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十五便是过完了新春，但于铜雀台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年节，更不分什么春秋，只有日复一日枯藤老树昏鸦般的日子磨灭人的年华。

　　肖战最近总觉得不踏实。王一博留在兔子灯上的那句话令他心惊，他早该知道，王一博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他是蛰伏的孤狼，一旦抓住机会必会狠狠咬断敌人的咽喉。

　　但他从不知道王一博究竟要做什么，他对王一博的了解累积在零零散散的相顾无言中，在沉默而激烈的性爱中，在偷来的若有若无的亲昵中，在欲语还休的情愫中……唯独不在两情相悦的爱意中。

　　肖战又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如同为家族进宫为妃时那样，如同因国运入敌国为禁脔时那样。

　　他晓不得，也什么都做不了。

　　“命运时常飘零如残叶，倒叫人学着随风起云涌，随遇而安。”这还是他曾对王一博说过的话，彼时王一博只是不说话，可他知道，王一博在笑他，笑他强作镇定，强说淡然。

　　冬夜风硬，打更的小太监免不得要裹紧衣服抖三抖。谁不知道这铜雀台冷寂，只有他这样的低等奴才才会过来这边当差。

　　风吹地面的雪似乎都有声音，小太监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雪白的身影。

　　“鬼……”

　　肖战觉得好笑，原来住在铜雀台的人都会被认成鬼吗？

　　“我是人，不是鬼，不必怕。”他往前走了两步。

　　那小太监似乎真被吓到了，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才颤声道：“你……你是肖美人？”

　　听说过皇上平昌国时虏回一位昌国帝妃纳入后宫，就住在铜雀台。

　　小太监看着肖战一袭白衣，在夜色里像白雪修炼成型，又像仙子贬谪下凡。若真是这样的人，难怪皇上会不忍其身死了。

　　小太监颤巍巍地爬起来，给肖战行了个礼：“奴才见过肖美人。”

　　“不必。”肖战不愿听他这样叫自己，只是问，“你可知重华殿在哪个方向？”

　　“重华殿？！”小太监小声惊呼，又立马闭嘴，只是摇头。

　　肖战心知自己这样随意问人冒了极大的风险，可他在深宫中举目无人，王一博不主动找他，他竟连半点法子都没有。

　　这是下下之策，可肖战不得不走。而这小太监的神色反应分明告诉肖战：他猜对了。

　　王一博出事了。

　　正待肖战稳住心神想再问时，那小太监身子一软，竟直接倒在了地上。

　　“属下徐勉，见过公子。”借着月色，肖战看清了，那小太监身后躬身行礼的人分明是那日送灯的侍卫。

　　“可是殿下出事了？”肖战来不及寒暄，张口便是王一博，徐勉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头答道：“殿下确实遇到些麻烦，不过现下并无大碍，请公子放心。”

　　徐勉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倒是公子今日甚险，幸亏轮岗禁卫尚未到铜雀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低头去看地上昏迷的小太监，肖战刚要张口徐勉便说：“公子放心，他只是暂时晕了，属下将他拖去无人处，等他醒来，就不会记得今日见过公子的事了。”

　　肖战看着徐勉将人带离了铜雀台，不多时又返回来，他问：“是殿下让你来见我？”

　　徐勉笑了笑，“是，殿下让属下来看看公子，嘱咐了若公子生活如常，就要属下不要打扰；若公子担心，要属下宽慰一二。”

　　“他怎知我是不是担心？”肖战话一出口便后悔——如此不讲道理的话，不想他说的。

　　可徐勉神色不变，只是说：“属下这不就已经知道了，公子担心殿下，记挂殿下。”

　　夜风吹来，肖战打了个寒噤，转身往门里走去，徐勉跟在后面，悄无声息的关了门。

　　下雪了，雪地上有过的脚印，不一会儿就没了痕迹。

　　肖战进了正殿，点了灯，坐在最上头椅子上的样子又是淡漠的了，莫名让徐勉觉得生畏。

　　他说：“他让你跟我说什么？”

　　徐勉摇头，“殿下只让我来看看公子，没有什么话要带。”

　　肖战点点头，“好，那我来问你，你如实说就好，可否？”

　　“公子只管问，但若涉及殿下安危，恕属下不能作答。”

　　“他是否已经启程前往宁古？”

　　“未曾启程，殿下如今仍在重华殿。”

　　“何时启程？”

　　“尚未定论。”

　　肖战蓦地起身，几步走到徐勉面前。即便是急狠了，他也仍是世家子的姿态，语气焦急，但仍旧未做高声语：“十五那晚，殿下出事了，对吗？他做什么了，请你告诉我。”

　　肖战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插手王一博的事情，命令王一博的下属，他只是想知道，王一博到底怎么样了。

　　徐勉看着那双眼睛，写着以担忧为名的情意，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给陛下下毒不成，现在软禁于重华殿。”

　　“下毒？！”肖战一把抓住徐勉，“他为什么要给昭文帝下毒？他疯了不成？！”

　　徐勉连忙扶住肖战，肖战深深呼吸几下，突然抬眼看着徐勉：“既然他给皇帝下毒败露，意图弑君，罪无可恕，就算不立即处死也要下天牢的，怎么会只将他软禁于重华殿？”

　　肖战定定地看着徐勉，“他早就算好了，皇帝杀不了他。”

　　徐勉眼中流露出赞赏，他扶肖战坐好，躬身答道：“公子猜的不错，殿下确有万全之策。”

　　他四下看看，低声道：“褚兰使者不日将入央都朝见，殿下是褚兰王族与大宥皇室的血脉，身份特殊，关乎两国邦交。”

　　徐勉只将话说到这里，肖战便已了然。王一博是褚兰公主唯一的血脉，是琰妃去世后大宥与褚兰唯一的姻亲联系，褚兰二十年未入朝觐见，此次朝见大宥必会极尽重视，王一博一定要全须全尾的出现在国宴上。

　　可肖战不信，不信昭文帝会如此轻易放过王一博。

　　“我要见他。”他看着徐勉，重复道，“我要见他。”

　　为着兔子灯上未写完的诗，为着那身没做完的寝衣，为着……自己从未说出口的情意。

　　“我要见他，请你帮帮我。”

　　徐勉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只能有一个时辰，公子…”

　　“一个时辰够了。”肖战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徐勉看着他，终于背对着他蹲下，“委屈公子，深宫难行，我只能背着您以轻功入重华殿。”

　　“多谢。”肖战简短道谢，轻轻趴在徐勉背上。夜色如墨，徐勉几个起落，隐在夜色中了。

　　寒夜的风不是空口说的，肖战为方便隐匿穿得单薄，不一会儿便冻得打寒战。徐勉低声道：“还请公子忍一忍，就快到了。”

　　“无妨。”肖战轻声答，他只想快点见到王一博，只是吹些风，不算什么。

　　这是肖战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俯瞰大宥皇宫，原来天下共主的宫宇比他想象的更大，超出昌国几倍。昭文帝为彰显功绩，大兴土木，宥宫极尽奢华，每块琉璃瓦都在夜光下熠熠生辉。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①

　　“公子说什么？”徐勉只能听到肖战低声念了几句什么，未听真切，微微侧头询问，肖战只是摇头，“没什么，触景生情，想起些古句罢了。”

　　只是不知这宥皇宫与始皇的阿房宫相比，哪一处更为雄伟壮观。

　　“公子，咱们快到了。”

　　肖战往下看去，之间深宫高墙的一角，一处飞檐处孤零零只有一处宫殿，朱墙黄瓦，再普通不过，说是个寻常宫苑也就罢了，绝不像是住过宠妃又住了皇子的地方。

　　重华殿。

　　“永阜凄凉成永夜，重华萧瑟见重闱。”②

　　 徐勉带着肖战落于重华殿西南角，重华殿如今加了许多禁军看守，西南角临湖，是以守卫少些。

　　肖战看着外面成队的禁军，低声问，“要如何进去？”

　　徐勉向他比了个手势，轻手轻脚地带他来到角落湖边一处乱石堆积的地方，由于几乎无人造访，打理的人也惫懒，便是一处天然避人眼线的地方。

　　徐勉动手搬开周遭的石头，手伸进草丛按了几下，在肖战眼前，一个暗道便隐在草皮之下。

　　“委屈公子，请。”徐勉向他点点头，肖战矮身便钻入了暗道。

　　暗道内竟不像肖战想象地那般漆黑一片、坑洼难走，路修的平整，上下有台阶，墙壁上不知零散镶嵌了什么，左右能让人看清，不至于摸黑前行。

　　“这地道是殿下早就准备了的，从前去公子那边多也是走这里的。”徐勉看出肖战疑惑，主动开口道。“殿下心中有丘壑，许多东西，总是未雨绸缪。”

　　“怕是不这样，他也活不到如今。”肖战淡声道，心中却略微有些酸涩，脚步上又加快了些。

　　暗道直通王一博寝殿，快到时，徐勉示意肖战在后面稍等，自己先打开暗道口些许缝隙，确认无碍方才打开暗道门——竟是寝殿屏风后的一个暗橱内。

　　徐勉推开暗橱门，一股奇异的草药香扑鼻而来，肖战不禁皱了眉——不像是寝殿，倒像是药房。

　　王一博背对他坐在桌边，手边还放着一碗只剩残液，颜色诡异的药汁。

　　徐勉在离王一博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大礼：“殿下赎罪，公子想见您，属下不敢阻拦。”

　　“知道了，下去吧。”

　　肖战心里一紧——王一博的声音里竟有几分嘶哑的飘忽，与他平日里的或低沉或疏朗的声音丝毫不同。他快步走上前去，却在看到人的那一眼，泪先于一切动作毫无征兆地流下来。

　　王一博瘦了，从前合身的衣服如今似乎变得不像他的。可更让肖战心惊的是他的唇色——深的发紫，衬得本就如白玉般的脸色更雪白了几分。

　　那分明是中毒已深的样子！

　　肖战只觉得指尖发麻，连同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倒是王一博向他笑笑：“怎么又哭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向他伸出手，“过来，战战，不是来见我的吗？我很想你。”

　　肖战顺着王一博伸出的手被他抱进怀里时还在想，他的手怎会这样冷，比在屋顶上吹了许久夜风的自己还要冷，可记忆中，王一博的手从来都是暖的，是天寒地冻的铜雀台唯一的温暖的地方。

　　肖战又将头往王一博怀里埋了几分，可王一博能听见，他轻声的啜泣。

　　“莫哭了，”王一博轻抚着肖战的长发，“我不是好好的吗？”

　　肖战抬起头来，他跪坐在地上，手还环着王一博的腰，他就这么仰头看着王一博，秋水、星光、皎月仿佛都在他一双眼里，他看着王一博开口：“殿下，我好疼。”

　　他抓着王一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殿下知道我也会疼的吗？”泪又蓄满了那双神袛般的眼睛，他摇头，“殿下从来都不知道的。”

　　“我知道！”王一博急切地说，“我知道的，战战。”他俯下身将人抱紧，“你会疼，我也会疼。”

　　若非因为想到那人便会心疼，若非……他何至于走今天这步棋。

　　但他无悔，至少，肖战是平安的。

　　一阵咳嗽打断了王一博想说下去的话，肖战慌忙抚着他的脊背，却看到咳声中，血液染红了王一博的唇。

　　肖战浑身冰凉。

　　“一博……”

- TBC -

①选自《阿房宫赋》 唐·杜牧

②选自《阜陵复土诣重华奉慰遇雪不胜哀怆》 宋·项安世

走剧情的感觉真好QAQ
一觉睡到下午，此生不愿再坐绿皮火车（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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