还不稳定,需要转ICU观察,你们等下先去办住院手续吧!”三四个医护人员推着床往电梯口的方向走,盛阳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跪在了地上,手还抓着平板床的边缘,被拖着在地上滑了一米远。
“停一下停一下!”一个护士扶起盛阳,环视了一圈,终于发现在一旁看着的人没一个上前的,看样子不像同一家的人,“你们其他家属呢?”
盛阳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来:“没有其他家属,需要办什么手续,我去办。”
陈烁活着。
起码,陈烁还活着。
“6床陈烁家属?”
“我在!”
“进来吧,右手边墙上盒子里有鞋套和帽子,10分钟的时间,不要大声说话和喧闹。”
盛阳套上一次性的帽子和鞋套,跟着护士往里走:“他醒了吗?”
“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有意识,可以听到你说话。”
“哦……”盛阳搓了搓衣角,有点不敢迈步子。
护士很理解地停下来等他:“其实这种时候患者在这里是最好的,能得到二十四小时的监护,而且对他本人和你们家属也是一个缓冲,不然他醒来发现自己的腿没了,再看到你们可能会更难受。”
心脏疼得受不了,盛阳张了几次嘴才能发出声音:“可是他醒来发现自己的腿没了,身边都是陌生人,会害怕的啊……”
护士一时无话,等盛阳跟上来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会照顾好他的,那边,6床,你过去吧,轻一点。”
“谢谢你。”盛阳吸了口气,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陈烁脸上扣着呼吸机的面罩,身上插着许多管子,脸和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过了,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眼睛闭着,又没完全闭上,能看到长睫毛覆盖下的一点黑色眼珠。
“陈烁?”盛阳小心翼翼地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想叫醒他,又怕惊到他。
陈烁眼皮下的眼球似乎转动了一下,盛阳想去拉他的手,可陈烁的手背上插着输液的套管,手指是套着血氧监护仪,盛阳不敢动他,俯身趴在陈烁的床边,额头贴着他肩膀:“陈烁……你疼不疼啊?别怕,我陪着你……”
眼泪顺着眼角流下,顺着鬓角,流到了耳朵里,越积越多,盛阳转过脸,在陈烁身下铺着的大号毛巾垫下蹭了蹭:“陈烁,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今天生日呢,想听你跟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眼泪又开始流,似乎无休无止。
“陈烁……”
“陈烁你怕不怕?我好像,有点怕……”
“陈烁你醒来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陈烁……”
盛阳把脸埋在毛巾垫上,声音很轻很轻,然后他听到一声更轻的:“阳阳……别怕……”
盛阳屏住呼吸,慢慢地抬起头。
陈烁有些失神的眼睛正在努力聚焦,流连在他的脸上,脖子上。
“阳阳……”陈烁的声音微弱又沙哑,费力地把手抬起了几公分,“疼……吗?”
那些被林森咬出来的,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处理的,他早已感觉不到存在的伤口,忽然灼烧一样地疼起来。
盛阳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用力克制住自己不要扑向陈烁:“陈烁……呜……陈烁……”
“阳阳……别哭……”
“陈烁……”
“陈烁……”
“陈烁……”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
一场偶尔温暖却又无比残酷的噩梦。
ICU病房每天只有一次探视的机会,每次最多20分钟。
盛阳刚才在里面哭了10分钟后,被护士客气地请了出去,临走之前,陈烁费了很大的劲对护士说了一句于他而言很长很长的话:“他脸上……还有……脖子上的……伤口,麻烦你们……帮他……处理……一下……”
盛阳死死地捂住嘴巴,才让自己没有当场放声大哭。
嘴巴和脖子上的伤口被涂上了碘伏,虽然护士涂抹时尽量避开了唇缝,但又辣又苦又刺激的味道还是渗透了盛阳的整个口腔。
“小伙子,吃饭吗?我看你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我这儿有包子和豆浆,你吃点儿吧。”
旁边有人跟他说话,盛阳反应迟钝地盯了她半天,才说:“不用了,谢谢阿姨,我不饿。”
“吃点儿吧,不然把自己熬垮了,还怎么照顾家人啊?”阿姨不由分说把吃的塞到盛阳手里,“里面是你什么人啊,父母?”
盛阳被动地把塑料袋握在手里:“是我……我爱人。”
到了生死攸关,需要签字的这一刻,他才发现,朋友两个字有多轻,轻到不足以替陈烁的人生做决定。
“这么早就结婚了啊?”阿姨打量了盛阳一眼,开始剥鸡蛋,“难得啊,现在还有这么有心有责任感的小伙子……里面是我姑娘,刚结婚,工程师,在工地上出事之后我姑爷来看过一回就没再来过了……来,吃个鸡蛋。”
盛阳没有拒绝,因为拒绝需要说话,而他现在不想说话。
他接过鸡蛋,小小地咬了一口,蛋白和碘伏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他有点想吐。
他忍住了。
阿姨又在他身边絮絮地说着什么,盛阳应着,但应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你这样,她父母是欣慰了,你父母该多心疼啊……诶,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找你啊?有人替你的话你就回去休息一会儿啊,这么熬身体受不住的!”
盛阳木然地望过去,然后猛地站了起来,神色也一下子变得锐利。
是林森。
“这些东西就别吃了吧,都凉了,伤胃。”林森伸手要去拿盛阳手里的塑料袋,被对方退后一步躲开了,他的手悬空了一会儿,又把自己手里的咖啡杯递过去,“喝点热的暖一下胃吧,放心,我还不至于在这里对你下毒。”
如果不是对方衬衣衣领下那道若隐若现的紫红痕迹,盛阳几乎要以为今天关于林森的记忆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幻觉了。他蹙起眉:“你来干什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早上走得急,把包落在我家里了。”林森摸了摸身上,似乎刚发现一般,“啊,大概是落车上了,我等下去给你拿。”
他脸上和脖子上有伤,林森脖子上有掐痕,盛阳不知道林森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跟他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盛阳盯着林森,又问了一遍。
林森叹了口气,有点无奈:“你之前换手机的时候让我帮你迁移数据,ID和密码我都知道啊。”
安全通道里很阴冷,可也比不上盛阳心底的寒意,无论是登录他的ID的查找iphone,还是在他手机里植入了什么软件,林森肯定不是第一次监控他了。
盛阳又后退了一步:“包你拿给我,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不报警是我对你最后的仁至义尽。”
“阳阳,你差点要了我的命,可我从没想过报警。”
“所以呢,你需要我谢谢你吗?很抱歉,你不配。”
“我不是这个意思,阳阳,我们在一起三年了,这三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是有数的……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但是我可以等你。”
“等我什么?”
“等陈烁脱离危险期,等你有心思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
“你怎么知道陈烁的事?!”
“阳阳你别急,你在这里一下午没有移动,我很担心,当然要查一下今天的入院记录。”
手眼通天。林森永远有本事把监控和滥用特权说成是关心。
但盛阳已经无所谓了:“我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我再重复一遍,把我的包拿给我,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或者你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林森,我们分手了,以后不做朋友,也不要再见。”
“不要在低潮和情绪不稳的时候做决定,阳阳。”林森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给盛阳,“陈烁现在应该很需要钱,交通肇事的理赔一般要到出院时才能结算,这个卡你先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生日。
如果他没有约陈烁过这个生日,没有因为约了陈烁伤害了林森而去找林森补偿,没有撞见林森出轨,没有跟林森发生争执差点失手将他勒死,没有慌不择路地跑出去给陈烁打那个电话……
盛阳的心被绞得很疼,疼得他胃底都抽搐着想吐,他掐着手指,看向林森。
“林森,我很冷静也很清醒,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清醒过。”
“有一点你说的没错,撞见你出轨我的确没有难过也没有生气,甚至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终于抓到了你的错处,终于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跟你分手。”
“我的确不喜欢你,或者说,不够喜欢你。”
“从这一点来说是我亏欠你,但我不打算道歉,因为你不配。”
“不报警算是我还了你这三年来的照顾,当然,如果你想报警,我也奉陪到底。”
“卡你拿回去,我有手有脚,实在不济,我还有父母,不需要你的接济。”
那张送不出去的银行卡悬在半空中,有些可笑,这份可笑让林森有些恼羞成怒:“阳阳你清醒一点好不好?陈烁他已经残废了!是个这辈子都站不起来的废人了!”
“那又怎样?”盛阳的脸色苍白,眼睛却很亮,“陈烁他即便没有双腿,也能站得很直,也比你高大得多!”
“这辈子我都陪着他。”盛阳笑了,笑得很温柔,“我陪着他,再不许任何人欺负他。”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
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那么,抓住我的手吧,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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